《大宋熙丰遗事》第57/134页
当晚，王安石睡在王复儿子和媳妇的床上，——所谓床，其实是在土坯上架了几块木板，张世英盘膝坐在一张杌凳上练气。王复的老伴和媳妇陪云儿守灵，王复的儿子不愿和老子挤一张床，在村上找人抵足而眠去了。狗儿皮了一天，已经抱着爷爷王复的腿进入了梦乡。王安石并没有睡着，他两眼瞪着，房间里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真切。这间房只在前沿墙上开了一个六角形的洞算是穸户，没有木框，也没有穸棂，只用几块土坯支着，因为其小，便是斜风雨也打不进多少。月亮已经升起，清辉洒在穸外院子里，从屋里往外看，也只见一个白亮的洞。田野里的秋虫的鸣叫声从穸洞里传了进来，屋里墙角的蟋蟀也出声相和，鸣声嘹亮。
王安石对张世英说道：“我们即便给云儿娘讨回了公道，云儿小小年纪，何以为生？莫非正如王复所言，给舅舅卖进烟花？只怕还得为她找个归宿。”
张世英问王安石：“我们把她带走如何？”
王安石说道：“好虽好，还得云儿愿意。依我看，你孤身一人，老来何以为堪？不如把她收为义女，相互有个照应。我既住进了新府，上土桥那边的房子就送给你，你若仍在我府中，我便每月按县令的俸禄给你，或者保举你一个武职自拿俸禄，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世英说道：“多谢相公为我打算。我既无室家之想，便不想多这份累赘。再说，云儿随了我，我何以教养？还不是野丫头一个？如放在吴夫人身边，倒是云儿的造化了。我看云儿虽则蓬头垢面，长得也甚清秀，眉间隐隐透出一股刚烈之气，过得几年，许给防儿倒也般配。”
王安石笑道：“我是防儿的爹，尚未想到这一层，真难为你了。”
张世英也笑道：“我在你府中，和防儿最是相得，自然为他想着。”
两人无话。在穸外秋虫和房内蟋蟀的吟唱声中，一个徐徐入静，一个渐渐入梦。
马大豁子和大、小老婆吵了几句之后，便为这场官司犯愁了。他们并没有多想这张纸从何而来，更不会想到有张世英这样一个高人，这张纸的本意便是要他们吵出实情。作为庶民，尽管他是财大气粗的财主，怕的便是打官司。因为一进衙门便意味着破家。季氏因他逼奸而至自尽，云儿告到县衙，他马大豁子纵然舍得化银子上下打点，不问成死罪，也得发配到远恶军州，多半便会死在路上。马大豁子和大、小老婆商量了一阵不得要领，便叫管家。管家是大老婆的兄弟，名叫冯伯明，三十多岁年纪，出了名的奸狡。他先向马大豁子唱了个喏，两只老鼠眼睛便向马大豁子的小老婆睃去，那眼光从她的脸上到胸口又从胸口到脸上盘旋不定。马大豁子先把张世英写的那张纸给冯伯明看了，问怎么办，冯伯明说道：“这个容易，待季氏的丧事办完，我把云儿骗进家来，大门一关，她不就是只笼中之鸟？过得几年，待云儿出落得个人儿了……”
冯伯明说到这里，先冲他姐一笑，眼睛又在马大豁子的小老婆身上盘旋一会，这才对马大豁子说道，“那时候姐夫你还不老嘛！”
马大豁子的大老婆骂道：“叫你来帮着出个主意的，就会说这些屁话？”
马大豁子的小老婆假意向冯伯明一个耳括子打去，被冯伯明捉住了手，乘机握了一握才放开。马大豁子心里想着“云儿那身上自然还要比季氏细嫩柔滑”，嘴里说道：“这事大意不得，明天一早你先去云儿门上看看，有什么动静立马回来告诉我，好有个准备。”
冯伯明答应了声：“是”。
第二天，冯伯明早早的来到云儿家门上，守灵的人已经起来，正在门口拣着中饭用的菜蔬。云儿因昨天一天过于疲劳，还躺在灵堂里未醒。冯伯明摸出五个铜钱丢在帐台上，进门假意向季氏的尸体弯了弯腰算是行了个礼。此时记帐的人未到，帐本却放在桌上，冯伯明伸手取过帐本翻看，见一个名叫王安的送了一两银子，心里先就觉得有些不妥。嘴里问道：“王安送一两银子吗？真好阔气！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一个拣菜的妇人答道：“是两个外地人，好奢遮的人物，就住在王复家，说是云儿的远房伯伯，和云儿说了好一阵子话，不信你问王复家的。”
王复的老婆说道：“他们是从东京来的，说了，季氏死得蹊跷，要去衙门里给她讨公道。”
冯伯明吃了一惊，心想：“原来是两个外地人作怪。”
冯伯明一溜烟跑到马大豁子家，对马大豁子说了，马大豁子忙问：“这便如何是好？”
冯伯明想了一阵，说道：“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先讹他们是江洋大盗，叫上保丁把他们捆来往空房里一吊，或者在后园里一埋，还有谁给不相干的外地人出头？”
马大豁子说道：“好虽好，我不是保正，如何调得保丁？”
冯伯明说道：“本保的保丁我还叫得动，再许点好处，料也无妨。”
马大豁子说道：“你赶快去办，别给他们走了。”
王安石和张世英清晨起来，和王复说了一阵闲话，喝了一碗玉米糊，吃了一个昨天剩下的白面馍馍，叫了云儿正打算上路，忽见十几个保丁手中拿了棍棒刀枪，嘴里喊着“别放走了江洋大盗”，往云儿家赶来。王安石和张世英对看一眼，正奇怪哪里有江洋大盗，这伙保丁已跑到面前。冯伯明手指着王安石和世英对保丁说道：“这两人便是江洋大盗，给我拿下了！”
王安石一摆手说道：“且慢，你说谁是江洋大盗？”
冯伯明说道：“你们两人便是江洋大盗。”
王安石说道：“有何凭证？”
冯伯明说道：“你们杀了季氏便是凭证。”
王安石说道：“季氏明明是自缢而死，而且别有原因，如何说是我们杀死？”
一个保丁说道：“我明明看见你们用绳子把季氏勒死的，如何说她是自缢而死？”
云儿大声说道：“我娘是马大豁子害死的！”
冯伯明说道：“小孩子别胡说！”接着对王安石说道，“识相的跟我们上官府，不然——”冯伯明吩咐保丁，“若是拒捕，给我往死里打！”
王安石说道：“什么拒捕？我们本来就是要上县衙的，走，前面带路！”
冯伯明冷笑一声：“果然是你们作的怪，保丁们把他们绑了！”嘴里说着，手中一棍向王安石头顶击落。
在王安石和冯伯明对话时，张世英问云儿：“云儿，你看王伯伯和张伯伯是坏人吗？”
云儿说道：“王伯伯和张伯伯是好人，不是江洋大盗。”
张世英说道：“云儿说得不错，王伯伯和张伯伯是好人。来，张伯伯背你走。”边说边蹲下来，让云儿爬在背上，又用带子束好，对王安石说道：“相公，不能跟他们走，提防有诈。”见冯伯明一棍打到，用手虚推一推，气劲到处，那棍便歪在一边。冯伯明看看王安石的头，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棍子，弄不明白这一棍如何会歪过一边。一个保丁把枪向张世英肚子搠来，张世英一抬腿把枪杆压住，又一脚把枪杆踩断，伸手往王安石腋下一插，说一声“走，上县衙，”便往保丁身上撞去。
凭张世英一身功夫，自然不把几个保丁放在眼里，但他不能伤人，更不能杀人，以免把事情弄大。他也不想在这荒村百姓面前显露武功惊世骇俗。只有一走了之，到了县衙，一切都会弄明白。张世英背着云儿，扶着王安石运气往前一冲一撞，拦在前面的保丁顿时跌了好几个，张世英放开脚步就跑，冯伯明嚷道：“江洋大盗杀死季氏，拐走云儿跑了，快追！”
这是从王庄通向山阳县衙的官道。所谓官道，也不过是比田间小埂略宽一点的土路。张世英发足一跑，便把保丁们甩在了后面。但土路曲里拐弯，保丁一会儿便抄小路赶上，两下的距离始终保持在百步左右。冯伯明惟恐王安石和张世英跑到县衙，一面吆喝保丁们快追，自己开弓搭箭向王安石和张世英射去，却因准头太差，箭矢离张世英远远的飞过。不一会，张世英已跑到镇边。王安石虽有张世英扶持，此时也己支持不住。张世英因不知山阳县衙的所在，保丁们也越来越近，见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围墙，显见是大户人家的后园，心想：先找个地方暂避一避。他两手往王安石腋下一托，纵身一跃，越过了围墙。
围墙里是一个半亩大小的园子。这园子里没有亭台花石，却种了几畦白菜青韭，显见这家的主人疏于享受，精于持家。张世英先扶王安石站稳，又从背上放下云儿，便见一个妇人从前面月亮门里走了出来。那妇人喝问：“什么人大胆，敢闯到我家后园？”
张世英向那妇人拱了拱手，才想解释，那妇人却惊叫起来：“这不是恩人吗？如何这般样子？”说着话便几步跑了过来，向王安石跪下叩头。
原来这个妇人便是当年吴夫人买给王安石做妾，王安石让他们夫妻团聚，又赠送九十万钱的金氏。王安石做梦也想不到竟在这患难之时遇上金氏，而此时的金氏身上穿金戴银，俨然是一位达官家的夫人。王安石对金氏说道：“原来是你，快不要多礼。”接着说道：“我是微服出巡，在王庄管了一件闲事，被保丁当盗贼追赶，危急中越墙过来，想不到却是你家。”
金氏骂道：“这些保丁的眼都瞎了，好人坏人都分不清！”遂又叫：“秋菊，去叫官人回来。”听到月亮门里秋菊应了一声，金氏又向张世英裣衽行礼，接着搀着云儿，把王安石和张世英带到客厅。
原来这韩集镇虽不甚大，因运河边有一大塘泊，漕运的船只常弯在此处修理，总领六路均输的薛向便在韩集镇建一衙门，由封云龙总领漕运，平时则勾管修船事宜，于是封云龙便在韩集镇建房落脚。此时秋收未完，船队尚未前去江浙，今天早饭后，封云龙刚去衙门不久，王安石从后园闯了进来，恰好巧遇金氏。
王安石刚在客厅坐下，冯伯明已带着保丁从大门闯了进来，嘴里嚷道：“江洋大盗果然躲在这里，保丁们快进去捉！”
金氏骂道：“什么江洋大盗？这是东京来的大人，也是我的恩人。你们这群瞎了眼的，一个个给我滚出去！”
冯伯明说道：“别听她胡说，他们是一伙的，这里便是强盗窝，把他们一齐捆起来。”
张世英喝道：“好言劝说你们不听，有本事就进来捉！”
有两个保丁举着棍冲了进来，被张世英伸指点倒。后面的保丁只看到张世英手指虚空一点，同伴便一跤跌倒，以为张世英会妖法，迟疑着不敢进来。这时冯伯明掩在穸前，“嗖”的一箭向王安石射去，张世英刚想挥掌把箭击落，却已来不及。
原来从穸口到王安石处大约十步，张世英离王安石大约五、六步，张世英听到弓弦声再挥掌击箭，这竿箭应在王安石胸前击落，因金氏恰在张世英和王安石的中间，张世英这一掌便击不出去。眼见这箭要射到王安石身上，此时金氏朝王安石身前一扑，这一箭便射在了金氏的背上。张世英暗喊一声“还好”，一步纵到穸口，伸指先把冯伯明点倒。只听外面有人喝道：“什么人在此罗唣！”
金氏说道：“官人回来了。”又喊，“官人，恩人来了，你先把外面的人绑了，一个也不能逃脱。”
封云龙喝道：“军士们动手！”自己大步走进客厅，向王安石和张世英躬身施礼，见金氏背上中了一箭，忙问：“要紧吗？”
金氏着忍痛，却是满面欢颜的说道：“今天我给恩人挡箭了！”说着话便要笑，却又痛得直皱眉，眼泪也流了下来。
张世英伸指向金氏中箭处一点，气劲到处，那箭“啪”的一声跳了出来。张世英说道：“不妨事，搽点金创药，三、五天就会收口。”又对封云龙说道：“尊夫人是女中丈夫，你小子好福气！”
封云龙笑道：“多承夸奖，小将果然好福气。”
金氏笑骂道：“耍什么贫嘴？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还不请恩人内堂奉茶？去天禧楼要一个上好席面，要快！秋菊呢，给我上金创药。”
金氏一连串发了几个阃令回内室去了，封云龙差军士去天禧楼订酒菜，自己陪着王安石和张世英去花厅奉茶叙话。
花厅就在正厅的后面，只隔了一个天井，这里已是内堂，房边是厨房，里面是卧室，出月亮门便是后园。四扇屏风式雕花格子门大开着，雕工甚是精细，家俱陈设都是新买不久。封云龙请王安石居中坐下，张世英居左，自己在右边相陪。小云儿站在王安石和张世英身边，两只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抿着嘴不说话。王安石被张世英半扶半拖的跑了五里路，身体疲惫已极，此时惊魂稍定，精神也渐渐恢复。他喝了一口茶，对封云龙说道：“封将军，差人去请县令过来说话。”
封云龙答了声“是”。却听到前面正厅有人说话：“封将军呢？不是说有江洋大盗吗？捉到没有？”
封云龙对王安石说道：“说曹操，曹操到，县令来了。”说完走出花厅，见县令已穿过正厅向花厅走来，遂笑道：“费大人是来捕盗的吗？”
费县令也笑道：“下官正在县衙署理公务，衙役报说封将军府上闯进了江洋大盗，只怕惊吓了宝眷，遂带了几个衙役过来看看。既然将军在家，料想已是无事。下官既然来了，少不得讨一碗茶喝。”边说边随封云龙往花厅走来。
封云龙说道：“盗贼没来，王宰相王大人来了，正在花厅用茶。本要传费大人前来问话，恰好费大人自己来了。”
费县令乍听王安石在此，吃了一惊，不觉停下脚步，本来和封云龙说说笑笑春风满面，立时便呆了。
正文 七十、王雱一跥脚，儿子瑛儿一跤撞在假山石上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8 8:14:28 本章字数:4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