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五号房》第3/26页
欲哭无泪的斩擎天,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将他所剩存粮打劫走的男孩,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
“……就不能把我叫得年轻些吗?,”大叔?他今年也才三十有一而已。
彷佛要应和他此时的心情般,抗议的腹鸣声又再次传来,他搔了搔发,忽地想起在他身后所背的布包里,还剩下一包丹心在出门前硬塞进他的行李里,而他却忘了一直没拿来解解馋的肉干。有若漠地里遇着了绿洲的他,当下兴高采烈地翻找出那包肉干,并探首看向四下,再三确定了这一回不会再有人来同他抢食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远比方才那名男孩更加无辜、更加令人心怜的一对滴溜溜大眼珠,在他正想将一小块肉干往嘴里送时,无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错愕地瞧着那只像是练过轻功般无声无息出现的小黄狗。
“你也饿了吗?”低首看着那双像是饿惨了的水汪汪大眼,他有些不忍地将手中的肉干改往牠的嘴边送去。
开心地吃下那块肉干的狗儿,在热爱动物有如热爱百姓的斩擎天嘉许地拍着牠的头顶时,蓦地一骨碌朝他的怀里扑去,张大了嘴一口狠狠鲸吞下那仅剩的一小包肉干,而后摇着尾巴、踩着轻快的步伐快速离去。
就连只狗也要欺负他的肚皮……
心在泣血的斩擎天沮丧地蹲在路旁,好半天都不能自又要一路饿回家的打击中站起来。聆听着肚皮熟悉的凄叫声,又照旧响遍林问,他不禁开始在想,这回在打道回府后,或许他该去同一号房的侯爷大人借个几本能辨识山中野菜的书,省得他下回落难时,才不会又饿得面色青黄有若饥民尽失武林盟主风范,不然就是饿到东翁不得不派出客栈所有人手,出门搜寻不知又饿昏在哪座山头上的他。
犹挂着绿意的林间枝头,静静地将一束束的日光洒映在一地就快枯黄的草皮上,在他眼前映成一地无法解饥的愁怅,望着穿梭在枝极间跳跃,看似一只只肥硕的鸟儿,斩擎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今日他之所以会饿成这个样子……到底是被他家哪个率先跑去当什么武林盟主的祖先给陷害的?
撇开那个造孽的先祖不说,在他上头其它的先祖们,没事干哈要把当武林盟主规定成他家的祖传行业,然后在穷了一代后,再代代的穷下去?而他家老爹和他家爷爷,甚至是那些他从不认识的曾祖们,又是为了什么在穷得苦哈哈之余,还是硬要为了祖传这二字,继续执迷不误下去,全都没人想活得现实点?
拂过树梢的风儿想不出个解答,他亦如是,眼下,在他的脑海里,仅仅只对一件事再清楚不过。
来吧,管它是东西南北哪一域的域主,或是方出师门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武林新生,还是在道上打滚了无数年的江湖老鸟,是谁都好,快些将他自盟主这个宝座上给拉下来吧,因他真的真的已经……
饿了很多年了。
正午时分的吞月城内,遭秋老虎肆虐的大街上,为求躲避炽热的行人们,纷纷就近在街上的铺子或是茶馆里歇脚喝茶,无人愿行走在烫热的由石板铺成的大街上,就连行走在街道上的狗儿也都显得意兴阑珊地,虽说秋日已至,但流连不去的夏意,仍像是要贪恋至最后一刻似地盘据在城内的每个角落。
缩躲在茶馆外头廊檐下的开阳,两眼无神地望着大街远处,那些脚程快得有若个个都踩了风火轮,行动疾如雷迅如风、集体移动迅速又确实的乞丐,又再一次地将跟不上他们步伐的她给甩落在原地,人人一手捧着行乞的饭碗一手杵着竹枝,整齐地迈开步伐,转移阵地朝城的另一头移动讨饭吃去。
这年头的乞丐,脚程……都是这么快的吗?
天色未亮就尾随在他们后头,跟着他们一块在街上要饭的她,一路上只要是停下了脚步喘上个几口气,她这新加入的新人,即遭那些认饭不认同行道义的乞民毫不留情地丢置在原地,接连着三日下来,她已经数不清,她究竟遭方才还同她窝在一块的职业乞民给扔下几回了。
震天价响的饥鸣声,再次哀怨地自她肚皮里传来,声量之大,就连走过她身旁的两只狗儿也不禁回头多看了她两眼。已连续超过五顿什么都没下腹的她,头昏眼花地按抚着腹部,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可站起身走没几步后,映在她眼前日光刺眼的大街,却渐渐开始在她的眼中模糊扭曲了起来。
她怎会落得这等下场?
说来说去,她会弄得这般狼狈,全都是那个已经连走了十八年霉运的朝雾给带衰的。
打从那日在园子里听见了不该听之事、被不该撞见之人撞见后,有先见之明的她,虽是速速以探父的名义先行一步逃出宫,在义父不幸病逝之后,她亦以守丧为由迟迟不返回宫里。可她没想到,她预料中可能会随她而来的追兵,竟忍不过守丧的这段期问,在三天前的夜里,提早追上门来打算对她下手,躲过一劫的她,还是在被义兄摇醒慌忙之下,只穿着睡服分文未带地匆匆逃出家门的。也就是打从那夜起,她从未有过的噩运,就准确无误地降临在她的头上了。
颗颗一点也不晶莹、色泽黝黑甚至带着恶臭的汗水,再次自她的两际滑下,站在大街上的开阳,头昏脑胀地抬首看了看顶上的无垠穹苍,就在这时,一名走向她的老汉,在路经她身旁不意嗅到了她身上浓浓的臭味时,连忙以掌心掩住口鼻,嫌恶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直戳向她全身上下。
已经挺习惯他人此等神情与举动的开阳,举起右臂低首嗅了嗅这件三日前她自路旁检来,破烂脏污到压根就分不出这是什么颜色,且臭气冲天的衣裳,再搔了搔她那头沾满泥垢落叶几乎掩去她整张脸的乱发,一点也不在乎在老汉后头走来的人们在见着了她后,也纷纷仿效老汉,不是快步走过,就是避开她走得远远的。
其实,只要不被人认出来、只要能保住小命,那么无论再臭再脏再邋遢,她都可以忍也都无所谓,毕竟面子事小生死事大,而她这人向来最不在乎的,刚好就是她那本来就可有可无的面子。
空气中的暑意徘徊不去,脚下的路面依旧烫热得吓人,举步绕过大街来到市集的开阳,才一踏进市集狭窄的街道上,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潮给挤得无法动弹。自认体力不济没本钱与人争先抢道的她,虽是很不想一直被挤过来撞过去,可一想到与其落单似地只身在大街上徘徊,还不如挤在热闹的人潮里来得安全些,她也只好咬着牙一路挤下去,想说待会若是运气好的话,或许她还可以在两旁的商家要些东西吃。
但就在她这么想着时,不知怎地?她突地觉得,眼前的世界逐渐歪斜倾倒,缓缓地,鼎沸的人声自她的耳际远去,灿眼的阳光斜斜地自一角射进她的眼底,大街上行人来往所携来的沙子,粗砺地磨抵着她的面颊,而一双双朝她走来的鞋,则是几次险些踩着了她。
迷迷糊糊之际,在身旁来来去去的双脚中,她见着了一双异于旁人,干净簇新得像是刚买来才穿上的鞋。神智已不是很清楚的她,在那双鞋的主人就要自她的身旁走过之时,想也不想地,奋力挤出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的力气,像是再也不能逮着下一棵浮木般,一掌用力地巴上去。
“饿……”开阳微微抬起脸庞,虚弱地自口中逸出这句低吟。
走在人群中,一心只想回家,却被众人挤得寸步难行的斩擎天,在一脚冷不防地被拉住时,先是防备地停下了脚步,就在他低首看清了脚下的阻碍物之后,他大大地怔了怔,而后瞪大了两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瞧着她。
深怕对方下一刻会一脚踹开她,开阳伸出双臂,紧紧地扑抱住他的一脚。她仰起头来,勉强自杂乱如草的发丝缝隙里,见着了一张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脸庞,她试着想看清楚来者面上的神情,但一阵晕眩却捡在这时措手不及地袭上她的脑际。
“好饿……”一把话说完即晕睡在陌生人脚上的她,紧抱住的两掌,在她不知已晕到哪一殿去时仍是紧攀着没有放开。
不顾杵挡在街道中会妨碍他人行走,硬生生站在原地不动的斩擎天,紧敛着的两道朗眉几乎连成一线,因他脚边的东西,实在是臭到不行又脏到一整个令他发指的地步,行走江湖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等脏到就算是专业行乞的乞儿,也不可能有法子敬业到如此走火入魔的程度。
这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不成?
“斩盟主?”不小心撞着他的一位老翁,在看清了他的样貌后,满怀欣喜地扬高了音量,“这不是咱们的盟主大人吗?”
……没事喊出他的名号做什么?
遭人认出身分,满心怨念直冲天际的斩擎天,在市集里往来的城民们欢喜地朝他这边靠过来,并在下一刻看清了趴在他脚边的不明物,因而大大地沉默了下来时,当下一个最坏的预感立即自他的心中闪过。
他,堂堂一名现任,还很可悲的可能得一路连任到老的武林盟主,即使私底下再怎么热爱低调、不喜欢出风头,更不想因善行之故名扬整座江湖,但在这等情况下,他恐怕还是必须得……
怀抱着一丁点的期望,斩擎天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众人热切期待、万分崇敬的目光后,这辈子,他从没这么恨过自个儿在外头做人为哈这么成功。
噩梦啊。
安安静静的市集内,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整齐地停驻在斩擎天那张莫可奈何的脸庞上,任由他无声地站在原地挣扎了又挣扎、抵抗了再抵抗,仍是一心一意的众人,就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难得能亲睹武林盟主当街行善的大好良机。
纵使再不愿,迫于众人变相威胁逼迫的斩擎天,最终也只能僵着招牌笑脸,认命地弯下身子发挥身为武林盟主的标准风范,一把将手中根本就看不出是人还是泥的玩意儿给扛上肩头,而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万般忍耐地朝城的另一头迈出步伐,准备将肩上的东西给扛回客栈。
如雷的掌声有若潮水,在盟主大人的身后一波接一波地持续了很久很久,热闹的大街也因此沸腾了好一阵子;却无人听见一步步远去的斩擎天,此时心底满坑满谷的抱怨。
好怨,好恨,好无奈……
他当年没事干哈按照什么祖训,想不开的去当个武林盟主?
被肩上臭味重一得不得不屏住呼吸的他,在一路走回客栈之前,不知还有没有剩下一口气在?他会不会就直接被这股子浓浓的异味给黑挂在路旁,日后有人在路边帮他立个义碑来纪念他的义行?为什么他只是被迫行个侠仗个义,却还得冒着这种莫名其妙被臭死的风险?
愈走愈沉重、愈想愈自怜,很想在眼眶里含着两泡清泪的斩擎天,不禁在心中深深长叹。
倘若,上天真能够不再对他记仇,大方对他网开一面,奇迹式地实现他一个心愿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只想对上天说……
他想转行。
第2章
风闻天字五号房房客将会在今日返栈,这一日大清早,就已先行进栈抢位子的街坊邻居们,与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想一赌武林盟主风采的江湖中人们,未到正午时分,早已将营业用的客栈大厅给挤得水泄不通、一位难求。
身为天字一号房房客的上官如意,亦属于朝拜团新进一员的她,此刻正窝在柜台内边帮忙翻天的东翁记帐,边不时地仰首看向栈外,就盼能早点见着那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牌邻居。
听东翁说,他们家名扬天下的盟主大人,一年到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头比武或是应邀主持各式武术大会,以及忙着主持武林正义,四处行善救人。与同是住在这客栈里恶名昭彰的众房客相比,最是格格不入的一尊房客,非盟主莫属,因他不仅在江湖上有着崇高的名望,私底下亦受百姓热烈爱戴,放眼各届武林盟主,还真找不着半个人能与他德高望重的声誉相提并论。
忙到无暇的东翁,在见着外头又来了一批想挤进栈内朝拜武林盟主的贵客时,终于忍不住朝挡在外头斓人无力的鞑靼大吼。
“鞑靼,我警告你,别再放人进来了!”到底是哪个内贼把盟主大人的回家时间泄漏出去的?害得他没来得及调足人手帮忙的下场,就是里头的人多得快将房顶给挤掀掉。
“多赚点钱不好吗?”上官如意瞥了瞥外头的人山人海,总觉得天字五号房这一号住户,光只是放个风声说要回家,马上就能为这问客栈带来无限商机。
东翁没好气地指着一屋子的人,“就连站的地方都快没了,妳是要外头的人进来站在桌上,还是排排蹲在屋檐上?”
“咱们的盟主大人每次回家都是这种盛况?”看样子今儿个赚完这一单,东翁就可以歇业三日不必上工了。
“今儿个的还算少了。”东翁朝天翻了个白眼,下一刻又扭过头去,拉大了嗓门强力指挥起栈内的交通,“那些靠窗边的,再往里头挤一挤,别尽站在道上人挡人!”
随着远处街上阵阵鼎沸的人声愈来愈近,外头的人群也开始鼓噪起来,已对这情况驾轻就熟的东翁,放下手中的算盘,以指点点上官如意的肩头,要她往外头瞧。她会意的转首看去,但就在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见着了那一道徐徐分开人潮、大步朝栈内这方向走来的人影时,她忍不住揉了揉双眼。
客栈内,原本等待许久,期待的心情已凝聚到最高点的众人,皆哑口无言地张大了嘴,愣看着他们心目中的盟主大人,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踏进栈内,不搭理任何人也不停下脚步,笔直地往本馆的方向大步走去。就在他一走过后,阵阵令人作嗯的恶臭,马上令全客栈的人们动作一致地捂住口鼻。
差点被重一昏过去的上官如意,满心诧异地瞪着斩擎天肩上那个脏得根本就认不出原样的物体。
“东翁,那个挂在盟主大人肩上的东西是什么?”
“……人吧?”许多年没被这么吓过的东翁,愣愣地瞪着斩擎天的侧脸,一时片刻间还没回过魂来。
太不可思议了……
平常只要衣裳上头有了一点点脏污,随即就洗衣晒衣;只要住在家中,就天天洗刷打扫天字五号房;只要乱了根头发,立即就去找来妆镜打整自个儿的门面;甚至为了不让脚下的鞋沾染太多的尘土,不惜狂练出草上飞功夫的某人,跟眼前这一尊愿意直接以手触碰那团颇像是掉到泥沟里的垃圾,还将它扛在肩上的人,真是他所认识的同一位房客吗?
那家伙是对脏乱的忍耐度增强了,或是开窍了不成?
上官如意直皱着眉,“你不是说过,咱们的盟主大人生性爱洁?”全栈里的客人只差没死的死、逃的逃,那位老兄他是怎么有法子隐忍着把那个东西带回来的?
“岂只是爱洁?他的洁癖简直就是种连蔺言也治不好的病。”猛然清醒的东翁用力哼了哼,“我想他肩上的那个,八成又是他一路行善行到后来被迫带回来的。”
“我不懂。”她愈想愈不明白,“既是如此,为何我听其它房客说,天字五号房向来杂草丛生,也从没见丹、心命人去整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