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85/134页


吕惠卿说道:“敢请子厚兄指教。”
章惇说道:“愚以为就京师市易务而言,举其大端,并未超出所立条贯。况市易司条贯原为曾布所定皇上钦准,曾布出尔反尔,为人所不值。介甫在朝时,吉甫兄是翰林学士领司农寺,曾布以翰林学士领三司,两人旗鼓相当。介甫不欲有所偏倚,吉甫兄当与曾布金殿辩对。介甫既去金陵,吉甫兄已履参政,自然不欲与曾布争一日之短长。可由中书户房比对市易务及曾布根究市易违法事,一并进呈御览,奏请另置司根究其间曲直,何劳我兄屑屑然烦此细事?”
原本是吕惠卿和曾布同根究市易司事,按章惇的主意,变成了置司根究曾布所言市易司事了,置司便是置狱,曾布落在了被审判的地位,吕惠卿则成了审判者了——确切点说,吕惠卿是站在审判者的背后了。吕惠卿听了章惇的话,笑道:“子厚兄之意甚妙,我这就进宫奏请置司。”
章惇笑道:“也不急在一时,我还有话呢。”
吕惠卿笑问道:“子厚兄还有何指教?”
章惇从衣袖里摸出一张纸片,递给吕惠卿,敛容说道:“郑侠又上章了,把吉甫兄说成李林甫一类人物,要请皇上逐出朝中呢!”
吕惠卿从章惇手中接过纸片,才看几行,勃然大怒,恨声说道:“这个郑侠真是可恶,我必杀了他!”
郑侠究竟如何上章,吕惠卿又如何要杀他,搁过一边,先说曾布。
当曾布得知吕惠卿已奏明皇帝,由章惇、曾孝宽两人在军器监置司根究市易司事时,便知道自己和吕惠卿之间的纷争已经有败无胜,并且离罢黜不远了。其中的原因之一便是曾布和章惇有隙。
曾布和章惇原本也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所谓嫌隙其实不值一提。几年前的事了,章惇有事去王安石府上,恰遇曾布正向王安石回事。章惇先向王安石拱手问安之后,向曾布拱手说:“子宣一向可好?”曾布因正和王安石说话,并且还有两句话不得不说完,待到回过身来向章惇还礼时,章惇已拂袖而去了。章惇是什么人?眼高于顶,眼中只有王安石和苏轼两人,连司马光都要当面奚落的,还肯用热脸焐他曾布的冷屁股?这次由章惇主司根究,有他曾布的好吗?
这段时间里,曾布心里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当年与邓绾在王安石府上同读魏继宗的言事书,王安石要他体量利害并由魏继宗赞襄制定条贯,市易司其实是出于他之手。市易司究竟如何?是良法还是弊政?制定条贯是违心之举还是提出根究市易务不法事有其苦衷?或是别有纠葛?曾布的思绪是剪不断,理还乱。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端起的是一杯苦酒,并且端起了就必得喝下去!
曾布容忍不了吕嘉问的张扬和不驯。市易司是三司的下属,薛向任三司使,吕嘉问并不把薛向放在眼内,虽有公文上达,不过备案而已,有事直接回王安石处置。倒是有行商小贩不服市易司、不肯交免行钱的,只要市易司提请三司解决,三司便着人送开封府按治。吕嘉问如此作派薛向忍得,他曾布忍不得。他把对吕嘉问的不快延续到了对市易司的不满。
到了这种地步,在曾布的心里,还觉得愧对王安石。不说兄长曾巩与王安石的交情,他曾布之所以有今天的高官荣华,确实离不开王安石的提携。曾布根究市易司不法事,可以说是奉旨,与魏继宗同到王安石府上当面陈情,并问王安石如何面君,是王安石叫他如实奏报的。根究市易司事到何种程度,仅仅就事论事,还是废了市易司,当时曾布还没有考虑得这样多。后来王安石奏请吕惠卿同根究市易司,曾布和吕惠卿针锋相对,王安石是主吕惠卿的,于是曾布走到了王安石的对立面。这是曾布始料不及的,也是不愿面对的。王安石辞相离京时,曾布既没有叩阍请见,也没有到码头上送行,他只是在家里徘徊、叹息。
曾布与吕惠卿的对峙中处于劣势,前景已经堪忧,心中有话不得不说,再不说就晚了。于是曾布决定入宫见驾,向赵顼申诉。
尽管崇政殿高敞宏深,一波一波的热浪在殿门外肆虐,余威到处,殿内仍感难耐。赵顼端坐在龙床上,宫女在不停的打着扇,清俊的脸上仍不时沁出汗珠。
曾布走上崇政殿前丹墀上,用衣袖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收束一下心情,唱名进殿。行礼之后,奏道:“陛下,市易司之事已置狱勘问,臣朝夕间必将窜黜,自此无由复望清光矣!”曾布说此话时神情黯淡,已不是往日傲岸飞扬了。
赵顼问道:“卿为三司,按所部违法有何罪?”
曾布说道:“陛下以为无罪,不知中书之意如何。况臣尝自言与章惇有隙,惠卿必知之。今以章惇治狱,其意可见。”
赵顼说道:“有曾孝宽在,事既付狱,未必便不直。”
曾布说道:“臣与惠卿争论职事,今惠卿已秉政,势倾中外,狱官亦未必敢以臣为直,以惠卿曲也。”说到这里,想起事情已发展到这一步,已无挽回的余地,自己身为翰林学士兼领三司,位不谓不高,权不谓不重,竟受这场冤屈,不觉有点伤感。又想,获罪遭遣也罢,窜黜也罢,此时不把话给皇帝讲清楚,以后是没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他躬身向赵顼深深一揖,说道:“臣为翰林学士、三司使,地亲职重,臣所陈之事,皎如日月,然而不得伸于朝庭,孤远之士,何所望于陛下?都邑之下,人情汹汹,怨嗟沸腾,达于圣听,然而不得伸于朝庭,海隅苍生何所望于陛下?臣得罪窜谪,何所敢辞,至于去就,亦无关朝庭轻重,但恐中外之士以臣为戒,自此议论无敢与执政不同矣!”
赵顼听了,仿佛是受了感染,竟也有点伤感。他说道:“卿不须如此。”
赵顼没有多说,更没有承诺。置司也罢,置狱也罢,其结果都要经中书再进呈皇帝,此时尚未根究,话不必说在前头。骂市易司的大有人在,但曾布说市易司是弊政,却有出尔反尔之嫌。况且,京城米、麦在大旱之年一直维持平价,这是市易司的一大功德,却也否定不了。这一点上,赵顼还是心中有数的。“稍收敛散之权归于公上”,和“国用以足”,本是倡办市易司的初衷,但收息之轻重,免行钱之多寡,具体到某一人、某一事,于出纳之间不可能没有奸欺之事。曾布所言固亦有据,吕惠卿说取其大端,并未超出所立条贯,也实可信。
这之后不久,曾布以“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以本官知饶州。这罪名读起来都拗口,细品味却是清描淡写含糊笼统。曾布所言市易司事是否属实?从判词上看不出,只说是行户添了饰词。想想也是,还能以什么事降罪曾布?吕嘉问也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出知常州,这罪名就更奇怪了。底下人多纳了月息,也不能就罪吕嘉问!或许是市易司事闹大了,以罢黜吕嘉问收场。章惇和曾孝宽两人置司根究市易司事,说不上罗织曾布之罪,又有一个吕嘉问陪绑,但必竟叫曾布到饶州当知州去了。中书又上表说:“曾布所陈治平财赋,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缗当于收数内除去,而曾布在支数内除之,是要说明朝庭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缺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不实。”这一条并没有作为曾布的罪名。曾布自称所陈皎如日月,只怕未必。窜黜饶州,说冤也实在不冤。但毕竟是被吕惠卿排挤走的,在吕惠卿是拔了一个眼中钉,少了一个对手,于新政孰利孰弊?那就难说了。





正文 一0一、 郑侠二次上书,终于激怒了吕惠卿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1-8 7:07:27 本章字数:4182

章惇对吕惠卿说得没错,郑侠确实又上章了,这次没有再发马递,而是从登闻检院递进宫中的。
郑侠上疏书及流民图以致王安石辞相退位,固然曾使朝政为之震荡,却也因此声名鹊起。王安石去意已决,无意案治当年的得意弟子,便是吕惠卿、邓绾诸人,也只当郑侠偏狂,只追究了擅发马递之罪,也就是请去开封府,被长官训斥了他一顿。之后,郑侠继续当着他的安上门的门监。
随着流民的陆续回家,安上门除了早晚启闭之时嘈杂一点外,回复了往日的宁静,郑侠曾在这种宁静中打发了几年的时光,生命便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耗。因为流民的宛转呼号点燃了他的良智,也让他感受到了生命之重。擅发马递上书之后,他对自己的去从,曾经作过最坏的打算,结果是意料之外的好(他自然不知道王安石无意与过去的弟子较真),虽说被长官训斥了一顿,他受之坦然。他就怕不为人知,动静越大,他越高兴。如果连长官训斥都没有,反为之失望。他的一纸疏文和流民图已迫使王安石辞去了相位,尽管他曾敬王安石为父师。以徒责师也并没有使郑侠感到有什么不妥,反使他着实兴奋了一段日子。岂止兴奋?简直是陶醉!这之后,安上门固然回复了平静,却已出了名,郑侠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追捧。他依然守着时而嘈杂时而宁静的安上门,他的思维却在虚空中飞舞不停。他依然关注着朝政,或者说关注着执政。他搜集着传言,搜集着既令他兴奋又令他不满的信息。
王安石走了又便如何?吕惠卿执政了。天下人皆知是吕惠卿误王安石,那么,吕惠卿执政绝非国家之福,他还得上疏,还得把吕惠卿赶下台来!他想。
于是,在安上门旁的一间斗室里,郑侠不顾炎热,只穿着裤衩,一手执笔,一手用蒲扇驱赶着蚊虫,以他的眼光和见识,抨击朝政,侮谩执政。
郑侠的疏文不仅洋洋五千余言,又取唐朝的魏征、姚崇、宋璟及李林甫、杨国忠、卢杞传为两轴,题为“正直君子社稷之臣事业图”和“邪曲小人容悦之臣事业图”,又书在位臣僚欺君误国之事,各以类题。不用说,吕惠卿自然是李林甫辈邪曲小人了。在郑侠眼中,连韩绛、王珪都有不是,正人君子只有冯京一人。
郑侠上疏和流民图,固然动静闹大了,朝野无人不知,但一个小小的安上门监,他的奏疏是不能从通进银台司送进宫的,他只能如平民百姓一样经登闻检院投进。
这一天,郑侠顶着烈日,袖了疏文,与门人吴无至同去登闻检院。行前郑侠的心里也颇忐忑,怕再吃闭门羹。因为他不可能再发马递,检院不纳,这疏文就无法送进宫中了。
到得登闻检院,恰好检院使丁讽和院吏孔仲卿俱在,郑侠先向丁讽和孔仲卿躬身行礼,说道:“卑职安上门监郑侠,现有奏疏一封,有劳两位大人进呈御览,卑职不胜感激。”说完双手捧着奏疏递给丁讽。
听说眼前此人便是郑侠,丁讽不禁另眼相看。他伸手接过奏疏,笑道:“原来你就是郑侠,多有失敬。两位请坐,坐下说话。不知所奏何事,可否告知?”
见丁讽如此客气,郑侠心想:“这位丁大人倒好说话。”又见丁讽问起所奏何事,郑侠是唯恐别人不知,真个是正中下怀。郑侠投的并不是封奏,于是说道:“丁大人何妨一观!”
丁讽打开奏疏,约略看了一遍,见写的有:“……然则群臣所为学者,皆非周公、孔子、孟轲之道,而所以相陛下者,皆非周公、孔子、孟轲之存心,则陛下独立无臣,何以为天下?”不觉连连点头,再看下面竟是直接非议当朝执政的话,对郑侠说道:“足下可谓有胆有识,敢道别人所不敢道。奏疏留下,本官与你送进宫中。”
郑侠连忙拱手道谢,说道:“有劳丁大人。”说完,用衣袖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吊在喉咙口的那颗心也终于落入了胸腔。转脸看一眼吴无至,吴无至也是满脸喜色。
孔仲卿给郑侠和吴无至各倒了一杯茶,说道:“丁大人之言很是,朝中像足下之人不多了。据说参知政事冯京曾称赞足下文辞甚佳,小臣所不敢为,看来并非谬赞。”
孔仲卿的话对郑侠是一大鼓舞,有冯参政支持,越发的得意。随口说道:“遍览朝中,能任宰相者,唯冯京耳!”
郑侠的疏文从登闻检院送进宫中,当天便到了赵顼手里。章惇是从检院的熟人那里得到消息的,那人还把几句要紧话抄了给了章惇。这几句话是:“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遂前非,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吕惠卿看了,如何还忍得住!
离开登闻检院,郑侠与吴无至又到王安国家打了个转。此刻的郑侠已是春风满面,得意洋洋,一见王安国,便笑说道:“平甫兄,有茶吗?我走得渴了,快倒来我吃。若是有酒,那就更妙了!”
王安国命下人给郑侠和吴无至上茶,彼此揖让坐下。王安国又打量了郑侠和吴无至,见两人都是一副欣欣然的脸色,笑问道:“大热的天,不在你那门洞里纳凉,莫非有什么喜事,急着跑来告诉我吗?”
郑侠笑道:“喜事没有,痛快事倒有一件。”
王安国问道:“什么痛快事?”
郑侠说道:“我又上疏了,登闻检院的丁大人已答应投进宫去。若能恭呈御览,何愁吕惠卿辈不倒?”接着便把疏中的要紧话简略的对王安国说了一遍。
王安国把大姆指一伸,夸道:“足下特立独行,无人能及,我当备酒相贺。”说毕便要吩咐下人。
郑侠伸手一拦,笑道:“你这里像个火炉似的,何如我那门洞里凉快?改日我请你吧!这身公服都汗湿了,粘在背上好不难受,告辞了!”
三天以后,郑侠在安上门监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备了一席,请王安国吃酒叙话。
老槐树上的知了起劲的叫着,声音嘹亮而悠长。浓重的槐荫给了一方清凉之地,风却是散漫的,有一阵没一阵的,不知其从何方吹来,忽然裹着草屑灰土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又忽然消失。此处果然要比王安国家凉快,在槐影下把酒叙话,指陈时政,指摘时病,甚至骂上几句,又是何等的痛快!
时辰已近午时,酒菜也已备好,郑侠和吴无至两人坐在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等候王安国。等不一会,门外有了响动,走进来的不是王安国,却是御史台的杨忠信。杨忠信先向郑侠一揖问道:“阁下便是郑侠吗?”
郑侠还了一揖,答道:“在下正是郑侠,不知阁下是谁,找我有何见教?”
杨忠信说道:“御史台职在谏争,皆缄口不言,足下一监门尔,乃上书不已,是言责在监门而台中无人也!在下杨忠信,忝为御史,不胜惭愧。”说到这里,从怀中取出一卷书递给郑侠,又说,“此为韩琦、范镇、司马光所论新法不便事,谨以此为正人助。”
郑侠双手接过,谢道:“有劳杨大人相助,杨大人请坐。侠今日邀平甫小酌,杨大人何不稍待,平甫到时略饮两杯?”
杨忠信说道:“盛意心领。阁下好自为之。告辞。”
杨忠信只站着说了几句话便走了。他来见郑侠是出于道义,或者说是声援,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干系,不敢多有耽搁,给人看到了可不大妙。
杨忠信才走不久,郑侠听得门外有人问道:“郑监门可在?”
郑侠高声应道:“是平甫吗?如何此时才到”
只听来人说道:“平甫来了吗?现在何处?”边说边走进园子。郑侠见是张琥,不觉一愣。
张琥现在是侍御史知杂事,在御史台中,御史中丞不在便以他为大。此公一向与吕惠卿过从甚密,今天不请自来,决非好事。郑侠一愣神间,张琥说道,“就请郑监门随本官走一遭,你的事犯了。”边说边伸手拎起酒壶,用鼻子闻了闻笑道,“这酒嘛,可就喝不成了。”
郑侠在御史台狱里耽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事情极分明,郑侠不仅毫不掩饰,甚至以此为荣,勘问时侃侃而言,一副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郑侠被编管汀州,到了这时,郑侠才知权臣的怒鳞不可揭,他发了点书生之怒,便以谤讪朝庭、毁诬大臣的罪名被抛掷在一个偏远穷恶之地,置身于贫困潦倒之中,他的生命将被富贵繁华所抛弃,被风雨和尘土所湮埋,并为世人所淡忘。
汀州远离京城数千里,沿途有山水之险,风尘之侵,因此,这一长途跋涉的本身便是惩罚。临行,郑侠才想到门监俸禄微薄,平时没有积蓄,缓急之时连盘缠都没有。他先想到王安国。又想王安国月俸不过二十贯,一家大小在保康门附近赁房居住,京师的开销是何等之大,只怕也没有积蓄。即便借得过三贯五贯,也无济于事。这时他想起了王克臣。
郑侠从光州司法参军任满回京,拜谒王安石之后又拒绝了王安石要他参加考试的建议,在京城耽了些时,是当时的三司盐铁副使王克臣举荐他去监安上门的,有着这点因缘,郑侠决定向王克臣借点盘缠。
郑侠到王克臣府时,王克臣正和大儿子王公约在内书房叙话。听门上人报说郑侠来访,一时沉吟不语。其实,王克臣举荐郑侠,固然是王安国出的面,其实还是因为郑侠是王安石的弟子,买的仍是王安石的面子。如今郑侠闹出事来,觉得见固然不好,惹点事上身不是玩的,但不见也说不过去。他命下人传话,先叫郑侠客厅等候,问明白何事上门再决定见是不见。这也是有一个缓冲的余地,如果果然不能答应的事,再拒绝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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