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88/134页


赵顼说道:“卿等且退,朕自有道理。”
吕大忠和刘忱退出崇政殿,赵顼扫视了两府大臣,目光停在了韩绛身上。
赵顼说吕大忠和刘忱未能“深体朕意”,并以议界未果责之,赵顼是言犹未尽,其间曲忱韩绛心知肚明,在座的两府大臣也都心知肚明。就事论事,韩绛是赞成吕、刘二人的,此时赵顼要韩绛说话,韩绛便躬身奏道:“吕大忠和刘忱河东议界,忠勤可嘉,其言也甚有理。既然两国议边使者皆已回朝,此事可先搁置,辽国是否再遣汎使,何时遣来,不妨到时再议,陛下以为如何?”
赵顼没有答话,目光转到陈升之身上。陈升之说道:“韩大人之言甚是,祗事体大,宜从长计议。”
赵顼的目光又从众大臣身上掠过,众大臣纷纷说道:“宜从长计议。”
赵顼说道:“也罢,河东之事已毕,刘忱可回三司,吕大忠父丧,令其回家终丧制吧。中书可即草诰。”
韩绛躬身回了声:“遵旨。”
蔡挺在偏殿中休息,此时已缓过气来,在内侍的扶持下从边殿走回正殿。正殿通往偏殿的小门并没有关,正殿中说的话,蔡挺听得清清楚楚。因他在平凉多年,熟知边事,听韩绛和陈升之之言,就议边而论议边,未及守备,心中有话要说。他先向赵顼躬身行礼,然后奏道:“河东地界久议不决,守备不可不修,置将训兵,整肃边备,辽有异动,不足虑也。”
赵顼说道:“辽国多骑兵,唯以战车可与以匹敌。即令程昉采木材付军器监造战车,诏河北东、西两路广借民车备边,朕另委派内侍前往督办。”
赵顼说要广借民车,倒是出于众人意料。韩绛奏道:“臣启奏陛下,广借民车只怕不妥。庶民不知其意,必将纷扰不安。”
吕惠卿、王珪也躬身奏道:“韩大人之言甚是,广借民车,只怕不妥。”
陈升之、吴充、蔡挺互相看了一眼,也同声奏道:“请陛下三思。”
赵顼说道:“借车一事,有何不妥?设若辽兵攻来,损失岂只区区民车?朕意已定,众卿不必多言。”
两府大臣退出崇政殿,赵顼命内侍把蔡挺送回家中。蔡挺休息了些日子,风眩之症并不见好,遂上表乞解去枢密院副使之职,去南京留司御史台。南京即应天府,唐时为宋州。留守御史是一个闲职,不过是领一份干薪而已,且好蔡挺的老家在应天府,自此便不问政事,长在家中颐养天年了。
宋辽两国在河东大黄平议画边界不了了之,崇政殿殿议议了个从长计议,韩绛和陈升之语焉不详,未能解开赵顼的心结。议边未果,辽国究有何求尚不可预料,边界之事便如一块石头,仍搁在赵顼的心上。蔡挺提出在河北路置将训兵,已着枢密院督办,在河北东、西两路向民借车一事,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群相上表,俱言不可借用民车,弄得朝议纷纷,也惹得赵顼满心的不痛快。
这时有消息传到,辽国果然欲派萧禧重来,这给赵顼又增加了一重烦恼。而此时向河北民间借车备边一事,不仅河北庶民摇惑困扰,朝议也未停歇。市易司又上表说,西蜀井盐屡禁不止,欲尽填私井以用解盐。
市易司从盐政考虑,填私井而卖解盐,一年确实可增不少羡余,赵顼遂下诏成都路转运使督办。这两件事,韩绛、王珪深以为不可,上表劝阻,以至面陈利害,始终不能说服赵顼。
秋气浩漫,资政殿前的梧桐树叶在一片片飘堕,隆儒殿前的竹林也越摇越稀,后宫花树已是生意扶疏,岸柳路草皆显衰败,只有享誉天下的汴梁菊花却已芳姿尽展,招摇争妍。菊园新送了二千盆菊花进宫,赵顼命内侍给两府大臣各送了几盆,余下的往各宫分送。赵顼站在延和殿丹墀上赏了一会菊花,又回殿中看了几份奏折,忽听内侍报说检正中书刑房公事、提举司天监沈括入宫见驾,赵顼吩咐:“宣沈括延和殿见驾。”
沈括在两浙察访使任满回朝时,王安石已离京回了金陵,与章惇一样,没有能赶上送行。沈括回京后,回中书任职,同时兼着司天监的提举之职。其实沈括此时职衔甚多,他是太常丞、集贤校理、兼史馆检讨、同修起居注、提举司天监、提举河北西路的民兵义勇。此时司天监新制的浑仪、浮漏已经完成,赵顼下诏放置在翰林院中天文院内安置,沈括又加封为右正言,并赐银五十两,绢五十匹。沈括入宫,一来面奏浑仪和浮漏已在翰林天文院安置完毕,二来也为司天监有关人员请旨封赏。
沈括文武兼资,举止既有文人的风雅,却又少了文人的腐酸之气,于恭谦温良中见磊落雄健。当年沈括金殿巧说日蚀戏耍亢瑛,又回答了赵顼提出的两个天文上的问题,给赵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听内侍报说沈括入宫见驾,心里竟有几分喜欢。
沈括上朝在文德殿,虽也曾陛见过,却是在崇政殿,延和殿是第一次来,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延和殿在崇政殿东北,从崇政殿后到延和殿,一条卵石路甚是幽长,路旁的花卉斑烂尽去,只剩下铅华洗尽后的简洁。延和殿后是一段宫墙,有一角门通向后宫,那是另一个世界,常人连遐想也不敢生起的地方。沈括收束心神,规行矩步,随小黄门走到延和殿前,唱名进殿,行礼如仪,抬头见赵顼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躬身奏道:“臣启奏陛下,臣已奉旨将浑仪和浮漏安置在翰林院天文院内,臣将有关制作人员名单呈请御览,请旨褒奖。”说毕双手把名单捧过头顶。
早有内侍接过上呈赵顼,赵顼看过之后说道:“司天秋官皇甫愈等十人减年升资,余各赐绢银,卿以为如何?”
沈括答道:“陛下如此甚宜,臣先代皇甫愈诸人谢恩。”说完深深打了一躬。
赵顼问道:“卫朴所编历书如何?何时方可编成?”
沈括说道:“司天监原诸仪器破损,所测不准,校核尚需时日。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便可编成。”
赵顼说道:“朕即位已及八年,新历未成,有所不足,卿告知卫朴,令着意测编,有何不便,可即奏告朕知。”
沈括躬身答了声“遵旨”,打算告退,这时赵顼忽然问道:“卿知河北借车之事否?”
沈括兼修起居注,是皇帝的近臣,赵顼随口询问,也是闲聊的意思。河北路借民车,弄得朝议沸然,执政纷纷上表俱言不可,赵顼只是不听,这些情况沈括是知道的,凭沈括的见识,自然也知道不可借民车,此时赵顼问起,正好解劝。沈括答道:“臣知道。”
赵顼又问道:“卿以为如何?”
沈括故意问道:“不知陛下借车将作何用?”
赵顼说道:“辽人多马,常以此取胜,非车不足以挡之。”
沈括说道:“寇到之处,老稚、坟墓、田园、庐室皆弃,身亦为兵掠,何惜乎区区一车?今陛下借之,有何不可?”
赵顼笑道:“卿之言甚是,何以论者纷纷,皆说不可?”
沈括躬身一揖,说道:“车战之利,见之于历世。巫臣教吴子以车战,遂霸中国;李靖用偏箱、鹿角以擒颉利。陛下圣明,以车挡马以阻辽兵,实乃制胜之道。”
赵顼见沈括引经据典掉起了书袋,心里越发高兴,连说道:“极是,极是,还是卿知朕。”
沈括话头一转,说道:“古人所谓轻车者,兵车也。五御折旋,利于轻速。今民之辎车,以牛挽之,日不能行三十里,若遇雨雪,则跬步不能进,故民间又称太平车。用于无事之日尚可,若用于两军阵前冲突追逐,陛下以为可否?”
赵顼先是一愣,随后呵呵笑道:“以辎车挡快马,果然不可。卿言是也,无人如卿如此说得明白,朕当更思之。”
稍顷,赵顼又问道:“卿可知西蜀禁私盐之利否?”
沈括答道:“虽未详审,却也粗知。”
赵顼问道:“卿以为如何?”
沈括说道:“私井既容其采,便不会无私易,一切填之而运解盐,使一出于官售,此亦省刑罚、笼遗利之举。”
赵顼笑道:“卿也以为西蜀私井当填也?”
沈括躬身说道:“然则边界之外,敌方小井尤多,如何能止敌盐?即便列堠加警,阻而绝之,只怕所得不偿所费。请陛下敕告边臣,较其得失多寡,然后为之。”
赵顼两眼瞪着沈括,有顷,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河北路借民车、西蜀填私井这两件事,朝臣纷纷反对,谏诤不断,赵顼虽然不听,心里也颇感困惑烦扰。今天偶尔与沈括闲话问及,经沈括一说,豁然明白,竟是大喜过望。而沈括所言,先扬后抑,徐徐道来,赵顼听来尤觉入耳。又想河北路是何等要紧,东路原由吕惠卿为察访使,吕惠卿任参知政事后,便由曾孝宽接替。西路原是曾布为察访使,现在曾布已遭贬斥,察访使空缺,沈括不是极好的人选吗?何况沈括察访两浙,所举之事也甚的当。原本想要章惇察访河北西路,何妨改任沈括?想到这里,对沈括说道:“朕加卿为知制诰,察访河北西路,即日到任吧!辽人在边界纷争不断,居心难测,河北西路义勇、民兵尤其要紧,卿小心供职。”
沈括连忙躬身说道:“臣领旨、谢恩。”





正文 一0五、 冯京雪天访韩绛,要请安石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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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括行礼告退之后,赵顼走到延和殿门口,站在丹墀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坐久了,也是很吃力的。他偶尔向西望去,不觉大吃一惊。
此时大约巳时光景,极明丽的天气,苍穹千里,一碧如洗,一轮艳阳已近中天,阳光照在殿顶琉璃瓦上,满目祥辉流转。因绿叶凋残,宿露蒸腾,望中便多了些秋的迷离和苍茫。从延和殿向西南是崇政殿,崇政殿再向西便是迩英殿和龙图阁、天章阁。这一带有数十座殿阁重楼,正沐浴在秋阳下,熠熠生辉。而在迩英殿的西面,竟有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很快弥漫扩展,遮蔽了西天。一个快嘴的太监说道:“陛下不好了,失火了。”侍驾的兰元振骂道:“皇上万万岁,什么不好了?掌嘴!”这小太监连忙自打了两个嘴巴,说道:“奴婢该死,奴婢是说西边失火了。”赵顼问兰元振:“可知何处失火?”兰元振答道:“此处看不清楚,得走近些方知,陛下若要知失火之处,请移驾迩英殿之西的西角楼。”
西角楼是皇宫中最西的楼阁,向南是浴堂,浴堂之南便是翰林院。向西不到二百步是一道围墙,围墙外是三司,这火便是三司烧起来的。
三司统管盐铁、度支、户部,总财利国计均其出入,号称计省,三司使又名计相,可见其要紧。三司的千余间房屋有院有廊,鳞次栉比,黑沉沉座落在皇宫之西。此时,已被烈火浓烟所笼罩。
可以看出,火是从盐铁司烧起来的,因为盐铁司的房屋已经倒塌,火已透天,度支和户部两司的房顶上虽已经浓烟滚滚,尚未看到火焰冒出。浓烟之中,还杂有纸屑飞灰,升腾飘扬。火场之外,人倒是有不少,远远可听到人声喧哗,却没见有人救火。赵顼站在西角楼上,急得跺脚,嘴里连说:“救火的人呢,救火的人呢?”
兰元振说道:“这火起得急,只怕来不及救。”
赵顼说道:“来不及救也得救!元绛呢?怎么不见元绛?”
元绛是三司使,三司的最高长官,三司失火,能不着人救火?赵顼两眼在人众中搜寻,却没有看到。说这话时,只见从三司之北的军器监里,一位官员带了一队总有百十名兵士,手里拿出盆、桶之类盛水的器物赶了过来,一到火场,纷纷往火上泼水。赵顼问兰元振:“可知那位官员是谁?”
有认识的太监抢着答道:“他是判军器监的,名叫章惇。”
三司这场大火,从巳时烧到申时,一直烧了三个时辰方才息灭。千余间房子全部烧毁,连三司历年来的帐案文字也烧毁几尽。失火的原因,是有人在盐铁司的走廊里煎药,不小心烧着了廊柱板壁。木结构的房屋,一旦起火,火势便迅速漫延开来。
赵顼在西角楼上站了一个多时辰,除看到章惇带人救火外,始终未看到元绛的踪影,心中恼怒之极,房屋烧了可以再建,帐案烧了以何为凭?各州县财利出入之间如有奸欺之事,又当如何?回顾站在身旁的兰元振说道:“传旨,三司大火,元绛失职,当罢。元绛以下官员失职,即着御史台勘问劾罪。由章惇以知制诰、直学士院权发遣三司使,令中书着即出告。”
兰元振答了声:“遵旨”,转身要走,赵顼说道:“一并告知中书,郑侠一案久拖不决,该结案了。”
赵顼不等两府大臣举荐,亲点了章惇,并不完全是看到了章惇率军器监人前往救火。章惇开梅山、经制荆湖两江,功成而返,其间功业,可与王韶开熙河比美。赵顼曾与两府大臣谈到陕西选帅,何人为宜时,王安石说章惇为宜,章惇鞱略胜过王韶。现在三司已经烧成白地,将作监择地修盖,也非短时内便可盖成。文字账案料也所剩无几,善后事宜固应召中书和枢密院同议,章惇这个三司使却也难当。然则除却章惇复有何人当得?章惇率人救火,说明他敢于横身挡事,朝中这样的人真是太少了!
赵顼步下西角楼,走到迩英阁前,只觉满目桐叶飘摇,仿佛能听到桐叶落地时的簌簌声。他的心里生起了对秋的感念,又想起了曾和王安石在这里踏着落叶议论着朝政。他竟有点想念王安石了。他忽然又想起,王安石的生日近了,该叫仪鸾司准备一份礼物,着内侍去一趟金陵了,可差入内东头供奉官冯宗道以在外使相例取赐。
三司大火,赵顼下诏由御史台置狱劾罪,元绛本来是以翰林学士、翰林侍读学士权三司使,现在罢去三司使之职,保留翰林侍读学士。三司的其他官员降职的降职,外放的外放,罚铜的罚铜,自三司使元绛以下,处罚了一大半。赵顼又下诏由章惇权发遣三司使,三司的重建工作便落在了章惇身上。
郑侠一案因枝蔓牵连,迁延日久,赵顼下诏尽快结案。一直迁延至年底,终于结案了。郑侠从编管汀州改编管英州,凡与郑侠有所干系牵连的人一一贬官处置。王克臣降一官。丁讽监无为军酒税。王安国被追毁任职以来文字,放归田里。内殿承制杨永芳降一官。御史台吏杨忠信编管郴州,后又除名,永不叙用。孔仲卿编管邵州。吴无至编管永州。参知政事、右谏议大夫冯京则以本官知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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