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58/134页


费县令与封云龙说笑惯了,封云龙的家也来过几次,既然来了,自然要吃碗茶再走。忽听封云龙说王安石王丞相在此,竟怔在当地,不敢跨步。封云龙伸手一让,说道:“请费大人进花厅叙话。”
费县令仿佛没有听到,仍然呆立在天进里。封云龙一拉费县令,又说了一遍:“请费大人花厅叙话。”
费县令这才回过神来,嘴里“啊,噢”了两声,先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又掸了掸身上公服,弯着腰走进花厅,向着王安石躬身行礼,说道:“卑职山阳县令费正清见过宰辅大人。”因见张世英坐在上首,封云龙坐的下首,封云龙已是六品武官,张世英的官衔一定不低,费正清不敢怠慢,又躬身说道:“卑职见过……大人。”王安石和张世英也还了一礼。王安石说道:“费大人坐下说话。”费正清忙答应了声“是”,挨着封云龙坐下。
王安石说道:“费大人。”
费正清忙答道:“卑职在。”
王安石说道:“保甲法乃本相所行,今天本相被保丁当作盗贼捉拿,岂不是轰动朝野的奇闻?”
费县令说道:“果然是奇闻。”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妥,忙说道,“卑职失言,请大人恕罪。”
王安石说道:“本相打算在贵县耽搁三天,云儿的母亲被马大豁子逼奸后自缢而死,这件案子你便在三天内审结,状子在本相这里,这便给你。”说毕从袖中取出状纸,费县令忙躬身接过,说道:“宰辅大人亲书诉状,卑职自当在三日内审结。”
张世英说道:“我曾到过马大豁子家,亲耳听到马大豁子和大、小老婆为此事争吵。”接着把马大豁子三人争吵的话学说一遍。费县令说道:“既是大人亲耳所闻,卑职只要把他们三人分开一审便会明白。”
张世英笑道:“费大人不糊涂啊。”
费正清忙站起来躬身说道:“谢大人夸奖,卑职是不糊涂。”
张世英说道:“保丁不过受人蒙骗,不必问罪,领头的……”
封云龙接口说道:“我已问过保丁,此人是马大豁子的管家,名叫冯伯明。”
张世英说道:“此人最是奸狡,便是他箭射大人的,若不是封将军夫人挺身挡箭,伤了王大人,费大人担当得起吗?”
费正清说道:“卑职担当不起。”
张世英说道:“还有一件事我须问过云儿。”遂侧过头来问云儿,“云儿,你愿意跟王伯伯和张伯伯去东京吗?”
云儿说道:“王伯伯和张伯伯给我娘报了仇,云儿愿意做牛做马侍候王伯伯和张伯伯。”
张世英对费正清说道:“此案了结之后,云儿跟我们走了,她有个舅舅最不是东西,她家的事便是她舅舅惹出来的,如有什么罗唣,请费大人开导开导他。”
费正清说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对付这种人最有办法了。”
王安石说道:“本相下午便去驿站,还要过问贵县常平新法事。请费大人差人打探钦差座船的下落,告知练亨甫来山阳县会齐。云儿尚要回去办理丧事,也请费大人派妥当人协办。田地家产如何处置,悉听云儿之意,但须把贷的青苗钱还了。本相曾在王复家住得一宿,今天走得仓促,小毛驴尚留他家,本相用不着了,送给王复便了。”
王安石说一句,费正清回一声“是”,这时听得外面有人报道:“天禧楼酒菜送到。”
三天之后,王安石和张世英带着云儿坐着钦差座船向扬州进发,此时,察访淮南和两浙常平新法的李承之已在扬州等候。王安石要李承之在察访之时,对新法执行中的弊端立时纠正,散青苗钱抑配屡禁不止仍然要禁,大户担保如要收钱,可仿照陕西路的做法,贷钱户十户联保。免役法中的定户等事,要李承之作为察访的内容彻查,若有官吏缘此为奸,当以严惩。说到要彻查定户等中的奸欺事,练亨甫倒是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令甲县查乙县,乙县查丙县,丙县查甲县这样循环互查,把各县户等重新核定一遍。李承之说,如此一来,动静过大,耗费也大,那就不是利民而是扰民了。查核之人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保不定也会作奸欺事。王安石听李承之说得在理,没有采用练亨甫的办法。保丁习武一事,一是要自愿,二是不能妨农,一定得在农闲之时,此事早有明诏颁发。州、县官员贤与不贤,当以行新法当否为标准,如有抑配之类弊政,不得作为贤才举荐。王安石又告诉李承之,打算豁免贫户这两年倚搁的青苗钱、谷,回朝后即令司农寺周知各路提点。李承之在察访中所见,与王安石所遇大同小异,王安石之言皆切中肯綮,自然连连点头称是,尤其是王安石提出豁免贫户见欠钱、谷一事,李承之大加称颂,说:“大人一念之仁,福天下多少贫户!”
王安石这次察访,觉得青苗诸法取其大端,仍是良法。司马光和苏轼反对青苗法之言,纯属想当然,并与事实不符,可以不必理会。虽如陆佃所说,行之不能如初意,却也可以救正。现已会过李承之,便打算取道回京。
不一日,王安石和张世英带着云儿回到汴梁,刚进府门,王防跑了过来,先冲王安石叫了声“爹”,便纵身往张世英身上一跃,双手抱着张世英的脖子,这才叫了声“张伯伯”。王安石笑对张世英说道:“这个防儿,爹不如伯伯亲。”
张世英笑道:“防儿,你爹给你带一个妹妹回来了。”又对云儿说道,“他就是防儿,有名的淘气,你可别让着他。”
防儿和云儿,互相看了看,王防说道:“走,我带你见我娘去。”
此时的云儿,孝服已除,只在鞋头上绣了个白绒球,身上穿的是封云龙的夫人金氏为她赶做出来的衣服,头上打着两个蝴蝶儿髻,余发散垂披肩,小模样生得山青水秀的,从极贫之处乍到这极贵之地,不免有点拘谨。她看了王安石和张世英一眼,张世英说道:“去吧。”云儿遂随着王防跑了进去。跑了十几步,王防回头对王安石说道:“爹,瑛儿死了。”
瑛儿是王安石的小孙子,王安石听了吃了一惊:“好端端的如何会死?”小孩子讲不清楚,还是进后堂问吴夫人。
王防和云儿先到后堂,吴夫人见王防带了一个女孩进来,自然不明所以,云儿也嗫嚅着不知如何叫吴夫人。及见王安石进来,因有话要说,便叫王防带云儿去看看庞氏,陪庞氏说说话。王安石待王防和云儿走了,便把云儿的事说了。吴夫人说道:“张世英的话甚有道理,既然他不便认为义女,倒不如我们认了,也不说义女,含糊叫你爹叫我娘,先由我教养着,至于是否许配给防儿,那是以后的事了。”王安石点头称是,遂问起小瑛儿的事,吴夫人唏嘘了一阵,这才说起小瑛儿出事的经过。
庞氏因为生的儿子不像王雱而至夫妻关系恶化,她有口难言,口角起来却也并不让步。两人分居之后,先是如同仇敌,继则如同路人,偶然相遇,或则王雱转身避开,或则庞氏择路而走。夫妻如此,最苦的还是孩子。因为王雱从没给儿子好脸色,扬言要把儿子杀了,儿子见他便如见鬼物。但儿子必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庞氏是百计护着儿子。她足尖儿也不踏出大门一步,一来为避口舌,二来也是保护儿子。偌大一个相府,便如同牢笼一般。因为王安石和吴夫人处事通情达理,多少还护着庞氏一点,庞氏对王安石和吴夫人也颇孝顺。庞氏原本和两个姑娘王霈和王雰相处甚好,两人偶尔回家,和庞氏说说闲话,也颇能排解郁闷,是以庞氏还能在王安石家待得下去。搬进新府之后,庞氏在靠后园附近挑了一处房子遇儿子同住,每天向王安石和吴夫人问安之外,余时便在带着儿子后园中流连,打发时间。
时令已进入九月,后园里的美人蕉离披将谢,早菊却已绽放。汴梁的菊花世称天下第一,王安石搬进新府不久,园中菊花不过由工匠移来,并未着意培植,居然也甚可观。恰好御花园里的菊圃起了一千盆分送后宫,赵顼下旨,着内侍送了几十盆异种菊花过来,庞氏要了十几盆放在园中,早晚赏花散闷。
这一天中饭后,庞氏稍稍休息一会,便带了儿子小瑛儿在后园游赏。小瑛儿见一只蝴蝶很是好看,便离开庞氏去捉。这蝴蝶也甚狡狯,待瑛儿的小手抓到时才展翅飞去,飞得也不高远,像是一张花纸在风中轻飏一阵又落在了花上。此时园中既无旁人,离曲溪又远,庞氏放心让瑛儿捉蝴蝶玩,自己坐在亭中斜倚栏干,看着瑛儿追逐蝴蝶时的稚拙的动作,微微含笑出声指点两句。后来目光慢慢移到菊花上,又慢慢移到园中的秋景上。菊花固然才开,一花放时百花谢,园中已是难觅芳踪,树叶渐渐疏落,坪草也已见萎黄,面对着一片寥落秋景,庞氏不觉就生起了身世之叹。庞氏父亲是一个小小的京官,并已过世,家境并不富裕,嫁给王雱,原本也甚称心。但作为女子,锦衣玉食何如举案齐眉?自从生下瑛儿,夫妻关系恶化了。子不像父,是做娘的不守妇道吗?在这一点上庞氏问心无愧,所以她才敢于和王雱争执吵闹一步不让。现在已经不争吵了,两人的感情已经冷却冻结,庞氏将要在已经没有了爱情的家里一天天捱下去,直到老死,她所能看到的是园子里的一方天空。瑛儿呢?王雱惟恨其不早死,长大了又如何?
瑛儿发出一声惊叫。这是灵魂冲决躯体时的撕裂声,短促又凄厉,却如晴天霹雳,震荡着她的心。她急步向出声处奔去,只见瑛儿躺在一块假山石边,额上撞了一个洞,血还在汩汩流出,一探鼻孔,已经没气。庞氏顿觉天旋地转,心脏与整个世界在瞬间破碎,嘴里只喊得一声“瑛儿”,一跤跌倒,昏了过去。
瑛儿是如何撞在假山石上的,王雱和王防两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只有王雱才真正明白瑛儿是怎样撞死的。
为了避免遇见庞氏,王雱平时不进后园。今天是王防边央求边拖着进后园的,说是曲溪边好大一只螃蟹,要王雱帮他捉了。进后园不远,恰好遇见瑛儿一个人在捉蝴蝶。瑛儿久捉不到,兴味未减,听见脚步声,本还以为是庞氏来了,刚想叫“娘”,猛回头见是王雱,吃了一惊,转身就跑。王雱见瑛儿如此,狠狠一跺脚,骂道:“看见鬼了!”瑛儿以为王雱追来,边跑边回头看,不防脚下一绊,一跤跌倒,脑袋正好撞在假山石上。
王雱呆立在原地。他固然不喜欢瑛儿,甚或至于是讨厌、憎恶瑛儿,他也曾在庞氏面前扬言要杀掉瑛儿,但眼睁睁看着瑛儿在假山石上一撞,一个稚嫩鲜活的生命就此了结,一时竟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没有杀瑛儿,他的手指都没有碰到瑛儿,但瑛儿确实因他而死。瑛儿与其说是撞死的,不如说是受惊吓死的。
庞氏悠悠醒转,见王雱还立在当地,一把抓住王雱又哭又骂:“还我瑛儿!还我瑛儿!”庞氏的手在王雱的脸上乱抓,王雱的脸上顿时现出几条指痕。王防连忙抱住庞氏的手说:“嫂嫂,大哥没有打瑛儿。”庞氏把王雱使劲一推,过去抱起瑛儿,痛哭起来。
王雱被庞氏撕搂一顿,一口血喷了出来,意识重又回复。他回到房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百味杂陈,说不上是懊悔、惶恐,偶然也有一种解脱的轻松。王雱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医生开了些安神保心的药,已然上朝当差。庞氏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哭得死去活来,又坚持要把瑛儿埋葬在后园,说是瑛儿命苦,活着时没有爹的疼爱,死了会受别的鬼欺侮,她要天天陪着瑛儿。
这是五天前的事,其时,王安石刚从扬州踏上归程。
听了吴夫人的诉说,王安石叹息一声,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说:“瑛儿一死,雱儿和媳妇更不会和好了,两人如此总不是了局。”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吴夫人说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吴夫人又想:瑛儿不死,王雱夫妻固然不会和好如初,瑛儿一死,夫妻间已是不共戴天了。造化弄人,家生冤孽,堪叹堪悲。是否要给雱儿纳一房妾呢?只怕相公不答应。即便相公答应,雱儿也未必肯纳妾。便是儿子可以纳妾,媳妇呢?面对家事纷繁,不知如何了局,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正文 七十一、太皇太后要赵顼罢黜王安石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9 8:14:52 本章字数:6223

王安石因顾惜贫民无以还青苗钱,起了个豁免历年见欠青苗钱、谷的念头,要司农寺办理此事。司农寺办起来倒也不慢,到熙宁四年的十一月数字出来了,各州、县青苗钱、谷倚搁之数总计米一百六十六万八千余石,钱十一万七千余缗,于是赵顼下诏豁免,史称“百姓闻诏,莫不称庆”。*接着又下诏重申放青苗钱禁抑配,四等户以下贫户不收助役钱。李承之在浙江路察访未回,赵顼下诏要李承之察访浙江西路灾伤,不久又赐谷十万石,由李承之协助有司赈灾,同时以工代赈,募灾民兴修水利。
此时国子监的房舍已经修缮完工,按外舍、内舍、上舍各招生员,除由李定、常秩同判监,又选定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良为学官,所授经义,由王安石亲自选定。武学也在武成王庙开办,选招生员,授以韬略武艺。
至于魏继宗所言宜在京师置常平市易司一事,直到熙宁五年三月,曾布、邓绾两人的筹备工作才得以完成,并以中书名义上章,把市易司的诸条例达于圣听。赵顼看完之后,御笔批得明白:
天下商旅物货至京,多为兼并之家所困,往往折阅失业。至于行铺、稗
贩,亦为取利,致多穷窘。宜出内藏库钱帛,选官于京师置市易务,其条约
委三司本司详定以闻。
至此,市易法在京师正式颁行。而此时的汴梁,已是雏燕竞飞,嫩莺争鸣,春天在展示着它的娇艳,春气在花丛中、枝叶间、绿波上游荡,搅得人心里暖暖的、酥酥的。于是,姹紫嫣红的花前,岸草青青的池边,柳丝轻拂的陌上,到处涌动着踏青的人流。
但是春天并没有消融对朝政的异议。
这是一个朝会日,文德殿前净鞭三响,皇帝升座,百官按班朝见,行礼如仪。礼毕,赵顼正待移驾紫宸殿与执政大臣议事,司天监灵台郎亢瑛趋步上前奏道:“臣有本启奏。”
赵顼问道:“亢瑛有何本奏?”
亢瑛说道:“臣启奏陛下,天久阴,五纬失度,主强臣专国,行有大变,宜罢免王安石。”
这是没有任何朕兆的弹劾,不仅是皇帝赵顼,各大臣也都感到意外。亢瑛的话不多,他没有历数朝政的缺失,也没有直说王安石如何奸邪误国,只是以天象说事。天久阴,这是大家都看到的,除了有损春光,不知与朝政何干。星失度,是说星没有按轨道运行,这也是宰相的责任?况且星失不失度,只有司天监的人知道,但亢瑛既然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赵顼心中在忖度,众大臣心中也在忖度,一些没有听清亢瑛说的什么的,低声问身旁的人,于是殿内响起了一片切切私语之声。文彦博手抚白须,笑微微的看着王安石,现在朝中反对王安石行新法而又能与王安石相抗衡的也只有文彦博一人了。
听了亢瑛的参劾,王安石上前一步,躬身奏道:“臣忝位宰相,久尸荣禄,请陛下降罪,并请即解机务。”
王安石话音刚落,参知政事冯京随即奏道:“安石不宜解职,亢瑛妄议执政,宜加重处。”
站在冯京身后的王珪连忙出声附和:“亢瑛之言失当,宜加竄黜!”
王安石因亢瑛弹劾而乞辞相,这是应景文章,冯京和王珪同为参知政事,出班奏言留王安石而责亢瑛,也是应有之义。何况他们心知肚明,赵顼不会同意王安石离开中书。群臣的议论声中,响起了一个峭拔而清亮的声音:“臣有本启奏。”用不着回头看,王安石、冯京和王珪便知这是沈括,沈括是检正中书刑房公事,正是宰相和参知政事的下属。
赵顼端坐龙床,面色安祥。几年皇帝做下来,他老练得多了,心机也深沉得多了。这两年来朝臣中攻讦王安石的不在少数,尤其是御史们,换了一批又一批,今天亢瑛虽然提出要罢免王安石,并没有口出不逊,因此不急于有所表示,见沈括有本启奏,说道:“沈括有何话要说?”
沈括上前先向赵顼躬身一揖,然后说道:“臣闻亢大人‘天久阴、星失度’之言,因有话说。依臣推算,将于明日巳末午初之际发生日蚀,蚀幅九分。”说到这里,转而问亢瑛,“亢大人以为括之言然否?”
亢瑛说道:“久闻沈大人于天文、历算甚是精熟,下官自愧不如,司天监当在今天下午方有定论。日蚀乃天象示警,沈大人所算是准,朝中必有奸臣欺主,此奸臣必王安石也。请陛下准臣之请,速罢王安石。”
沈括微微含笑说道:“亢大人莫急,括还有话说。据下官推算,明日日蚀之时将有大雨,日蚀过后则雨止天晴。既是天象示警,如何又用雨、云遮蔽?”
不等亢瑛回答,冯京抢先说道:“果如沈括所言,此乃大吉之兆,皇上圣德日跻,大臣用命,是以用雨、云遮蔽日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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