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8/134页


王霈说道:“还是买僻静地方的,爹和大哥读要书做学问,小弟只想着玩,又要打手心了。”
听说要打手心,王防立刻气馁了。夫人笑说道:“别争了,买一个既热闹又安静的地方吧。”
王雱双目炯炯,却盯着远处,盯着一个虚无的地方,他心里想得很远,对王安石说道:“爹,当今皇帝似乎对你特别关注。”
因为兴奋,王雱的嗓音有点喑哑。王安石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道:“君明臣贤,但愿当今皇帝是个明君。”
王雱说道:“依我看来,皇帝召爹爹进京的本意应该是参政,而不是用爹的文章,爹做翰林学士的时间不会太长。”
王雱的话是有根椐的,因为不仅是汴梁,便是金陵也盛传着“金陵不为相,乃朝廷之失”的话。王安石并没有立即回答,他深深的看了王雱一眼,半晌才说:“宦海浮沉,这是说不准的。韩愈不是有诗说‘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吗?”
王安石是借题发挥,告诫王雱。王雱聪明绝顶,当年王安石在京候选,王雱年方四岁。王安石的朋友送来一獐一鹿,放在一只笼子里,问王雱哪只是獐哪只是鹿。王雱没见过獐、鹿,回答说“獐边是鹿,鹿边是獐”。此事曾传为美谈,夸为神童。年轻人恃才傲物不为大过,但应心存忠厚。王雱迟早要踏入仕途,作为父亲,王安石要事先教诲。
王安石接着说道:“官不在大小,持身以德,待民以仁,便是好官。食方于前,所甘不过一肉;结驷连骑,所安不过容膝。贪官酷吏徒授人以笑柄,为后世骂,最是可恼,也最是不值。爹甘于敝衣素食,于俸禄之外不取一钱,便是这个道理,雱儿记住了。”
王安石话音刚落,郑侠,王安石的弟子蔡卞和蔡卞的哥哥蔡京拥了进来,纷纷向王安石道喜。热闹了一阵,一个主意在郑侠脑中形成,他对王安石说道:“大人不日进京,我等不便远送,明日恰遇重阳,在凤凰台上摆酒饯行,是何等风雅有趣?”
重九登高,风俗如此,郑侠一提议,王雱首先喊好,蔡卞、蔡京一样是青年情怀,好动喜事,自然十二分的赞成。王雱又加了一句:“爹总不会给泼冷水煞风景吗?”
王安石笑微微的点头答应。郑侠、蔡卞和蔡京三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比较而言,郑侠心思活泛,好出主意,蔡卞行事细密周到,蔡京佻脱不羁。郑侠出了主意,办事的却是蔡卞。登高一事既已议定,便由蔡卞安排。
此时蔡卞忽然对郑侠说道:“郑公子……”
王雱打断了蔡卞的话,说道:“什么郑公子?这样称呼太生份了!”
蔡卞说道:“元择兄之言甚是。介夫兄,若在凤凰台上置酒饯行,大人素不喜酒,只怕不宜。金陵乃人文荟萃之地,便是你我所交游之人,也都非泛泛之辈,何不开一修禊之会,不让兰亭独美于世?”
郑侠笑道:“妙,妙,妙!我怎没想到?与会者一人一诗,由元择兄作记,这是何等美事?”
王雱笑道:“果然妙极!若说作记,偏劳元长如何?”
蔡京连忙说道:“还是元择作记为好。”蔡京虽然心高气傲,在王雱面前还不敢称老大,毕竟王雱和郑侠已是进士及第,他与蔡卞还只能算白衣秀才。
郑侠、蔡卞和蔡京、王雱商量修禊的事,王安石一直笑微微的听着,此时说道:“兰亭修禊,与会四十二人,作四言诗和五言诗,其中成诗两首者如王羲之、谢安等十一人,成一首者十五人,另有十六人未作诗,王献之便在这十六人之列。非不能诗,是畏后世所讥。不必作序了,效法古人,适足以贻笑大方。”
王雱说道:“爹就是喜欢煞风景!”
登凤凰台置酒修禊和给王安石饯行这事一经传出,不仅是江宁府中王安石的属员,金陵城里缙绅文士不管有才的无才的抑或是附庸风雅的,与王安石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攀附骥尾凑趣。何况王安石又是官升翰林学士,谁不前来巴结?设若贬黜,别说不会有这么多人捧场,只怕都躲得远远的了!世情如此,不足为怪。不过不才先要歇一歇,王安石登凤凰台的情况得在下一章再写了。





正文 十一、 重阳登高,王安石写下千古绝唱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0 17:10:03 本章字数:4984

凤凰台在金陵城西北部,从江宁府衙到凤凰台,大约要走半个多时辰。凤凰台远看像个小山包,周遭绿树环抱,甚是葱茏。时值晚秋,落叶飘摇,这树便箫疏了不少,树叶的颜色也芜杂不一,即便是绿叶,也失去了往日的鲜润。倒是参差其间的几树红叶,有着别样的生机。王安石和王雱到凤凰台时,众人已在躬身相迎。走在前面的是郑侠、蔡卞和蔡卞的哥哥蔡京,随后走着的金陵城中数得着的所谓名士缙绅。这样一来,各人所带的从人不算,正经跟着王安石登凤凰台的也有三十余人。王安石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略一停顿,于是响起一片问候之声:“王大人好”,“给王大人请安”。
王安石在众人簇拥下上了十数级石阶,便是亩数大小一个平台。平台靠北是一个大约五间的亮轩,轩前两株月桂,此时满地残花零落,犹有余香。平台东、南两边砌着栏干,摆着几张石桌石凳。石凳旁几株丛菊金英冉冉,寒蕊亭亭。王安石没有进轩,只与众人在平台上转了一圈,站在栏干前遥望城中,仿佛是认了认江宁府衙的方位,便随着王雱、郑侠转向平台西部继续向上攀登。
走过一段松径,沿石阶向上。沿途落木箫箫,偶见枫叶流丹。怪石嶙峋,或蹲或卧,荆棘藤萝缠绕其间。又走了三数百步,一亭翼然,便是伫云亭了。内亭外廊,亭柱上油漆斑驳,琉璃瓦也多有毁损,廊柱上也有一联,写的是:
君如趁月来游,云移一鹤;
我欲乘风归去,槎悬半帆。
王安石笑笑,点了点头。再看亭内,石桌上放着时新鲜果和茶酒食品,知是郑侠他们备下的。亭内地方不大,无法安席,却是谁要吃谁吃。亭外地方却是不小。三数十人,或聚或散,或鹤立远眺,或依石扶柯,有笑语的,有争论不休的,也有嘴里嘟嘟囔囔大约是在吟诗的。王安石就郑侠手中接过茶杯喝了两口水,走出亭外。在离亭十数步处立着一块石碑,正面刻着“古凤凰台”四字,背面刻的是李白登凤凰台写的一首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此诗书法刀功俱佳,所谓颜骨柳肌,笔笔见精神。郑侠笑问王雱:“据说李白登黄鹤楼,酒至半酣,向店家索笔题诗,忽见崔璟的题诗,说了句‘现前有景道不得,崔璟题诗在上头’,便掷笔东来了。这首登凤凰台所题,颇有和崔璟一较短长之意,不知是也不是。”
王雱笑道:“不过传闻而已,当不得真。依我看来,崔璟为不知日暮乡关何处而愁,李白为不见长安而愁,比较起来,李白稍逊一筹。”
郑侠说道:“崔璟为桑梓而愁,李白为君父而忧,如何反是李白稍逊一筹?”
蔡京正和蔡卞两人在一旁边吃着橘子说着闲话,听郑侠和王雱说得有趣,插嘴道:“说李白有君父之忧,只怕未必。如真有庶民之思,社稷之忧而忧及君父,如何在李隆基身边时,只写些宫中行乐诗和清平调?不过,能坐七宝床,皇帝亲自调羹,也就不枉此生了。”
王雱说道:“当年唐文宗与柳公权联句,唐文宗出句是‘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柳公权应以‘薰风自南来,殿阁生余凉’,寓有劝谏之意。李白三首清平调,有美无规,何如公权小子这两句?”仿佛是为柳公权的这两句诗作注脚,王雱漫声吟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蔡卞笑道:“其实李白在哪都一样,在醉乡的时间居多。三首清平调,便是被高力士从醉乡里拖出来写的。”
郑侠笑着在蔡卞的肩上推了一下,说道:“何必如此唐突古人?”
此时已近午时,天宇澄澈,艳阳流辉。王安石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又上了这数百十级石阶,正有点儿热,清商徐来,只觉浑身沁凉舒坦。游目四顾,只见长江如一条缎带,静卧城北,没有了急浪箭波,只见一片白亮的光。片片白帆,渐行渐远,渐远渐淡,淡到看不清是云是帆,以至于无。紫金山却如一架翠屏横亘城东,包容城郭,秋容穆然。往西看,城郭之外,江滩河汊交织,阡陌纵横,农舍星罗,时有白鸟翻飞。又见官道旁边,篱落之家,斜斜的探出一面酒旗。当此之时,王安石只觉得胸襟如洗,尘虑尽去,仿佛全身心都已溶入了大自然。这江、这山、这霜树、飞舟、白鹭以及映入眼帘的一切,也在脑子里翻腾、挤轧、凝练,变成一组组词喷涌而出。一首七律已经容不下对故国的认知和感慨,必须用长调写出。王安石说了声“笔墨侍候”,王雱未及答话,郑侠说道:“都准备好了,大人口授,由学生录下。”说毕,就在一块巨石上铺好纸,早有几个人过来按住纸角,不被风吹起。郑侠饱蘸浓墨,只听王安石吟道: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
簇。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
起,画图难足。
随着王安石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当时被王安石捕捉到的故国秋景,通过郑侠的笔,便成了永恒。上阕已完,王安石这才说道:“词牌名桂枝香,也算是金陵怀古吧!”
听说王安石在填词,众人渐渐围了过来。众人的关切,一来出于对王安石的仰慕,二来各人也少不了一首和诗。王安石吟的是七律,众人便是和一首七律;王安石写的是《桂枝香》众人必定也是《桂枝香》。能参加今日的雅集良会,已是万万千之喜,谁肯推宕?郑侠上阕录好,又高诵了一遍,众人一片声赞好,有的反复吟诵玩味,有的便取纸笔抄录。此时的王安石反走出人圈,目光投向了鳞次栉比的金陵城中。东南形胜,六朝金粉之地,果然名下无虚。高厦华屋,长街曲巷,在阳光下仿佛蒙着一层如烟似雾的东西,使整个城市处在迷离徜况之中。朱雀门依稀可见,结绮阁早已化为乌有,乌衣巷呢?王、谢故居呢?在一片屋的海洋中已经无法指认。作为一个帝都,曾经拥有过什么?令人夸耀的繁华?这繁华又能维持多久?“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就在韩擒虎率军攻打朱雀门时,张丽华不是正在结绮阁里歌舞吗?陈后主和张丽华被隋军俘虏时,不知作何感想,是悲还是恨?抑或是悲、恨兼而有之?六个朝代啊!都有它兴起的理由和败亡的原因。兴起的理由各不相同,败亡的原因却是一样:荒淫奢靡。或许,这金陵城中的每一寸土,每一块砖都记录着六朝时期的故事,但六朝毕竟已经成了历史,就像流水一样,一去而不复返,只有长亭边,古道旁的芳草依旧的绿。还有……王安石叹息一声:陈后主作的、张丽华唱的《玉树后庭花》,至今不还在唱吗?王安石思绪联翩,一串词句吟哦而出: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
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
犹唱,《后庭》遗曲。*
郑侠写完最后一个字,在一旁围观的众人轰然喊了声“好”!又连连称赞:“绝唱,绝唱,千古绝唱!大人俯仰古今,感慨悲壮,此词掷地当作金石声。卑职等无大人见识,无大人胸襟,自觉难望其项背。卑职可不敢奉和了。”
王安石笑道:“谬赞谬赞,安石如何敢当?引玉之砖而已,不若诸位镂金琢玉。”
众人都笑道:“我等勉为其难了!”于是,凤凰台上吟哦之声此伏彼起。
王安石一连忙了几天,公事固然交割清楚,该拜访的已经拜访,该辞行的也已经辞行。虽然宦囊不丰,因是举家赴京,衣物箱笼倒也不少。王安石租用了一艘大船,就泊在燕子矶。夫人吴氏和女儿王雰、王霈,小儿子王防已经随行李上了船。王安石和王雱、郑侠、蔡氏兄弟在澄心堂略坐了一会,又在后院各处看看,随后便在春皱池边的研香轩坐下。这几日,郑侠和蔡卞兄弟一直在王安石身边随侍照应,此刻送行的人在光政殿上候着,已到了好几十人,连牵马驾车的下人算起,已超过了百人。赵荣又坚持要用知府出行的旗牌仪仗,王安石这是热热闹闹的离任赴京了。行前的最后一瞥,使王安石感慨系之。他甚至有点留恋。时节宜人,秋凉如水,却又凉而不冷。风很轻,轻得举不起衣袂扬不起沙尘,轻得勉强搓皱了满池碧水,和勉强揉碎了对岸紫金山映在池中的倒影。蔡京赞道:“好地方!”没有人出声附和,似乎都在等着王安石的训示。王安石的目光从王雱、郑侠、蔡卞和蔡京的脸上挨次扫过。王雱因为兴奋,略嫌瘦削的脸上红红的。他为父亲高兴,他认定王安石的职衔决不仅仅是翰林学士。他也为自己高兴,他这个新进士入京后会有更多的际遇。郑侠的俊秀的脸上显得有点苍白。他为王安石高兴,高兴之余不免有点依恋。蔡卞则是一付安之若素的样子。他二十刚出点头,在王安石的几个及门弟子中,文行略次于陆佃,和龚原在伯仲间。团团的一张笑脸,言所不得不言,行所不得不行,儒雅中透出精明,比之乃兄蔡京,少了点佻巧张扬,多了点谦恭醇厚。他也是王安石心中的东床之选。蔡京是因着蔡卞的关系在金陵驻足的,王安石的升迁与他没有直接的关系,他也一直以局外人自处,无所谓悲喜。王安石最终把目光停留在郑侠的脸上,说道:“学者固非必为仕,而仕者必如学。你年纪最小,人极聪明,初入仕途,要处处留心。君子不隐其短,不知则问,不能则学,取其玉也。切记切记。”
郑侠躬身说道:“谨遵教谕。”
王安石的目光又移到蔡卞脸上,问道:“你们俩兄弟有何打算?”
蔡卞看了蔡京一眼,说道:“送走大人之后,我们打算回家闭门读书,明年再上东京看望大人。”
王安石说道:“这样也好。你心思慎密,学业尚优,切勿优游自误。学之道也,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辩之,笃行之。大儒与腐儒的分际便在此处。”
蔡卞又躬身说了声“是”。
说话间,王雱见一个大和尚带着一个老者从玉烛殿拐弯处向这边走来,认得那大和尚是太平兴国寺的住持怀丙大师,那老者却不认识。忙告诉王安石,王安石连忙转身相迎。
怀丙大师已年过六十,白须白发,善眉慈目,最显眼的却是身上披的紫锦袈裟。那是治平三年的事。河中府黄河上架有浮桥,两岸用铁牛维系,一边四只,每只重愈万斤。因黄河大水冲毁了浮桥,铁牛也陷入河中。河中府欲起出铁牛,出告示招募能人智士,逾月无人应募,恰好怀丙云游到河中府,揭了告示。怀丙用两只大船,装满了土,用大木横在两船之间,把铁牛系在大木上,再把船中的土去掉,用船的浮力起出了铁牛。转运使张焘大喜之余急奏朝庭,英宗下诏嘉奖,钦赐紫锦袈裟,从此怀丙名闻天下。怀丙是金陵太平兴国寺的住持,太平兴国寺在紫金山南麓,王安石在金陵多年,与怀丙时有往来。
王安石见怀丙走得近了,拱手一揖笑道:“不知大师佛驾光降,有失远迎。”又向那老者一揖说道,“这位眼生得很,不知如何称呼?”
怀丙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贫僧闻得大人举家入京,一来送行,二来荐个人给大人使唤。”说到这里,指一指张世英又说,“这是贫僧的方外之交,姓张名世英,因无家无室,孓然一身,托贫僧寻个安身之处,人确是极妥当的,可给大人牵马随蹬,看门护院。”
王安石听了怀丙的话,不觉又向张世英打量了一眼,见张世英年纪有五十出头,身体甚是壮健,看上去也颇朴拙忠厚,遂说道:“多谢大师美意,安石在京居住,家里确实要人照应。只是大师的朋友,屈身作下人,安石心中彼觉不安。”
怀丙说道:“这个无妨。”
张世英见王安石答应了,先向王安石躬身一揖,又跪下叩了一个头,说道:“多谢大人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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