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危险的投资》第2/9页


  最近台北上演了几部电影,都在探讨“结婚”“同居”问题,其中的一部是《不结婚的女人》。
  ――用不着打听,它是外国片。台湾拍的电影也好,电视也好,大多数都在风花雪月和神怪中打滚(严格的说,中国没有武侠小说,只有神怪小说,电影电视更等而下之),虽然也有几部探讨社会问题的名片,可是又堆满了教条口号,把观众看成一大群呆瓜,如果不耳提面命,就看不懂。看外国探讨社会问题电影,就不必担心有这种起鸡皮疙瘩的镜头。它用情节显示一切,因之,柏杨先生推荐读者老爷,如果买得起门票,理应前往一观。
  《不结婚的女人》,事实上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女主角在一家画廊担任打字员,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夫妻恩爱逾恒,安全、温暖、生活优裕。直到有一天,当她兴高采烈地跟丈夫商量如何如何度假时,丈夫却正色告诉她,他已另外有了女朋友,是一位比女主角年轻,只有二十五岁的女教习,而且决定先行同居。女主角一霎时天崩地裂,但她仍镇静地离开,走到她丈夫看不见的墙角,才大口呕吐。
  这是一个转变,离婚像一把巨斧,把人生砍成两段,她要从砍断的地方重新学步。这事说起来写起来,稀松平常,做起来就千辛万苦,任何刚强的人都挡不住突然间呈现到面前的寂寞,以及迟暮之年,青春老去的恐惧。对爱情甜蜜的回忆只有更增加对爱情的厌恶;还有性欲的困扰,使她举目茫然、焦灼悲哀。她向心理医生诉苦曰:“我已七个星期没有Sex啦。”心理医生了解,那并不仅仅是Sex,而是孤独的情意结,告诉她放弃内咎,去另外找男朋友。她吃了一惊,但心理医生曰:“人,总是人。”
  于是女主角突然醒悟,不是醒悟她可以乱七八糟,而是醒悟到她的独立自我。当天晚上,她就去酒吧,找到一位过去曾经打过她主意,而她又瞧不起的一个家伙,直截了当地曰:“带我到你的地方。”之后,当该家伙邀请她明晚再来时,她平淡地曰:“我对你没有任何承诺。”不久,她跟另一位画家恋爱,情同夫妇,但她拒绝结婚――她不再相信结婚可以保障安全。她跟以前判若两人,一个时代的新女性诞生,她不再是贴到男人身上的狗皮膏药。更不是丈夫专用的“高级妓女”――受过高等教育,有高贵身世,丈夫喜欢时宠爱有加,丈夫变心时弃若破鞋的高等妓女。她心理上完全独立,跟臭男人一样的完全独立。
  这部电影给我们最大的启示之一是,所有在电影上出现的女配角和男配角,都遭遇过婚变。只有一位老奶保持她的婚姻,但她付出的代价是,她必须含垢忍辱,用种种方法,对丈夫的外遇,假装不知道。夫工商业越发达,离婚的比率越高。不要说顶尖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离婚率已达百分之五十。纵是后起之秀的台湾,也不得了。《中国时报》记者蒯亮先生,在今年(一九七八)五月二十五日该报上,曾有一篇报导,去年(一九七七)一年,台湾有“十五万四千四百八十三对新人,走向红色地毯的尽头。同时,也有九千一百四十二对怨偶,从红色地毯尽头又走了回来。结婚跟离婚的百分比,高达十六点八。”这是去年(一九七七)一年,今年(一九七八)如何,希望蒯亮先生能再为我们作一统计。柏杨先生乃半仙之体,所以依我的阴阳八卦,除非经济增长率停顿,离婚率一定比去年(一九七七)增加,而且有一年比一年增加的可能性。蒯亮先生在报导中说,有些官儿把离婚的原因归罪于社会的浮华奢侈。用这一点点学识当官唬人,足足有余,用之于解决离婚问题,恐怕是漂白粉洗乌鸦,无济于事。离婚之所以发生,跟社会的浮华奢侈没有定律的因果关系。而且幸好没有定律的因果关系,如果真有定律的因果关系,那就更糟,等于直截了当地招认根本无法解决。盖只要是自由经济社会,浮华奢侈就不能避免,如果能避免,那就不是自由经济社会,必须重敲锣,另开张,建立统制经济社会矣。现在任何一个人如果有了银子,他想买一台电视,就可买一台电视。他想买一辆汽车,就可买一辆汽车。同样的,他想泡迷死,只要有迷死愿意跟他泡,他就可照泡(老奶也是一样,她想泡臭男人,只要有不怕死的愿意跟她泡,她也可照泡)。如果规定他的钱不准用来买某一种东西,或必须用来非买某种东西不可,那就得实行“粮票”“电视机票”“汽车票”制度,属于另一个天地。
  从一部电影说起(2)
  离婚是一个古已有之的老问题,远在纪元前二世纪,朱买臣先生因为太穷,贤妻大人就要求离婚,那时还没有“离婚”这个含意平等的名词,所以朱夫人要求朱先生把她“休”掉。以致演出京戏上《马前泼水》的故事,对不肯安于贫贱的老奶,倍加讽刺,并教育一些有反抗心的老奶,忍受到底,万勿蠢动。问题是,一个不能使妻子温饱的丈夫,却大言不惭地猛吹他将来一定会飞黄腾达,实在教人生气。朱买臣先生幸而以后发达起来,但这种人却不一定非发达起来不可。我们无意讨论这件事的是非,而只是说,即令在古时那种非常不浮华不奢侈的社会,离婚照样出现。不但古之时也,连具有严厉反离婚的英国王室,最近也向时代屈膝。想当初,英王爱德华先生因坚持跟离过婚的辛普森夫人结婚,而被逐下金銮宝殿,成为人们最崇拜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一代情圣。可是到了今年(一九七八),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和女王的堂弟梅克尔亲王,却先后起义,把这个严厉的绝不容忍离婚的传统踢了个倒栽,把老公老婆,赶出大门。
  反对离婚最激烈的莫过于天主教,教皇保禄六世在世时,躺在病床上,还发出正义之声,指摘离婚是“致命的道德堕落的指标”。然而就在他阁下御驾所驻之地,人口百分之九十是天主教徒的义大利共和国国会,却通过了离婚法案。使“义大利式离婚”――谋杀,成为历史名词。嗟夫,结婚的基础是爱情,爱情一旦乌有,基础已溃,而偏不能离婚,用法律和古老的道德来维持婚姻的虚架子,真是危险万状。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本来亲亲密密,如漆投胶,一旦成了摆不脱、甩不掉、打不烂的吸血蚂蟥,不仅是不必要的,也是后果堪虞的也。吾友王尔德先生曰:“男女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事实上有些人一直到离婚,对配偶都不了解,所以我们认为是这样的:男女由爱情上升而结合,因爱情消失而分开。当爱情上升时,谁都挡不住他们的结合,如果贵阁下跟一位如花似玉或青年才俊,爱得天昏地暗,要举行结婚大典时,柏杨先生拍马而上,嚎曰:“结不得呀!”我想准被揍扁,而且没有一个人同情我老人家的苦口婆心。可是,如果贵阁下跟对方的爱情消失,恨得咬牙切齿,非离婚不可,柏杨先生经过上次教训,觉得还是顺着贵阁下的心意为妙,帮腔曰:“对啦,对啦,离了好,离了好。”遇到卫道之士,砰的一声,把一项“破坏家庭”的帽子,扣到我尊头上,我这把老骨头,就有拆散的危机。
  去年(一九七七)三月,华盛顿两位美国佬李维兹先生,跟梅耶先生,互相交换杀妻。李维兹杀妻的目的是想跟另一位老奶同居,梅耶杀妻的目的是想得到美金十万元的保险费。这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手段,凶案于一个月后破获,两个恶棍自有他们的下场。然而,我们想到的问题是,用结婚制度来保护的那两位可怜的妻子,最后却反而因结婚制度得到惨死的结局(李维兹的小女儿也一并丧生),站在她们的立场,如果选择离婚或被杀,恐怕宁愿卷铺盖,也不愿挨刀。在这种情形下,竟然有保禄六世之流的卫道之士,英勇的攻击离婚是不道德的,心肠未免过度毒辣。只顾板着嘴脸出售自己认为的道德,不管别人的痛苦和生命,他自己不但是不道德的,而且简直是丧尽天良的也。
  “跑不掉”泥沼(1)
  ――婚姻要靠爱情维持,如果靠“跑不掉”维持,那才是一幕悲剧。
  人就是人,不是物。人的特质是有灵性,有感情,有智慧,和有选择爱情的能力。物就不然啦,它啥也没有,砍它一刀它不会叫,踢它一脚它不会跳。所以围棋第一等高手,看他在棋盘上妙计百出、左包右抄、前埋后伏,把对手杀得双膝下跪。可是,如果教他真的去指挥作战,恐怕准成为“带汁诸葛亮”,除了泪流满面,就是泪流满面。盖棋子是“物”,往那里一放,虽然陷入重围,仍笃定泰山。贵阁下阅棋多矣,有没有见过紧急之时,棋子忽然生脚,溜之乎耶?有没有见过全军覆没之际,棋子忽然号啕大哭,声震四野乎耶?一局棋罢,各归原位,仍是棋子。而战士们一旦被“砰”的一声,就永远消灭。下局棋用的仍是上局棋死掉了的棋子,而第二次战役用的却不再是第一次战役死掉了的战士也。
  人跟物的差异,十万八千里。汤明昭女士把夫妻的一方,用“物”来比喻,心理上先已不把人当人,只当可供用的东西。丈夫也好,妻子也好,绝对不是“一件衣服”“一支笔”“一把梳子”。贵阁下嫌衣服太宽,可剪之使窄;但贵阁下如果嫌丈夫或妻子太胖,恐怕无法挥动大斧,削下几片人肉。贵阁下刚写罢一篇盖世名著,把原子笔往桌上一摔,摔成两截,没人说话;但贵阁下如果把丈夫或妻子一摔,不要说摔成两截啦,就是头上摔出一个大包,恐怕后患就够无穷的也。贵阁下懒惰成性(或勤快成性,天天去理发店马杀鸡),三个月不用梳子,关在铁匣里,毫无怨言;但贵阁下如果把丈夫或妻子关起来,恐怕三天都会成为报上头条新闻。
  汤明昭女士认为婚姻关系只要“定于一”,对方就“一定更加珍惜”,呜呼,这只是“人”和“物”的关系,不能闭着尊眼推理,认为“人”和“人”的关系也是如此这般。柏杨先生小时候,曾有一项奇遇,柏府附近,有条深可没顶的小河,一位青年才俊把两个大葫芦绑到腋窝,往水里一跳,竟然浮了起来,游到对岸,观众掌声雷动。他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腰窝,岂不是上半身全部露出水面,更悠哉游哉耶,于是果如所料,观众再度掌声雷动。他就又想,如果把大葫芦绑到脚底板,岂不是简直可以踏水而行,在水面上健步如飞耶,于是,只听噗通一声,这次没有果如所料啦,观众也没有掌声雷动,而是一阵惊叫,七手八脚地救人。盖该青年才俊跳到水里之后,头重脚轻,大葫芦上浮,尊头下降,来了个倒栽葱节目。水面上只见两个拼命挣扎的大葫芦,不见人踪。等到好容易把他阁下救出,已淹了个半死。
  “跑不掉”泥沼(2)
  汤明昭女士用的似乎是这种大葫芦逻辑,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认为也可以应用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尤其是夫妻之间的关系上。一个人拥有世界上惟一的一块宝石,当然百般爱惜,不是至亲好友,连瞧一眼都棉花店失火,免谈。可是在婚姻上,如果某一个女人,铁定的属于某一个男人,或某一个男人,铁定的属于某一个女人,不但不见得发生“一定加倍珍惜”,恐怕反而更不珍惜。原因很简单,在传统的男性中心社会中,臭男人力大无穷(包括体力和财力),一旦发狠曰:“我珍惜你是你的福,我折磨你是你的命。”结果老奶得到的不是加倍的珍惜,而是大葫芦朝上,加倍的倒栽葱。
  吾友丹扉女士曾画龙点睛说过:在有些女人眼中,丈夫会跑掉,而老爹跑不掉,所以对丈夫百依百顺,对老爹就五雷轰顶。在有些男人眼中,娇妻会跑掉,老娘比老爹更跑不掉,所以娇妻的重要性也同样的后来居上。丹扉女士是为探讨孝道而写的,柏杨先生借来说明我们的论点,夫父母子女间是天伦的爱,父母揍子女而仍爱子女,子女忤逆,也不能使父母改变心肠,亲情似海,十指连心,怎么跑都跑不掉焉。而夫妻之间是人伦的爱――“跑不掉”的爱,本质上绝不可能;因为绝不可能,所以危险万状。父母子女之间“跑不掉”,有先天的无尽爱心在支持,夫妻间一旦陷入“跑不掉”泥沼,那只有哀哀一生。
  今年(一九七八)十二月十五日台北《联合报》,有一则新闻,照抄于后:
  “彰化市一位苦命女,家庭贫困,国民初级中学毕业后,到一家纺织厂工作,工厂小开看她容貌不错,千方百计追求,对方父母也在旁协助,使她与小开发生关系,当她知道已怀孕时,对方同意结婚,保证全心全意爱她。但是,结婚之后,立刻就变了。丈夫开始对工厂中其他女子动脑筋,丑闻时传,为了面子,她都忍了。而丈夫好吃懒做,不出数年,工厂倒闭,丈夫就在家睡觉吃饭,一点不为孩子着想。她只好背着孩子,住到娘家,每天到一家工厂去作工,维持家用。谁知她的丈夫趁她外出工作之际,偷偷把一儿一女带走,晚上并派一名打手威胁,要她继续工作,否则不准她与儿女见面,(柏老按:这是中国社会恶传统的一部分,用儿女作为夫妻间斗争的工具――有些恶棍,还扬言要杀儿女来迫使对方屈膝,比起《不结婚的女人》的女主角,你以为如何?)苦命女为了生活,只好继续工作。前天,她偷偷找到丈夫的住所,发现一双儿女蹲在楼梯口,饥寒交迫,满身脏兮兮,母子三人相拥痛哭,儿女震于父亲的淫威,不敢随母亲走,苦命女写信给辅仁大学同舟社法律服务部求助,她希望能跟丈夫离婚,并愿抚养一双儿女。”
  “跑不掉”泥沼(3)
  同舟社毫无办法,只抖出来几条“六法全输”给她,惟一的办法,只有盼望那位鸭子屎丈夫振作。问题是,该鸭子屎丈夫振作起来,固然称心如意,可是振作也者,并不那么简单,看情形他一竿到底,硬是蛮干啦,“反正你跑不掉”,谁都救不了她。
  去年(一九七七)十一月二十五日台北《新生报》,也有一则新闻:二十一岁的另一位苦命女,于一九七四年嫁给台东县的詹顶顺先生,就不断遭受丈夫的毒打。一九七五年,詹顶顺外出服役。公公婆婆继续努力,把她赶出大门。苦命女只好带着四个月大的孩子去当店员,可是两个无耻的公婆,却反过来伸手向她要钱。到一九七七年,苦命女又怀了孕,恶公恶婆知道后,恐怕影响她的店员工作,失去财源,就强迫她堕胎,然后像押解人犯一样,把她押解到高雄市瑞呈旅社,交给老板娘黄甘草女士,胁迫苦命女卖淫。还由保镳郑发先生充当监狱官,不准她行动自由。
  这件事的结局,比同舟社有劲。苦命女终于逃走,一串狗男女,全部入狱。呜呼,幸亏她跑掉啦,如果她“跑不掉”,谁也救不了她。
  人际之间的关系,跟“人”“物”之间的关系不同,婚姻要靠爱情维持,不能靠“定于一”“跑不掉”维持。一旦只靠“跑不掉”,这姻缘就不是好姻缘,而是恶姻缘矣。夫妻间没有了爱情,代之而起的,小焉者互不关心,大焉者恐惧、厌恶、轻视。于是轻的红杏出墙或蓝杏出墙,重的天天铁公鸡、大打大骂。更重的,不是自己牺牲终身,就是兴起杀机。尤其“物”可能仅只有一个,而男人女人却到处都是,除了丈夫,还有别的男人;除了妻子,还有别的女人。所以对方有随时“跑掉”的可能,而正因为有这一种可能,婚姻才有幸福,盖要想使对方不跑掉,不能乞灵于“定于一”思想,只有靠不断地培养爱情。正因为不是“定于一”,才能更加珍惜,否则的话,你不珍惜丈夫――或你不珍惜妻子,自有人珍惜也。
  好啦,我们再请教卫道之士,对上述的那两位苦命女,认为她们是离婚好耶?或认为被糟蹋到死好?我们一定要听听答案,这答案可显示一个人的道德水准,可显示一个人是充满了人性,或充满了兽性。
  爱情不是买卖(1)
  上月,有一对男女结婚,新郎为了预防新娘变心,当场把新娘爱他的话用录音机录下来,宾客大为惊奇。套一句官崽的口头禅,可谓之曰:“深具教育意义”。一旦过了三年五载,爱情褪色,那女子芳心大变,要开溜时,做丈夫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爬到阁楼上找出录音带放给她听,你从前既然说“永远”爱我,“一辈子”爱我,“誓死”不二的爱我,现在你听听自己的话吧。
  问题是,她真的如此这般,要投入别的男人怀抱时,这种干法就能使她悬崖勒马乎?恐怕未必。而且不但恐怕“未必”,简直会弄得更糟,本来还有一线挽回的希望,一听录音带,准连那一线也都弄断。“爱情”这玩艺乃天下最奇妙之物,她爱你时,你的缺点也成了优点,不爱你时,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高贵品德,都会成为可笑可嘲的蠢动。假使你痛痛快快向她“白白”,她还对你有点怜惜。假使你死缠不放,连录音带都搬出来,她能念及你的痴情乎?恐怕她不跟另外那个男人商量杀你灭口,已算你祖宗有德。盖爱情乃交流之物,一旦一方面不接受,你越爱,她越厌。
  诗人们常歌颂爱情是永恒的,年轻小伙子和黄毛丫头,对爱情的伟大更五体投地。诚如胡适先生说,凡是金字招牌,最好不要去碰,爱情固金字招牌也。柏杨先生如果去碰,准有年轻朋友破口大骂。不过有一个现象却是非常有趣,那对新郎新娘,两人如果不相爱至深,他们能结婚乎?然而其不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固甚明显。他如果相信爱情是永恒的,就不会弄个录音机矣。
  这不是否认爱情的价值,谁要否认爱情的价值,谁的脑筋一定少一条皱纹,或少若干细胞。如果我们有盘古先生那么大的力量,把世界上所有的爱情挖掉,那么,闭目思之,这个世界还剩下啥?文明的发展,文化的进步,以及个人的前途事业,不受爱情驱使者,几希。我们可以认为,天下固然有永恒的爱情,但不能说每一个爱情都是永恒的。新郎搬出来录音机,其内心的恐惧可知,如果他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何必录妻子的音耶?如果他不相信爱情是永恒的,他自己本身便不可靠,谁又录他的音乎?
  昨天报上说,菲律宾某女议员在国会上提出议案,要求禁演伊利沙白泰勒女士的电影。伊女士这人,我们不批评,但有一件事,却硬是敢打一块钱赌的,假若全世界都禁演她的电影,包管可以医治她的滥病,再也不会视婚姻如破鞋,视爱情即性欲也。这可以说明一点,廉价小说上最喜欢强调曰:“爱情是纯洁的”,其实,天下没有比爱情更千头万绪的东西,只看人持之如何耳。西洋有一则小幽默,其对话如下:
  爱情不是买卖(2)
  玛利曰:“亲爱的,约翰病得那么重,你怎么把他看顾好的?”
  爱丽斯曰:“每逢我一想到有谁要我这个已有四个孩子,年已四十岁的寡妇时,我就不得不拼命看顾他。”
  呜呼,君不见女人哭丈夫时:“你死啦,叫我依靠何人?”这固然是至性至情,但教人听啦,却好像如果她有人依靠就不伤心似的,怎不出冷汗也。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德军横扫欧陆,希特拉先生得意之余,信口开河,今天曰:“毁灭英国。”明天曰:“德军不知失败为何物。”后天曰:“德国上空永不会有敌机。”到了大战末期,英国电台恶作剧,把希先生当年的讲演,重新广播。以致希先生不得不下令不准收听他自己的广播,你说窘不窘乎哉?盖非他不愿实践诺言,形势不许他说话算话也。丈夫录下妻子的山盟海誓,到时候她不兑现,只要一句话便可打发,曰:“我那时爱你,可是现在不爱你啦。”
  爱情不是买卖,当做买卖干的人,苦在其中矣,不要说立契约,留录音,便是杀头都没有用。
  爱屋不及乌(1)
  《纽伦堡大审》那位年高德邵的法官,曾告诉因这一影片而得金像奖的男主角曰:“你讲的都合乎逻辑,但合乎逻辑的并不都是合乎真理的。”这两句话的学问大矣,谁说文学家容易干乎,仅这两句话,那个剧作家便应被供进圣人之祠,恐怕中国目前的作家,挤不出如此这般的见解。但我们却可套之曰:“凡是真理,也不见得统统是合乎逻辑的”也。
  爱情尤其如此,盖爱情和魔鬼一样,不受人为的规律所拘束,性质异常的怪,你不承认不行。圣人曰:“爱屋及乌”,此典故在《辞海》上一查便知,但不妨再加说明:你新盖了一座房子,美奂美轮,忽然一只乌鸦先生站在屋顶上哇啦哇啦乱叫,一怒之下,能给它一个手榴弹哉?盖那准把屋顶轰垮,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也。跟此同一道理的屋和乌,则是女儿和男朋友、女婿,儿子和女朋友、媳妇焉,有些岳父母公婆把女婿媳妇简直看成眼中钉,无他,一点也不逻辑,一点也不“爱屋及乌”。不但不爱屋及乌,反而爱屋恨乌,像《孔雀东南飞》焦仲卿先生的娘,便是一个典型,把媳妇恨得要死,非赶她走路不可,结果媳妇固赶走啦,儿子也翘了辫子。老太太听到儿子上吊消息时,心里是啥滋味,外人不知。但我跟你敢赌一块钱,如果这里面没有爱情,而仅只是屋子和乌鸦,绝不会弄成那个下场。
  爱情使人自私,柏杨先生有时听广播,有时看小说,常听到和看到一些诠释爱情的话,曰:“爱情是不自私的。”呜呼,离开自私,还有爱情乎哉?不自私的爱情,像没有体躯的人一样,有此可能乎哉?你不妨研究一下,凡是到处宣传爱情不自私的人,危险性都很庞大;千金小姐也好,风流寡妇也好,最好不要惹他,否则准有戏可瞧的。
  柏杨先生最讨厌青蛙,我的幼孙却硬是喜欢,家有一箱,专供其贮蛙之用,偶忘关闭,则床上桌上,遂成了蛙老爷天下,教人怒火冲天。可是既然幼孙爱之,我们老两口只好也因而爱之。数学上有那么一个公式,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准也等于丙。于是,甲爱乙,乙爱丙,甲因之也非爱丙不可,还有比这更结实的逻辑乎?然而爱情上却不一定如此,丈夫爱太太,太太爱姘头,你总不能说丈夫也爱姘头吧。恐怕不但不爱,多半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的邻居有一位正在读大学堂的女儿,男友如云,最近被一殷实富商包她前往美国,乃将所有户头统统斩断;有时深夜不寐,听她在门口和那些纠缠不清的男孩子们窃语,她每每哀怨曰:“你不是说你爱我乎?愿为我死乎?愿教我快乐乎?你不再理我,不再打扰我,不再爱我,成全我去美国的念头,你就是爱我,就是教我快乐啦。”我听了立刻毛骨悚然,她这一辈子如果平安无恙,真是上天特别照顾她。她的话再合逻辑不过,我想就是教逻辑学的教习都无法抬杠,可是逻辑用到爱情上,就可能使人冒出杀机。不要说男士听不进去,即令听得进去,被说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恐怕也是口服心不服。
  爱屋不及乌(2)
  爱情是自私的玩艺,只有在自私获得满足之后,才能表现出爱情的伟大。没有自私,便没有爱情。你阁下有一女友,平常她一咳嗽你就心跳,可是上个月美国钢铁大王那位如花似玉兼腰缠万贯的女儿,非嫁你不可,专机一架,接你去纽约结婚。二十年后,你从前那位女友又有咳嗽,你的心还跳不跳乎。你至爱你的太太,而你的太太却去旅馆和别人乱搞,你又是啥想法哉?如果爱情的本质不是自私的,反正有妻大家睡,那你应哈哈一笑也。然而,这种男人,又算啥东西?
  爱情不但不能转嫁,而且也没有必要的发展途径,一个科学家把氢二氧一弄到瓶子里,用不着任何甜言蜜语,结局一定是水。爱情则不然,本来你种下去的是西瓜,如果你不用培养西瓜的方法去培养,将来说不定长出来的是龇牙菜。像魏平澳先生的婚姻,当初爱得要命,经过如彼之坎坷和如彼之奋斗挣扎,才争到手的爱情,按逻辑说,还能不珍惜、不长久者乎?那个瓜子不能说不大不巨,不能说肥料不足,然而长出来的仍是龇牙菜,其中道理简直跟耶稣基督一样的奇妙,够我们吃惊的矣。
  爱情既不是逻辑的,自然而然也不是永恒的。严格讲起来,天下没有永恒的东西,连石头都会氧化,连太阳都会熄灭也。可是比较起来,石头和太阳固永恒之物也,百年前太阳是太阳,百年后太阳仍是太阳,你小时候兀立在你庭院中的那块花岗石,等你老大回乡时,那花岗石包管依然存在,没啥异样。爱情恐怕不能这么的简单,吾友伊莉莎白?泰勒女士,不惜冒天下大不韪,拆散费雪先生的家庭而嫁之;魏平澳先生和纪翠绫女士,当初简直闹得天翻地覆,等于杀开一条血路,才算结成连理。这些爱情,其浓其烈,其以生死相许,就是把人类中典型的傻瓜司马衷先生从坟墓里拖出来,他都会拍胸脯保证,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问题是,怪就怪在这里,爱情跟月球一样,向阳的一面,固然热得要发疯,背阳的一面,却冷得硬要冻成僵尸。
  不要看情侣们在一起如漆投胶,等过了两年,你再去打听一下,恐怕谁也不认识谁矣。再严重的海誓山盟都没有用,盖无论男女,在紧要关头,啥惊心动魄的话都说得出,这些话能作得了准欤?不要说在紧要关头的话作不了准,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说了都很难作准也。如果都能一一兑现,天下还有婚变哉?还有失恋哉?还有桃色新闻以饱读者的眼福哉?在美国有一个小故事,某大亨和他漂亮的女秘书打得火热,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可开交,可是却忽然告吹,朋友询之,大亨曰:“那女人太厉害,她把我说爱她的话用打字机一字不漏地打下,叫我签字,那岂不要我的老命。”洋大人大概太重承诺,如果换了中国人,恐怕你叫我签字我就签字。某新郎就把新娘爱他的话当众全部录了音,新娘也照录不误,这就比洋大人胆大得多。其实,签名也好,录音也好,只可保障经济,一旦等他变心,用它敲一笔竹杠,以便再找别的户头;恐怕不能保障爱情,因爱情本质上就是多变而不稳定的,仅凭几句甜言蜜语的海誓山盟,成不了太阳和花岗石。
  爱屋不及乌(3)
  一个女孩子如果要嫁给一个抛弃过妻子的男人,家长亲友,每每警告之曰:“他能抛弃他太太,也就能抛弃你,他太太就是一个活榜样,你怎么执迷不悟?”一个男人如果娶一个风流女子,朋友也会警告之曰:“她把前面那个男人一状告到法院,连血都榨罄尽,你玩得过她乎,前面那个男人比你精明得多啦。”这一类的警告,有其至理存在,一个人如果没有智能从别人痛苦中吸取经验教训,那真是蠢猪。但问题却在于,如果他们说的话不关爱情,可能成为定律;不幸他们说的话竟关爱情,便没有那么科学。张三先生第一次娶玛莉小姐踢之,第二次再娶丽沙小姐亦踢之,第三次娶海伦小姐,你敢肯定他也踢之乎?说不定恩情如蜜,终身不渝。李四小姐第一次嫁约翰先生离之,第二次嫁乔治先生亦离之,第三次嫁威伯先生,你敢肯定她也非离之不可乎?除了上帝,谁都难预料也。
  纪晓岚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上有一则记载:某一位妇人,前夫死时,她没有一点戚容,甚至还挂上红布,以示普天同庆。嫁人后过了几年,第二个丈夫也伸腿瞪眼,她阁下披麻戴孝,哀痛逾恒,截发自矢,为夫守节。别人见而奇怪曰:“你已是再嫁之人,还守啥节?何况不为第一任丈夫守节,而为第二任丈夫守节,那算啥理?”她阁下答曰:“第一任丈夫虐我打我,毫无夫妇之情,他死了我很高兴。第二任丈夫不以再嫁轻我卑我,反而爱我敬我,我自然报答他。”
  呜呼,这则笔记,人人应该一读,爱情之多变和不按逻辑进行,可增一说明。他可能一向乱搞,她可能也一向乱搞,却在最后一次改邪归正,谁都不能肯定有其一必有其二,有其三必有其四。廉价小说上对此发挥得最淋漓尽致,凡是背夫私奔的妻子,或是背父母私奔的女儿,铁定的都没有好下场,真是见了他娘的鬼。爱情如果那么简单,有其必然结论,可以用数学公式算出来,那叫人工受孕,不叫爱情。盖背夫私奔也好,背父母私奔也好,其结局糟不可言的固多,但异常美满的亦有得是。柏杨先生说这话,不是奉劝太太小姐快点收拾铺盖,假使老妻或爱女跟野男人跑掉,我恐怕要大打出手。然而我为此言者,只在研究一下爱情的特性,以便说明很多爱情纠纷的真相,望有学问的朋友察之也。
  爱情的本质是自私的,也是不合乎逻辑的,同时也是虚荣的焉。
  一谈到爱情的本质是虚荣的,准有人暴跳如雷,说我对爱情横加污蔑,简直不当人子。然而事实归事实,不承认归不承认。假使柏杨先生临老入花丛,明天也谈起恋爱,我也会咬定牙关,跟圣崽站在一条线上,而且谁要说爱情是虚荣的,说不定还要揍以老拳,用以表示我这个人最坚贞可靠,你放心陪我上床可也。然而,我现在既不谈恋爱,自无所顾虑,心情平静,脑筋清楚,不妨口吐真言。
  爱屋不及乌(4)
  圣人曰:“人之既衰,戒之在得。”盖普通人一旦成了老头老太婆,往往发现世界上啥都是假的,妻子丈夫儿女都靠不住,惟有钱才是真的,可解决任何疑难杂症。于是,父母和子女之间――尤其是和女儿之间的冲突开始。杜牧先生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们可套之曰:“少女不知钱重要,硬要嫁给穷光蛋。”父母和女儿的纠纷,多半由此而起,父母根据一生惨痛而宝贵的经验,对女婿的要求,只要有钱就行。而女儿则不然,喜欢音乐的,则要嫁音乐家焉;喜欢诗的,则要嫁诗人焉;喜欢看小说的,则要嫁小说家焉;喜欢跳舞的,则要嫁跳舞师焉;喜欢白相的,则要嫁花花公子焉;喜欢去美国的,则要嫁留学生焉。偏偏把“钱”的问题置于大脑之后,甚至连饿死都不在乎。
  于是,一场激烈的家庭内战遂白热化,父曰:“你嫁给张三,张三一个月多少钱?能养活了你乎?”母曰:“张三那小子银行里多少存款?有房产乎?你们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女儿愤愤曰:“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好像要卖女儿。我只要人,不要钱。”呜呼,基本观念竟如此之相异,纵是谈三十年都谈不拢,结果不是女儿和该穷小子一溜了之,便是果真嫁给一个有钱的。后者还好,前者自然搞得轰轰烈烈,把父母气得九死一生,父母之所以九死一生者,一方面气女儿不听话,一方面气女儿不知道钱中用也。
  有人就在此歌颂起爱情的伟大和纯洁了矣,不过问题似乎不能如此简单地就可找出答案,一个千金小姐爱上一个穷小子,往往因该千金小姐对“穷”的意义并不真实地了解,我常听有些富家少女向其男友发誓曰:“我啥苦都能受。”便不禁想上去打她一个嘴巴,盖她根本不知道“穷”是何物,“苦”又是何物耳。她以为穷者,顶多是不天天做旗袍,苦者,顶多是不天天跳舞,穷苦者,顶多不雇人擦汽车而自己擦之也。这种少女娶到家,当丈夫的只好整天挨打受气,终于自尊心丧尽,抱头鼠窜。
  除了对“穷”的误解,主要的还是虚荣心在作怪,那就是:她不相信她的男朋友会永远没有钱,现在固然穷兮兮,而总有一天,钱多如山,足可以堵住父母亲友的嘴。试问哪个少女肯承认自己天生的受罪命,死心塌地地专找穷到底的丈夫过一辈子也。
  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美国私生子平空增多,一个私人资助的研究所,调查一年之久,发现一项使道貌岸然吓一跳的结论,报告书上曰:不知道什么缘故,少女们对一些穿着窄窄军裤,屁股因包得太紧而膨胀的年轻小伙子,简直是着了迷;每逢有部队经过和开拔时,军营附近无法下手,她们就蜂拥到火车站,向那些队伍已经解散,零乱候车的阿兵哥大飞媚眼,然后就在野地表演一阵,才算罢手。这个报告发表后,迫使美国政府不得不颁布严令,即是在候车时间,队伍也不准解散,防小伙子被诱惑得昏了头。
  爱屋不及乌(5)
  这是可以解释的,基于爱情的自私本质,女孩子既不为你的钱,一定得为你点啥――或者爱你老实;或者爱你英俊;或者爱你文章写得好,天下闻名;或者爱你的官大,到处有人恭维;或者爱你长的小白脸,女人见了都要欲火中烧;或者爱你的学问大,连阿比西尼亚文都精通,而且又会发明原子弹;或者爱你交游广,连去舞场都不花钱。总而言之,她一定得为点啥,绝没有一点啥都不为的爱情。最常见的现象是:她和她心爱的男朋友或心爱的丈夫,并肩而行,她一定有点骄傲之感,她才快乐;如果没有骄傲之感,则事情就要糟糕。有一天我在街头遇到一个女学生,介绍其夫与我,是一知名之士焉,我连表敬意曰:“久仰久仰,报上说你最近要去英国讲学?”女学生听之大喜;如果她的丈夫是柏杨先生,我想她介绍时便不可能如此利落,盖骄傲不起来也。
  虚荣和荣誉(1)
  虚荣有时候和荣誉简直很难弄清,一个人宁可卖掉被子,出门硬是要坐计程汽车,你说他是虚荣,他说他是荣誉。一个人为国牺牲,你说他是荣誉,遇到乡愿,却会说他是虚荣,泄尽了你的气。
  任何爱情上的骄傲都有虚荣的成分,纽约一个女人有一天从街上归来,进门便落泪如雨,其夫问之,她伤心答曰:“我走到街上,连清道夫都不再偷看我啦。”想当年她一定美艳绝伦,步履所至,清道夫都忍不住仰头一觑,可知其魅力之大,而如今清道夫首先发难,不再看她,一叶落而知秋,一人不看而知老,伤魅力之减,哀年华之增,怎么不一哭乎?诋之者责其虚荣,同情之者认为她为荣誉而奋斗,公说公有理,婆说婆亦有理焉。
  在爱情的领域中,荣誉和虚荣简直从头到尾混淆。有这么一种现象,男女恋爱,女子比较富有,男子穷得就是吊到绞架上也绞不出一滴油水,如果女子爱他至深,或者是女子昏了头,一娶一嫁,当然没有问题。如果女子父母提醒了她,或她自己恍然大悟:“嫁了他吃啥?”这场恋爱恐怕要完蛋,那个小伙子准跳起脚来,大骂那女人虚荣。
  哲人们对“钱”的问题,已经说了不少格言,在这方面,柏杨先生则另有高见。族孙某某,今年二十三岁,追一董事长女儿,眼看就要吹吹打打进洞房;不知道从那里刮出一股斜风,把恋爱的船刮离航线,再去访她,看门的人手持铁棒,就要动武。年轻人以我的学问奇大,特来请益,来时鼻孔冒烟,声言要一刀把她杀死,我乃问曰:“她不理你,原因何在?”答曰:“嫌我没有钱。”我曰:“然则你有钱乎?”答曰:“没有。”我曰:“那么她没有错,而是对了矣,你还有脸闹啥?”答曰:“爱情是纯洁的,她太虚荣。”我曰:“凭你这句话就该活埋,我问你,你一月多少银子?”答曰:“九百元。”我曰:“公家有宿舍乎?”答曰:“没有。”我曰:“然则一旦你们结了婚,便非得租房子不可矣,除了正薪,你还有外快乎?”答曰:“兼一个家庭教师,月入三百元。”我曰:“那么一月一千二百元矣,还有其他收入乎?”曰:“没有。”我曰:“能贪污揩油乎?”答曰:“不行,我管的是设计。”我曰:“这就叫糟,你结婚后需要租房子,六席榻榻米两间,至少五百元,剩下的七百元,不买肥皂乎?不买牙膏牙刷乎?还有袜子、衣服、应酬,请问不足之数,你将怎么办哉?”答曰:“既然相爱,就应共同受苦。”我曰:“好小子,说的全是狗屁之话,对自己心爱的女孩子,还没有结婚哩,便打定主意教她受苦,真是蛇蝎心肠,再不快滚,看我打断狗腿。”该年轻人趁我找棍子之际,飞奔而逃。
  虚荣和荣誉(2)
  呜呼,现在的女孩子们懂事多啦,不要说比十年之前或甚至百年之前,便是比五年之前,其见识都不一样。五年之前,女孩子以嫁洋人为荣,自从有一个姣娘嫁了一个美国擦皮鞋的,弄得非常扫兴后,女孩子乃改变目标到华侨头上。我有一个朋友,其女正读高中,美人儿也,追之者恒数十人,有一天其女带了一个窝窝囊囊的角色来访,介绍曰:“美国华侨。”当时尚无异状,可是下星期日忽接喜帖,他们竟然结上了婚。近来此风固然茂盛如昔,但已更为精密,仅只“华侨”二字,已不如当年那么唬人,必须经过函件往返,打听底细,如果真有店铺有农场,那当然是非嫁不可,如果只是一个空心佬倌,凑了几个钱回国跑单帮,仍是棉花店失火――免谈。
  在这上面可研究一下虚荣和荣誉的分际。一个女孩子挑选丈夫,非百万富翁不可,非把她弄到美国或弄到罗马不可,非有汽车洋房不可,我们指摘她爱好虚荣,还说得过去;如果她的目的只在避免冻馁而求温饱,一个男人连这最低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反而拉着嗓门吼她虚荣,便说不过去也。举一例焉,张先生月入千万;李先生月入五千;王先生月入一百,如果玛璃小姐要嫁张先生,王先生抨击她虚荣,还沾一点儿边,如果她要嫁李先生,王先生便没有资格责备她,更没有资格逼着她非跟自己一块活受罪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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