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97/134页


王安石举手一让,说道:“文约来了,坐下说话。”遂又吩咐,“来人,给文约上茶。”
王雱“哼”了一声,给吕嘉问和练亨甫一使眼色,站起来撑着拐走出客厅,吕嘉问和练亨甫随即跟了出去。
王安石的两声“文约”,邓绾听在耳里,心里是一阵颤动,说不出是感激、内疚还是愧悔。王安石的大度,使邓绾安下心来,脸上的神态也恢复了正常。他谢了座,接过下人送上的茶杯,放在身边几上,又站起来作了个揖,这才说道:“相公山负海涵,非常人所能及,绾这里谢过。”
邓绾这是谢罪,话说得极其含糊。他似乎承认了曾做过对不起王安石的事,否则他要谢什么?但没有明说做了什么事对不起王安石,他没法启口。
王安石说道:“御史自当纠察百官,匡正官体,文约何必相谢?”邓绾说得含糊,王安石也没有明说。仿佛是不知邓绾所言,神色和语气却明摆着是“吾知之矣。”
邓绾说道:“相公离京之后,朝庭多事,皇帝之召,犹民心也。非相公无以措天下,绾等也得以再见相公清仪。”
王安石嘴里“嗯”了一声。赞扬他的话和骂他的话都听得多了,自然不会往心里去。邓绾说“朝庭多事”,自然指的是郑侠一案和李逢一案,而这两个案件都牵连取王安石,邓绾也不好多说。
王安石说道:“安石离京之后,朝中之事有劳惠卿和文约了。”
邓绾说道:“绾不敢言劳。平甫之事,绾甚悔之,然惠卿之意,绾敢不从命?”
其实吕惠卿也没有直接指使邓绾该如何如何,吕惠卿在中书说王安国“非毁其兄,是为不悌”,邓绾听了,自然便拾着鸡毛当令箭了。说是“惠卿之意”,也不大差。
王安石“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因为邓绾这话不好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邓绾接着说道:“惠卿学养,岂可与相公相比?相公不置田产,于俸禄外不取一文,古往今来名臣如是者能有几个?惠卿却命秀州华亭知县张若济借富民钱四千余缗置田,为官如此,若使柄国,国有何幸?”
原来邓绾是来向王安石抉吕惠卿之私的。王安石看着邓绾,仿佛是看着一个字一个字从邓绾的嘴里蹦出来,而这一个个字正在冲刷着邓绾的斯文。多少年前,邓绾从宁州初回京城,在王府第一次见面时,仿佛是相知已久的知己,其实呢?在邓绾的私心中深藏着的什么?是趋炎附势!王安国的被逐,邓绾把责任推给吕惠卿本就不妥,再抉吕惠卿之私更是小人行径了。王安石不竟暗中叹息:当年吕惠卿在润州守制,曾布和邓绾两人可说是他的左膀右臂。曾布因反对市易法而被贬,邓绾又是这个样子,人才何其难得!王安石的思惟悠忽之间,离开了现实世界,两眼便见空灵。邓绾是何等灵精,他知道该走了。还好说什么呢?高谈阔论吗?他底气不足。再拍马屁?有一句“非相公无以措天下”便够,再说就肉麻了。再抉别人之私?点到即止,过犹不及,没的让王安石生厌。





正文  一一五,吕升卿改了王安石写的经义,王安石很是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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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邓绾想走未走之际,门上人报说李定来拜,邓绾连忙站了起来,向王安石告辞。恰好练亨甫来到客厅,对邓绾说道:“邓大人,元择请你书房奉茶。”邓绾听了,比被王安石接见还高兴。因为王安石量大,不会不接见,以前的小小不善也不会计较。王雱便不同了,他是会记恨的。在王安石是接见,王雱便是接纳。邓绾真正是受宠若惊,他面露喜色,忙说道:“元择兄见招,绾敢不应命!”遂向王安石深深一揖,说了声“告退”,随练亨甫走出客厅。
吕嘉问和练亨甫两人,原本是王安石的门客,与王安石家的关系,可说得上是“亲厚”两字。王安石回京复相,朝臣中最高兴最得意的也莫过于他们。尤其是对王雱,可说是言听计从,练亨甫更是敬之如师。练亨甫能进士及第,王雱确有指点之功。他们几乎天天前来王府与王雱相聚,品茗聊天,议论朝政。王雱没有乃父豁达,言所当言,行所不得不行。他记恨,在这方面可说得上是忌刻。叔叔王安国的被逐以至客死,他归罪于吕惠卿,至于恨之入骨。并屡屡在吕嘉问和练亨甫两人面前说起,必不放过吕惠卿。王雱本也对邓绾不满,故在客厅中见到邓绾,并没有以礼相见,而是揶揄嘲讽。王雱与吕嘉问和练亨甫两人回到书房后,经吕、练两人劝说,觉得邓绾既来,便有负荆之意,何妨一见?必竟人家是御史中丞,有用得着的时候,不必拒之于门外。便叫练亨甫请邓绾来书房叙话。
王雱住在东跨院,从客厅出来,沿游廊向东,进一月亮门便到。往多里说也只得百十步远。练亨甫官只得八品,却也是个人精,平时仗着与王府的关系虽不是趾高气扬,也颇得意。但当面对御史中丞邓绾时,却是恭恭敬敬。邓绾与王安石说了一阵话,又见王雱相邀,练亨甫又是一口一个邓大人,原本进了王府便躬着的腰也直了起来,脸上恢复了从容洒脱的神色。他知道练亨甫此人官虽不大,不过是崇文院校书、中书习学公事,却是王雱的心腹,得罪不得,假若示之以恩,对自己大有好处。脑子一转,有了主意。他先打了声“哈哈”,对练亨甫说道:“久闻练兄练达精明,下官不胜佩服。”
练亨甫客气道:“邓大人过奖了,卑职何以克当。”
邓绾的奉承使练亨甫生起了知己之感,不觉叹道,“得望清光,平生所愿也,天下大治,平生之志也,可得乎?”
练亨甫这是发感慨,也是说大话。他想得皇帝召见,而若想皇帝召见,首先得有人举荐。练亨甫可以说是出于王安门石下,王安石是不便也不会向赵顼举荐的,练亨甫也不会存这个奢望。别人呢?王雱自然也不宜,最适合的便是眼前这个邓绾了。邓绾如何听不出练亨甫之意?他笑道:“这有何难?绾有意举荐,不知练兄意下如何?”
练亨甫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向邓绾深深一揖,谢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邓大人眷顾,亨甫幸何如之!”
话说到这份上,练亨甫对邓绾自然不敢怠慢。邓绾的腰固然是直了,练亨甫的腰却弯了。两人边走边说,进了东跨院。练亨甫先是在前引路,到得东跨院,伸手一让,请邓绾先行。此时吕嘉问在书房门口招呼道:“邓大人这边请。”邓绾一眼看见王雱撑着拐站在吕嘉问身后正看着自己,连忙紧走几步,略一躬身,伸手扶着王雱,笑道:“不敢劳动元择兄相迎。”脸上的神态,谦恭、感念、热切纷然杂陈,犹如当年初见王安石时。
邓绾刚离开客厅,李定便到了。
李定本也是王安石的弟子,自秀州入京师时,还在邓绾之前,更不用说李承之、曾孝宽、赵子几这些人了。李承之罢中书总检正,金殿议论继任人选时,定的是张谔。韩绛曾提议沈括,赵顼还提议吕嘉问,却没有一个人想到李定。
早在熙宁三年四月间,李定便拟授知谏院,当时曾公亮反对,以为以选人身份知谏院,尚无先例。后改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中书三舍人宋敏求、苏颂、李大临不肯制诰词。连罢三舍人后,监察御史陈荐上表说李定生母仇氏死时没有服丧,是大不孝。诏下江东、淮、浙转运使核查,因仇氏已死多年,无人能证明仇氏是不是李定的生母。既然查无实据,从另一面讲,李定也无法刷清加在身上的“不孝”之名。监察御史里行做不成,改为崇政殿说书,御史又说“不孝之人不能居劝讲之地”。于是李定以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公事,后来又判国子监,做些不太要紧的事。
一晃五年过去了,眼见着同为检正官的沈括、李承之窜上去了,即便是曾孝宽、赵子几辈也都做了一路察访使,成了方面大员,李定却还在原地打转。他仕途蹭蹬,不得擢升,虽不免怨尤,却也怪不得别人。谁叫他连自己的生母是谁也没有弄清呢!
李定出于王安石门下,检正官又是宰相的下属,关系算得上亲厚,但置身于红紫队伍中,李定不免自惭形穢,因此王安石府上并不常来。今天进府,是说经义局的事。
修经义一事,虽早在熙宁初实行贡举改革时,王安石便有此设想,因政务繁忙,迟迟没有动手。反倒是赵顼提出在国子监设经义局修经义,并由王安石亲自提举,吕惠卿为副。这样一来,修经义便是奉旨的了。赵顼是要天下“一道德”,拿现在的话说是统一思想。新修经义便要作为国子监、太学和各州、县学校的统一教材。天下从此以新经义为本,作为科举取士的内容和标准,因此,新经义与其说是王安石学术上的一家之言,不如说是一种新思想的阐述。新经义是要钦定的,王安石的思想实际上便是赵顼的思想。王安石辞相回金陵后,经义局事便由吕惠卿负全责了,而此时实际上已经定稿了,只是还没有付梓。现在准备出刻本了,吕升卿趁王安石在金陵之际,曾删改过王安石和王雱撰写的诗义,李定此来,便是向王安石告知此事。
走进客厅,李定向王安石躬身行礼,竟有点不大自在。李定,还有章惇,和邓绾一样,在王安石离京去金陵之后,便投靠了吕惠卿。从继行新法来说,王安石走后依附吕惠卿本也无可厚非,但如邓绾在郑侠案中如此对待对王安国,就有点过分了。
王安石见李定行礼,也还了一揖。笑道:“是资深啊,坐,坐下说话。”又吩咐,“来人,给资深上茶。”
李定躬身谢过,坐下后说道:“定疏于问安,请大人恕罪。定也不才,行止欠妥,有负大人训诲,不胜愧悔。”
听李定说这话,王安石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资深何出此言?”
李定说道:“诸州教授赴国子监试,吕惠卿的妻弟方通词艺平常,吕升卿曾到定宅,要定取为上等。定与之教授,是误朝庭。请大人责定不职之罪。”
这是吕升卿找李定开后门,李定没有坚持原则。王安石“噢”了一声,两眼望着李定,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李定何至于此?何至于没有节?他有点不解。没等王安石说话,李定又说,“大理寺错断命案,其实是方希益所为,与朱温其无关。方希益是吕惠卿的妻弟,曾挟惠卿之势令同僚为之作证,李昭远不肯作证,反遭辱骂。此事知者甚多,只是懼惠卿之势不敢说。”
王安石又“噢”了一声,若有所感。李定和邓绾一样,今天是来向他王安石发吕惠卿之私,不觉说道:“此等事陆佃、蔡卞不屑为也。”
王安石的话说得有点含糊,既是说陆佃、蔡卞不肯为私坏法,也有不发人之私之意。既然知道吕惠卿或吕升卿有私,可以上表参劾,何必来告诉我王安石?大理寺错判命案的事还小吗?别人懼吕惠卿之势,你也懼吗?当然,王安石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还只是一种想法。李定没有听出王安石的话意,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大人暂回金陵之时,升卿曾对大人和元择所撰诗义妄加删改。经义是大人奉旨编修,又亲为提举,升卿其实不学无术,此举是亦过于狂妄,便是定也看不过去。”
李定的话是徐徐说出的,语声可以说得上是轻柔,但王安石听来,仿佛被重锤击中,不觉一怔,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春风化雨代之以严霜寒冰。
王安石心中无私,这也是赵顼对他的评价。当年章辟光上章言岐王年长应搬出宫去,高太后要以离间天家骨肉之罪斩章辟光,王安石上章言章辟光无罪,被御史中丞吕诲说是朋奸附下,王安石其实并没有用章辟光。韩琦、欧阳修反对青苗法,王安石并没有当作个人恩怨,一样按制转官加恩,又给欧阳修写祭文,满纸肺腑之言感人至深。即便是弟弟王安国被放归田园不久又客死旅途之中,王安石固然伤心,却并没有归罪于吕惠卿和邓绾,重掌朝政之后也并没有报复之意。王安石气量可谓大矣,但当他听李定说起吕升卿删改了他撰写的诗义,心里的惊愕、不快、以至恼怒却是一波一波的泛起。
不过王安石没有发作,他只嘴里“噢”了一声,不置可否,也没有向李定询问详情。
李定起身告辞。王安石走到客厅门口,抬眼望天。此时雨已停了,天却还阴着,天上的云块在缓缓的移动,互相推挤又变换着形状。偶然从云缝中露出一抹兰天,随即又被行云遮住。待这片行云过去,又露出更多的兰天。天晴了。
王安石没有再接见别人,他带着一肚子的不快回到书房。他无心审阅案头放着的公文,思考着吕升卿可能在何处删改他撰写的诗义。他想叫人立即送来底本查看,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到中书视事再说吧,”他想。“三经新义该请旨刻印了!”
第二天,当王安石走进中书,在自己的案前坐下时,首先看到的是放在案上的一角文书。这是吕升卿以经义局名义进呈的疏文,只有几句话,写的是:“周礼、诗义已奏尚书,有王雱所进议,乞不更删改。”天头上有赵顼用朱笔批写的“准奏”两字。吕升卿说“乞不更删改”,其实是不用删改过的诗义,而用王安石和王雱撰写的原本。王安石是宰相,经义局的提举,吕升卿是什么人,能趁王安石离京去金陵后删改他的文章?王安石既已复相,吕升卿还不赶快上表纠正?
王安石看了此文,心想:如此也好,省得再费口舌。但自己的文章曾无端被别人删改,心里总不是味,不快之感也未能完全消释。他吩咐一声:“请吕参政过来议事。”早有属吏应声称“是。”
中书省宰相阅事之处,也不过几十间平房,因年代久远,就如议事厅前的那株紫薇,已历百年,虽几经修葺,未曾毁损,其实是说气派没有气派,说宏敞并不宏敞,还比不上亲王、大臣的府第。王安石和韩绛因是宰相,一人占着一间,参知政事吕惠卿和王珪却在一间处理公务,距离离王安石的房间,往多说也不过十几步,吕惠卿几乎是应声而来。
吕惠卿进门之后先向王安石躬身一揖,陪笑说道:“大人传唤惠卿吗?”
王安石起身还了一揖,指了指案上吕升卿进呈的疏文对吕惠卿说道:“你先看过。”
吕惠卿展眼一瞥,问道:“大人之意是……”
吕惠卿只说了半句话。其实,吕升卿既没有胆子也没有能耐删改王安石和王雱撰写的周礼和诗义,这既是吕惠卿的主意,也是吕惠卿所删改。吕惠卿是经义局的副提举,他本以为王安石去了金陵便不会再回京了,三经新义要在他手中推出,他的删改既有掠美之意,也是对王安石声名的侵削。现在吕升卿进呈赵顼,乞“不更删改”,也是吕惠卿的主意。吕惠卿能够挤走冯京,也不把韩绛放在眼内,但他不敢对王安石不敬。他甚至有点怵王安石,是以他不得不退让。此刻他要知道王安石会否因此而生气,又打算如何处置。
王安石说道:“诗、书、周礼可以副本送国子监镂板颁行,由你具文进呈钦准。”
吕惠卿躬身说了声“是”,见王安石没有计较,搁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试探着也是搭讪着问道:“这序是……大人亲笔了?”
在吕惠卿心里,希望三经新义的序由自己来作,这话自然不能启齿。只听王安石说道:“这是自然。”
吕惠卿有点失望,却也没有话说。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呈给王安石,说道:“这是邓绾举荐练亨甫的荐文,请大人定夺。”
邓绾举荐练亨甫一事,王安石并不知道,邓绾也只私下里对练亨甫说起,想不到邓绾办事倒也快揵,只消一天,荐文已送到了中书。因练亨甫出于门下,王安石不宜过问,公事公办的对吕惠卿说道:“此事也由你一并进呈吧。”
吕惠卿对练亨甫印象不佳,但这份荐书是压不住的,即使这一份不办,邓绾再次举荐又当如何?王安石要他进呈,吕惠卿嘴里回了声“是”,心想由我进呈最好,以中书名义具文,对练亨甫为人如何不置可否,皇上未必便会大用。他袖了荐文,向王安石一揖,正打算离去,只听从检正房那边传来嘈杂之声,仿佛是有人在争吵。吕惠卿对王安石说道:“检正官如此喧哗,成何体统,下官过去训斥!”





正文 一一六、 韩绛在赵顼面前又碰了钉子,辞相也有点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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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右赞善大夫、检正中书刑房公事范纯粹和太子中允、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马珫争吵。吕惠卿到时,两人正吵得起劲。范纯粹把桌子拍得山响,马珫的手指差点指在了范纯粹的鼻子上,话也说得极不好听,嘴里混帐王八恙子的乱骂。现看着就要交手,吕惠卿站在门口喝道:“住口!朝庭命官,在枢要之地作泼妇骂,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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