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90/134页


吕升卿说道:“只怕手实法不能与青苗法相比。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仅是对免役法的修正,扰民却是真的。当年大哥在朝,先定名为募役法或助役法,曾布更名为免役法,大哥因此而再改之,只怕不妥。外间闻得安石曾有信给大哥,陈说给田募役法之十害,不知有无此事?”
吕升卿的话触痛了吕惠卿,他“霍”的站了起来,斥责道:“老二如何说话不知轻重?有你这样对大哥我说话的吗?莫非我行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你也反对吗?”
吕惠卿一站起来,吕升卿和吕和卿也跟着站了起来。吕升卿的话说得不差,王安石确实有信给吕惠卿,吕惠卿讳莫如深,不知如何仍有人知。吕升卿如此问,吕惠卿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顾左右而言他。吕和卿说道:“大哥不要着恼,我们不过在家说说而已。既然安国非议安石,大哥说他不悌,我和二哥非议你,自然也是不悌了,这可担当不起。我从曲阳县尉到军器监丞,二哥从常州团练推官到崇政殿说书,若不是大哥你,我们能升得这样快吗?好笑二哥,肚子里只那点货,怎能给皇帝说书?贻笑大方了吧?”
吕和卿又一次把话岔开,吕惠卿自然不好再发作。吕升卿长于吏事,经筵正是其短,讲经之时,经不起赵顼问难,只得请同席的沈季长解答,这事吕惠卿也是知道的。吕和卿取笑吕升卿,吕惠卿听了,不觉莞尔。
吕惠卿正要坐下,门外一阵脚步声,下人报道:“中使前来宣诏。”吕惠卿迎到花厅门口,见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兰元振,陪笑说道:“原来是兰公公,请进请进。”边说边连连作揖,迎进花厅,又命下人上茶。兰元振说道:“吕参政好自在,这两位是……”
吕惠卿忙说道:“正是舍弟升卿、和卿。”
吕升卿和吕和卿给兰元振躬身行礼,齐说:“兰公公安好。”
兰元振架子多大?自然不会把升卿、和卿两人放在眼内,鼻子里“嗯”了一声,并没答礼,嘴里笑道:“原来是贤昆仲,品茗叙话,好得很啊。皇上要咱家宣参政大人崇政殿议事,只怕耽搁不得,改日有空再来喝茶吧。”
吕惠卿说道:“果然耽搁不得。来人,取二十两银子来,给兰公公聊作茶资。”
兰元振笑道:“二十两,京畿县令一个月的俸禄,咱家可是却之不恭啊?”





正文 一0七、听赵顼说要王安石回京,吕惠卿吃了一惊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2-8 6:34:34 本章字数:4894

吕惠卿兄弟三人在花厅叙话时,韩绛和王珪正在崇政殿议政。这天不是常朝日,是韩绛临时决定入宫见驾的,韩绛要王珪同入宫,王珪自然不会推却。
郑侠一案迁延半年,是为勘查冯京,李逢一案迟迟不结,却是因了勘查李士宁。知谏院范百禄劾定李士宁有罪,监察御史里行徐禧以为李士宁并无关连,这些情况韩绛是知道的。正是因为范百禄和徐禧意见相左,即便范百禄,在审案时也不敢对李士宁动以大刑。但李士宁必竟被关在御史台,设若有人诱供,又当如何?既然他韩绛无从干预,要想尽快结案,要想此案不再株连,尤其是不从李士宁之口攀诬到王安石,只有一个办法,请旨召王安石复相。韩绛先把欲请王安石复相的意思告诉王珪,王珪并无异意。王珪与韩绛和王安石是同榜进士,私交甚好,秉性随和少主见。他说道:“相公之意甚善,下官也以为须请安石回朝复相。”
赵顼是在崇政殿的东偏殿里召见韩绛和王珪的。正殿中龙床高踞,大臣即便赐坐,也只是瓷墩,皇帝居高临下,威仪宣赫。偏殿之中皇帝坐圈椅,大臣有时立侍,有时坐交椅或雕花木墩,显得亲切随和。此时赵顼临穸而立,两眼望着穸外,韩绛和王珪躬身立在赵顼身后。天色阴晦而又有点迷蒙,正下着雨。雨点极细微,仿佛是过于湿润的空气的一种浸润,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衣服湿了,砖砌的路面也变得湿漉漉的了。
韩绛说道:“陛下可知安国已客死旅中?”或许是因为赵顼站着又面向穸外,不适于正式奏事,韩绛先从王安国之死展开话题,这样一来,使得东偏殿里的气氛有点沉重。
赵顼回过头来,吃惊的问:“安国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
韩绛回答说:“中书刚刚收到真州知州的文书,却是在前月死的。”接着,韩绛把真州知州所报的王安国之死简略的告知了赵顼。
王安国是在年前离京的,走得甚是凄惶。全部家当只装了五只箱子,其中还有一只箱子装的是书籍。王安国和夫人宋氏、儿子王斿挤在一辆马车里,下人王吉随车而行。判词是放归田园,身上少了一种羁绊,可以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粟折腰了,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便是再月旦执政,讥评新法也没有人来问罪了。但是,王安国将何去何从?去老家吗?老家早已无人,老宅和田地早已卖给了乡邻。父亲和母亲的骸骨埋葬在金陵牛头山,哥哥王安石已把金陵当作了故乡,此时正做着江宁知府。王安礼和两个妹夫朱明之、沈季长都在京任职,他王安国将把家安在何处?回老家再赎回田地房屋做一农夫吗?京师几年并无积蓄,又哪来钱赎田地房屋?去金陵再投奔哥哥王安石吗?他是如何获罪的?是相助郑侠上疏抨击朝政——抨击哥哥王安石而获罪的。哥哥王安石固然早有辞相之念,却也是因郑侠的疏文离开相位的。吕惠卿的一句话,“非毁其兄,是为不悌”,这句话并不错。那么,他王安国还有脸面去投哥哥吗?离京之前,他甚至没有去向王安礼和两个妹夫告别,真是咎由自取又愧对兄妹!
王安国离开京师向南而行,他走得甚慢,因为他心中还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滞留在长江北岸离真州不远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名叫犊山,因邻近一山状如牛犊而得名。一来因雪阻路,携家带口的甚是不便,二来身心不爽,又感了点风寒,王安国便在镇上一个名叫兴隆的客栈内安顿下来。
客栈小而简陋,又值年节,除王安国一家,别无客人。院子里积着厚厚的一层雪,好在有回廊相连,进出不必踏雪。刚进院子,王安国听到小儿王斿叫了一声“呀,梅花”,勉强投过去一瞥,只见在雪的环护中,一株梅树正开着花,枝干上、淡黄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雪。王斿才只十岁,肚子里已装了不少诗。乍见梅花与雪相映,不觉发出惊喜的叫声。此时此刻,王安国实在没有赏梅的雅兴。他正发着烧,浑身绵软,一进房间,便倒在了床上。
这种境况是令人不安又无奈的。王安国一连躺了三天。下人王吉跑前忙后的照应着,好不容易请来了医生,却是庸医一个。——小镇之上,哪来良医?虽然吃了两贴药,不仅没有见好,病是越发的重了。渐渐的,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了。没有一个亲戚可通消息,没有一个故交可以倚仗,客店的老板来问是不是瘟病,语气中透着冷漠。
夫君从京官一变而为庶人,优悠安康的京都生活结束了,踏上漫漫长途和不耐的颠簸,夫人宋氏也曾着实抱怨了几天。此时在病榻前侍候,已是满脸的忧伤。行囊之中还有百十贯钱,寻常时候也可对付个三年两载,身处逆旅之中也就难说了。
门外一阵药香随风钻了进来,王吉正在廊上熬药。儿子王斿看着王安熬药,时而采了几朵梅花数着花瓣。他固然聪明好学,颇有王氏家风,必竟还小,虽读了几本书,还不解人生之须臾和生活之维艰。他还没有想过父亲病体之危殆,更没有设想父亲一旦弃世他们娘俩何以为生。宋氏给王安国掖了掖被,忽然听到王安国低声的呢喃着,忙问:“相公,你说什么?”王安国没有回答,继续轻吟着。此时的王安国在似醒非醒之间,生命在游离,在飘逝,随时都会冲决躯体的羁绊,如一缕游丝,一篷淡烟,消失在虚空之中。夫人终于听清楚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王安国在背着哥哥王安石给他的一首诗。这是王安石在衢州途中写了寄给王安国的,王安石写给王安国的诗有数十首之多,王安国不仅熟而能背,也一直保存着。这首诗写的是:
浅溪受日光炯碎,野林参天阴翳长。
幽鸟不见但闻语,小梅欲空犹有香。
长年无可自娱戏,远游虽好更悲伤。
安得东风一吹汝,手把诗书来我旁。
有这样一位好哥哥,何时不在想着弟弟我呢?即便仕途蹲蹬,处旅途之中,还在希望我能乘风而至?此刻的王安国,或许已生悔意,不该支持郑侠非议哥哥安石?或许他并没有后悔,他只是希望哥哥能守祖宗之法?或许他的生命已在一念一息之间,他的思维已经不能承载人生之重,仅仅能作一点下意识的近乎本能的忆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弥留之时,王安国想着王安石。
“安得东风一吹汝,手把诗书来我旁。”王安国重复背了诗的最后两句,并且背得极清晰。之后,王安国嘴里咕噜了几句,又叫了两声“哥哥,哥哥”,头向旁边一歪,没有了声息。夫人忙叫:“相公,你醒醒,你醒醒啊!”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
赵顼听了,叹息不已。韩绛说道:“安石兄弟之情甚笃,安国之死,安石伤心至甚矣!”
赵顼说道:“安国放归田园,朕诏告安石,中使回来言,安石闻诏之后,对着中使痛哭。”略停了一停,赵顼接着说,“朕闻之后,好生不忍。放归安国,朕也颇有悔意。——赐坐,不必拘礼。卿等入宫见朕,有何要事?”
韩绛因赵顼未坐,仍站着奏道:“臣以薄才,忝位宰相,虽尽犬马之力、蝼蚁之诚,不过尸列以侍。今大狱连起,朝议沸然,臣请陛下召安石回京复相,则社稷有托矣!”
韩绛并没有详言朝议如何沸然,但赵顼已充分理解了他的意思。赵顼博学而又明敏,朝臣们的脾气秉性学问才干了然于胸,他自然知道,吕惠卿有才善辩,韩绛过于谨厚,不能掌控吕惠卿。给田募役法如何,王安石没有奏本,赵顼已听说王安石曾写信给吕惠卿,陈给田募役法之十害。既然连王安石都说是弊法,吕惠卿为什么还不上本废止?赵顼也颇觉吕惠卿难以驾驭。唯一的办法便是召王安石回京复相了。
穸外的细雨似雾又似烟,混沌而又氤氲,雨中的殿阁便显得有点朦胧——一种带着诗意、令人浮想联翩的朦胧。赵顼仿佛看到王安石正从需云殿和升平楼中间走来,冠袍带笏,神态庄重,只是面色还是那样黝黑。赵顼的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
接着韩绛的话茬,王珪奏道:“韩大人之言甚是,自安石去京,小人不安于位,嘈嘈朋附,扰民害政。臣等既不能制,惟请安石复相,以安社稷。”王珪所说的小人朋附害政,倒也不是说的吕惠卿,而是说的郑侠和支持郑侠的一些人。
赵顼说道:“两位卿家之言甚是,朕即下诏,令中使召请安石赴京复相。”赵顼说这话时,仍然面向穸外,此时转过身来又说道,“此事何妨召吕惠卿同议?——兰元振速召吕惠卿来崇政殿议事。”赵顼这才走到圈椅前坐下,对韩绛和王珪说道:“两位卿家赐坐,坐下说话。赐茶。”
不到半个时辰,吕惠卿随兰元振来到崇政殿,见韩绛和王珪脸色淡定,安然高坐,身上没有雨丝飘落的痕迹,知道先到多时,不觉一愣。吕惠卿向赵顼行礼之后,又向韩绛和王珪拱了拱手,语颇含蓄的说道:“惠卿有劳两位大人久候了。”
韩绛因赵顼已答应召请王安石回京复相,而吕惠卿尚蒙在鼓里,又见吕惠卿拱手为礼,也就在座上欠身拱手笑道:“绛等苯鸟先飞,吕大人灵雀在后,何为候也?”韩绛的笑中和话中略带有嘲弄之意,吕惠卿只道是客套打趣,只陪着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赐坐之后,赵顼说道:“细雨霏霏,所以思臣,与有言也。朕令内侍在后宫掘土深一尺五寸,土犹滋润,如此必可耕耨。”
韩绛说道:“陛下悯犹元元,精诚上达,旋获感通。”
吕惠卿说道:“陛下圣意虔恭,祷祠备至,必有验也。”
王珪也说道:“陛下仁恩广被,泽惠黎庶,天必佑之。”
赵顼随口说了一句话,三位执政大臣争拍马屁,也是常情。这类话赵顼听多了,也不放在心上。仿佛若有所感,他说道:“今日所行之法,但当使百姓出钱轻如往日,便是良法。”他拿起一份奏折抖了一抖,说道:“冀州知州邢佐说,原青苗法条规,倚阁(即拖欠)青苗钱户不得再支借。冀州地因夏秋两熟遇有灾伤,民多缺食,欲贷青苗钱以春耕。如因此而不贷,非独庶民失望,恐地旷不种。以邢佐之意,皆贷以种钱。朕意此种情由非特冀州,当诏告五路提举司,第四等以下户虽已倚阁,如确需贷钱春种,并依青苗法贷钱,免去利息。中书着即具文,不得迁延。”
韩绛连忙站起躬身说道:“臣遵旨。”
赵顼说道:“州县公使钱用度太费,宜应减损。朕已下诏,凡贡给朕一人享用之物一切皆免,卿等作臣子的当体朕此意,以爱惜百姓为心。”
州县衙门都有公使钱,用以招待往来官员。至于是招待掉的还是自己吃掉的用掉的,这就难说了。赵顼要减少公使钱,也是节省支费的意思。赵顼是以身作则的,他先下诏,宫庭自有支费,凡贡奉给皇帝一人把玩享用的什么奇珍异宝、希罕物品一切皆免。用意也是减轻百姓负担。韩绛、王珪、吕惠卿忙躬身称是,韩绛说道:“臣等回中书详酌后再进呈。”
议了几件事,时已近午。赵顼坐了多时,甚觉困乏。他站了起来,想打一个呵欠,执政在座,觉得不妥,生生的忍住了。他环顾韩绛、王珪、吕惠卿,说道:“安石去京日久,朕甚念之。朕即下诏召安石回京复职,明日便遣中使前往金陵宣诏。内侍传旨将作监,把原冯京住所好生修缮打扫,以待安石。”
赵顼的这几句话早在韩绛和王珪意料之中,两人听了,相视而笑。吕惠卿却是如闻雷震,一时竟惊呆了。
赵顼话音刚落,韩绛躬身奏道:“臣才不逮人,稍窃谬恩,久有尸禄之惭,请安石回京复职,固所愿也。”
韩绛说这话,明面上是对赵顼所说的回应,其实是说给吕惠卿听的。他接着说道,“安石既回,臣不宜居首府,乞搬出以让安石。”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韩绛搬出让安石居首府,则必定居第二区。即便不要我搬,让安石住第二区,现在居住在第二区的吕惠卿必定要搬至原冯京住的第四区。这在住所上先给吕惠卿一个没趣。
王珪现住在第三区,用不着搬迁,乐得顺着韩绛的话说道:“韩大人之言甚是,安石宜住第一区。或则居韩大人之后,住第二区。”
赵顼说道:“搬迁大烦,就赐第四区给安石吧!”





正文 一0八、王安石横江赋诗,仍想着何日能回金陵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2-8 6:34:34 本章字数:5162

王安石回京复相的消息在第二天便满京城传开了。朝臣之中,有人翘首盼望,有人心怀鬼胎,种种情态,不一而足,这也是常情。仍然由东头入内供奉官冯宗道赴金陵宣诏,半月之后,冯宗道到得金陵,此时,王安石仍处在王安国之死的悲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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