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9/134页


王安石说道:“起来吧。”又叫王雱过来相认见礼,说道,“雱儿年轻,不必行跪叩礼。夫人已押箱笼物品上船了,你到船上再行见过。”遂又对王雱众人说道:“别让送行的人久等,我们也该起身了。”
*据《古今词话》记载,当时有三十多位文人写了《桂枝香》,只有
王安石这首词匠心独运,卓尔不群,被推为绝唱。





正文 十二、 赵顼给王安石出了个极大的题目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0 17:10:03 本章字数:6229

熙宁元年的春天来得早,去得也快。金水河边的垂柳才被春风摇绿,宫城内的桃坞杏圃便已是云锦也似一片。随着花丛中的黄鹂的几声鸣叫,春天又悄然而去,光景已是绿肥红瘦了。
岁月在悄没声息的流逝,不经意间,赵顼登上帝座已经一年有余了。他已经习惯了帝王的生涯,或者说习惯了帝王的时刻表:逢朝会日由大臣奏事,在紫宸殿召宰臣议政,或者批阅臣子们的奏章,当然包括御史们的弹章,其余时间便在后宫留连。所幸与大辽和西夏的边界尚还安静。西夏国主谅祚驾崩,西夏国派了薛宗道来大宋告哀,赵顼问薛宗道:“如何杀我朝命官杨定?”薛宗道答道:“杀人者已执送贵国矣。”薛宗道并没有提出要求归还绥州,倒是有御史参劾种谔擅兴边事。种谔不愧为一条汉子,他焚烧了所有本路给他的简牍,无一语涉及旁人。结果降秩四等,随州安置。
司马光按旬进读《资治通鉴》,已经读到苏秦约六国抗秦。赵顼问司马光:“苏秦、张仪掉三寸舌,便能如此?”司马光答道:“纵横之术,无益于治。臣所以存其事于书者,欲见当时风俗。以辩说为能事,人君便以国相属,此所谓利口复邦者也。”赵顼点头嗟叹,又赞道:“闻卿进读,终日忘倦。”
种谔的被贬也罢,司马光继续进读《资治通鉴》也罢,在赵顼的万几宸翰中还算不上是要事。使他焦急的是,不管赵顼如何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府库依然空空如也。他命宰臣极言时政缺失。其实宰臣们比他更习惯于已有的思绪定式和议政秩序,所言皆不得要领。赵顼召中书和枢密院议政,望着文彦博和曾公亮雪白的长髯,自己视为干城的老臣,赵顼说道:“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文彦博说道:“譬如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赵顼又说道:“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文彦博看看曾公亮,没有作声。曾公亮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赵顼见两府大臣们实在提不出使府库充盈的办法,只得说道:“汉文帝身衣弋绨,亦非徒然,彼亦有为之君,朕岂不能如汉文?”停了一停,目光从文彦博和曾公亮的脸上扫过,期待变成了失望。又加了一句,“大臣宜共留意节用。”
此时赵顼想起了王安石。或者说王安石一直搁在他的心里,此时想到,应该召见问政了。按王安石的身份职衔尚不够问政资格,史称这次召见为越次入对。
这是熙宁四月的一天。王安石是在翰林院槐厅接旨的。
翰林院在宫城之西,枢密院之北。翰林院的正门向西,正厅原名叫“玉堂之署”,因宋英宗名叫赵曙,犯了讳,改名“摛文堂”。槐厅是第三厅。因厅前有一棵大槐树而得名。相传学士凡能进槐厅的,均能位至宰相。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若水传旨时,司马光和韩维、吕公著也在槐厅。吕公著已经改授翰林学士――此时汴梁四友都是翰林学士了。司马光只抬头看了王安石一眼,点了点头;吕公著和韩维相视一笑,拱手把王安石送出槐厅。
王安石紧随在张若水身后,出翰林院北门,过浴堂,从迩英阁前折向东北,再从需云楼和升平楼中间往北,便到了崇政殿。初夏的风,当其掠过林梢,轻抚绿涛,又在水面上牵荇扯藻留连一阵之后,便觉其清凉宜人。当其越过宫墙,盘旋于屋顶琉璃瓦之上,然后穿宫门,进过道,七冲八折之后,便平添了几分燥热。王安石第一次进内殿,又走了这么一段路,额上早已沁出了汗珠。王安石仰脸望了望气势峨巍画栋雕梁的崇政殿,用衣袖擦了擦汗,一手撩衣拾级而上,走完一十二级台阶,站在丹墀上略喘了口气,定了定神,崇政殿总管太监兰元振走了出来,向王安石一举手,笑说道:“王学士王大人来了,咱家有礼。”王安石还了一揖,笑说道:“兰公公辛苦。”兰元振回过头来一口气唱出:“翰林学士兼侍讲王安石奉旨见驾。”听到里面一声“进来,”兰元振笑对王安石说道:“皇上在西偏殿,王大人你请。”王安石整衣肃容走进西偏殿,行礼之后,又听得一声“不必拘礼,赐坐。”便在一只紫花瓷墩上坐下,这才抬头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头戴皂纱折上巾,身穿淡黄色滚龙袍,腰系通犀金玉环带。极俊秀的一张脸,一脸的英爽之气,王安石在心中暗赞了一声。素闻赵顼年轻好学,又宽厚仁慈,应是英主无疑。此时赵顼也正坐在须弥座上,面带微笑,看着王安石。见王安石头戴六梁冠,身穿紫色云锦公服,白纱中单,方胜宜男锦绶,白袜黑履,一身三品翰林学士的穿戴。脸色略显黝黑,而在眼角鬓边,已有了岁月流逝的印迹。他暗暗点了点头:老成持重,温良端凝,倒是与司马光相伯仲。
赵顼“咳”了一声,先说道:“朕登极以来,虽宵衣旰食,然而深辜物望。满朝大臣,都是坐至太平,优游燕息。以致弊生百端。当今之世,承平日久,积弱积贫,财力日以困穷,国用不足,朕所以生忧。”说到这里,看了王安石一眼,见王安石正恭恭敬敬的坐在紫花瓷墩上听着,接着说道:“朕临御之初,也曾普昭百执,冀各供所怀,补政之阙,惜无怀瑾而执桂者宽朕求治之心。今府库不充,何以为政?朕欲富民强国,又当以何事为先?”
赵顼的开场白有点咬文嚼字,甚或至于有点卖弄,但开门见山就把富民强国提了出来。王安石从容说道:“陛下求治之心,如日月之朗照。臣识见鄙陋,恐违宸衷。管子曰,‘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因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自古治世,未尝以财力不足为公患。患在治财不得法。国用不足,陛下之所以忧也。方今所以穷空,费出之无节,一也;失生财之道,二也。富其家者资之国,富其国者资之天下,欲富天下者资之天地,则何忧而不富?去苟且之心,革因循之弊,以其合於当世,则陛下不足忧也。”
“官人、信赏、必罚”,司马光自称是毕身力学之所在,可以说是放之四时而皆准,赵顼听了反如隔靴搔痒,却不得要领。王安石上面的一段话,其实也是他毕身力学之所在。“欲富天下者资之天地”,说的是增加生产;“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这是分配。以增加生产和合理分配作为富民强国的手段,在当时看来,识见已在众人之上。因为讲得笼统,赵顼一时没有领会,忙问道:“何为‘欲富天下则资之天地?”
王安石说道:“涸田垦荒以增可耕之地,兴修水利以备水旱之灾,则民可富矣。”略停一停,看了赵顼一眼,见赵顼正目光炯炯看着自己,接着说道,“民为国之本,民不富则国不强,府库不充则不能备边,边备不振则不能攘四夷,如此,则社稷危矣!”
王安石的话,句句说到了赵顼的心里。忙说道:“极是极是。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富然后才能国强。”略一沉吟,又说,“不过,韩琦和富弼要朕二十年不言兵,你以为如何?”
王安石说道:“兵者,凶也!不得已而为之,有备而无患。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足食则民能安,足兵则社稷安。不然,设若辽国生南侵之心,西夏起东进之意,莫非陛下再增岁赐以息兵?”
王安石这句话,勾起了赵顼的心事。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正是朕锥心泣血之恨事!”因又想到,差役法害农,至今别无良策,心里不胜感慨。他颓然坐下,不禁叹道:“朕所宝者粟,所贵者贤,以宵旰为怀,黎元为念。所谓每食一饭,必思农夫;每穿一衣,必悯蚕妇。但天下芸芸,治之不易!何况朝中多因循之士,迂腐之论,无益富国。何人能共朕进退?”
王安石说道:“自古有不能治民之吏,无不可治之民。治民则惠,民必念之。而贤能之士,何世无有?六国合纵,而辩说之材出;刘项并世,而筹画战斗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谟谋谏诤之佐来;陛下欲富国强兵,则富国强兵之人必至。天下诚不乏贤也。”
恰如从竹箫的低吟声中传出了急越的鼓声,从琴瑟的奏呜声中响起了清亮的钟罄声。王安石徐徐道来,意态从容,若不经意,又句句搔着了痒处。就其议论宏深,朝中无人能及。虽说君臣分际,赵顼的心里却大起知己之感。
赵顼本以好读书而不好色闻名于世,一卷在手,读而忘倦。他审视千载,旁察九流,尤其留意历代帝王的治绩。他倾慕唐太宗,欲以唐太宗为榜样。和王安石谈到这份上,心里一高兴,不禁问道:“卿以为唐太宗如何?”
王安石看了赵顼一眼,微微一笑,说道:“不失为一代英主,尚不足为陛下效法。”
王安石的回答大出赵顼的意料,忙问:“何出此言?”
王安石说道:“陛下当效法尧、舜!”
赵顼笑道:“尧、舜乃是圣主,三代以下,无人能望其项背!”
王安石说道:“尧、舜之道,简而不烦,要而不迂,易而不难。后来学者不能尽知,以为高不可攀罢了,陛下何必妄自菲薄?”
赵顼呵呵笑道:“卿这是责难于朕了。朕自视眇躬,恐怕不能如卿所言。惟请悉意辅朕,同济此道。”
日影斜移,不觉已到申末酉初。赵顼微微一笑说道:“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至太平,卿以为是何道理?请把立国百年的施政得失,一一指陈,以释朕疑。”
这是一个大题目,一篇绝大的文章。这正是赵顼的精明之处。王安石是否只能讲空话,是否确有真才实学,一试便知。
王安石略一沉呤,说道:“容臣熟思而后奏。”
也就是说,王安石要回家后好好想想,如何做好赵顼出题的大文章,把自从太祖皇帝起,百年来的施政得失一一指承!
王安石这次调任翰林学士,听了王雱的话,在仁和坊买了一处大房,颇为宽敞。这购房一事,王安石无可无不可。但夫人吴氏却坚决要买。一来儿子王雱,年已二十四岁,说了京官庞家之女,已经下了文定。从子王防尚小,但二女儿王霈,三女儿王雰也均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王霈说于盐铁副使吴充的儿子吴安持,已经受聘。王雰的婚事虽还未定,王安石已属意于自己的嫡传弟子蔡卞,因蔡卞尚未有功名,一时未定。买房定居,确是刻不容缓的了。这仁和坊是夫人吴氏和儿子选中的,在汴河上土桥的南堍,往西不到二里,是相国寺桥,桥北便是大相国寺。往东是下土桥,已到旧城的东门角子门了。过上土桥,径大相国寺东门大街,再沿景灵宫东墙端礼街往北,行不到五里,是皇宫的左承天祥符门。或沿汴河向西,经相国寺桥、州桥往北,可直达宣德门。上朝或去翰林院也甚方便。上土桥周遭本就繁华热闹,何物没有?此房座北朝南,有好几十间,虽无奇石异花,曲栏高亭,院中两株大槐树,春来满目清华,夏有匝地浓影,确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王安石一路骑马,到家已是浑身冒汗。此时王安石家里,韩维、吕公著、吕惠卿一干人早已恭候多时。王安石先和众人拱手行礼,然后才除下冠袍,交王雱挂好。说起入对经过,众人纷纷议论。晚饭后,又议论良久,这才一一告辞。
众人走后,王安石直奔书房。笔墨是现成的,王安石先提笔在纸上写上“本朝百年无大事札”八个字,搁笔沉思。
所谓百年无大事,“澶渊之盟”事小吗?元昊是“叛臣立国”,事小吗?民生凋敝,国事日艰,内藏庫只剩下几本空簿,事小吗?此时的王安石,心潮浪涌,本朝百年来种种情事纷至沓来,不能稍抑。
穸外大槐树叶发出了一阵极细微的飒飒声,象是抚慰,又象劝诫。既是上疏,笔端自然不能稍现对君父的不恭。
王安石又提起笔来,一挥而下: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
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
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冒昧而有所陈。
这是正文前的客气话。接下来:
……太祖躬上督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
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扞夷狄,内以平中
国。于是除苛政,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
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
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王安石文不加点,一挥至此,搁下笔,在书房里踱起步来。宋朝立国百年,传帝六代,比之汉、唐,要顺畅得多。除版图有所不足,人口生繁,也已超过汉、唐。今日京师人丁之多,百业之盛,更非历代可以比拟。但在繁荣的背后是文恬武嬉,政拙民穷。皇帝身居深宫,能知多少百姓的疾苦?满耳是大臣们的甘言赞语,能知君子与小人的分际?想到这些,王安石只觉胸中热浪翻卷。他坐到了案前重新拿起笔来,笔锋一转,指陈弊政: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众之义,人君朝夕与处,
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有古之大有为之
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天下也。一切因人任自然之理势,
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
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
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
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
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
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
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
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
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
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王安石写到这里,轻吁了一口气。就西夏而言,元昊一死,接位的谅祚便不足道了。辽国一如大宋,积弱不振,继之内乱,自顾不暇。大宋“百年无大事”并非是历代皇帝的英明善治,而是“天助”。王安石这样说,其实也是对赵顼的警告。君王生在绮罗丛中,长在女人堆里,无戎马之劳而坐致太平,如何能生出气吞万里,雄视百代的气概?就如赵顼,始弘庙略,便慨然有志承艺祖,心切求治,实在难能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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