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14/80页



☆、二十一·婚变(下)

  几度相思不相见,春风何处有佳期。
  我沉浸在昔年往事中,久久不可自拔。
  直到身边掌声雷动……我一怔,方把思绪拉回到眼前,原来开场的武热已经过去了……戏台布景已换,柔软的丝竹已响起,不知唱的是哪出戏。
  我定了定神,习惯性地问语融:“这是哪一出?”转首才发现,身边早已无侍立的人,不禁自嘲地勾了勾唇。
  “海棠红”耳边传来姜御丞沉沉的声音。
  我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打着精神等旦角上场。而同时,方升宴已经敬酒到了主桌,觥筹未止,姜御丞微微颔首,受了他一杯酒。
  “方卿,成了亲有了家室的人,可不比以往自在逍遥了。如今一妻一妾,若夹住了你,可插翅也难逃了。”众人听闻姜御丞这般亲近的话逗得一齐笑起来。
  “全托陛下和娘娘的福气,升宴才有这般齐人之福。”方升宴仰脖饮酒,嗜酒万分。确实,众人也道没见过少卿大人这么开心过,酒一杯连着一杯,开席至今就没断过,但凡恭贺敬酒的,皆来者不拒,人人都夸方公子酒量惊人的好。
  听他这般言语,我不得不举杯,算是受他一敬,微微抿了抿。梨花白入口,只觉得喉头清凉有液体滑落,什么滋味也品不出来。放下杯子,我微微转头,做入迷看戏状,直直地盯着戏台。
  台上的旦角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云髻高耸,额上贴雉形翠色花钿,着红裳‘锦袖、黄蓝两色卷草纹十六幅戏衣,双手捻水袖,似回雪飘摇,虹晕斜飞,随着丝竹姗姗而唱,却不是海棠红的调子,而是改了刘廷玑的禁词:
  “二八佳人六七郎,萧萧白发伴红妆。
  扶鸠笑入鸳帏里,一树梨花压海棠。”
  众人神色遽变!而方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竟没了言语。姜御丞依旧平静地坐在御座上,神色阴沉不定,看不出喜怒。人人面面相觑,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歌舞繁华的大园中瞬时鸦雀无声,直如死寂一般阴沉。
  突然,台上的旦角手一抹一扯,去了头套,扯了戏衣,露出清俊的眉目并一身米白的衣服,一个箭步已跳下台来,反手一亮,众人只觉得眼前一刺,赫然一把长枪挑了出来,直直地向方升宴冲去!
  内侍本跟在姜御丞身边,一时间张口结舌,两股站站,拼了好大的劲才大吼一声:“护驾!来人,护驾——”
  四下里尖叫声,奔跑声,杯盘碎裂声声不断,一片混乱,内侍的喊声被隔截得支离破碎。柳卿礼本已奔得远了,突然又回头冲了回来……混乱之中,姜御丞一手已牢牢地攥住我的胳膊,目光如电,神色冷寂地看着突然发难的戏班人马。
  我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卷怕,这横生的变故当真叫人措手不及。
  方升宴已和那个做旦角的少年交上了手,而戏班子的人也纷纷亮出兵器,整个婚宴陷入一场混战。
  只听得一个女子清丽嘹亮的声音,声声传来,我回眸,在人群里居然发现了一袭正红似火的嫁衣。我神色大变,果然听得那少女不住唤着:“梅生!梅生!梅……”
  柳卿乐!我抬眼找柳卿礼的身影,却发现他就在我面前不远,背对着我,居然始终挡在我面前。我眉心暗蹙,只怕柳卿乐这丑事是要闹大了,如此风波,叫平南府如何拉的下脸。
  “卿乐!我在这里!”少年一面和方升宴缠斗,一面高喊着。
  “梅生!梅生——”柳卿乐拼了命地推着周围的人,手上脚上还托着一截麻绳,看来是不容易逃出喜房了。
  “卿乐,这边!到我这边来!”少年犹自大吼着,慢慢却落了下风。方升宴一招紧似一招,狠命地打,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并全发泄在他身上。
  眼见方升宴就要生擒了那少年,斜刺里却冒出个人,一头撞在方升宴腰上,把方升宴撞了一个趔趄。
  “你他奶奶的,敢打梅生!老娘跟你拼了!”见柳卿乐身着嫁衣撞了方升宴,众人更是哗然,有不少人是认得柳卿乐的,现在这场面当真是不知所以。
  柳卿乐刚一撞完,一把被少年拉住,牢牢地护在身后。
  柳卿礼在我身边,眼见这一幕,脸色已是雪白,目光愤然,大喝一声:“卿乐!你给我过来!”
  柳卿乐双足一顿,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老娘不过去!死都不去!你不疼我,你一点儿都不疼我!”
  不过是片刻,方槐已带御林军将戏班子的人一一制服。
  少年和柳卿乐被团团围住,脸上却不见一丝惧意。
  “你趁早放了我们!老娘从没见过你,半点儿也不喜欢你,赶紧叫那些人撤了!”柳卿乐狠狠地冲方升宴喊道。
  “柳卿乐!”柳卿礼脸色灰白,已经大踏步地走过去,要去捉柳卿乐回来,众人知晓两人是兄妹,都不敢拦着,少年见柳卿礼走来,面上露出难色,许是忌惮是卿乐兄长,不知可好动手。
  不聊,柳卿乐却手腕一翻,一把匕首抵在胸口,叫道:“三哥!你倘若硬要我嫁,那就扛着老娘的尸体去!”
  “柳小姐。”我施施然地含笑看着她,“姻缘天定,天子金口,你何必冥顽破了这桩喜事呢?”
  众人见我开口,不禁默然,都小心翼翼地看着,空气里多了分微妙的气息。不期然,看见方升宴好整以暇的神色笑着看着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柳卿乐愣愣地看着我,可能觉得我似曾相识,末了,用难得认真的口气,直直的望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还含着一汪泪水,像极了汐儿的倔强,一字一句道:“嫁给卫尉寺少卿,做普通夫妻,原也不是不可以。”她看着我衣服上繁复的凤凰和牡丹相杂的图样,嗫嚅了一下,复尔勇敢地看着我道:“娘娘,可是我遇见了梅生……”
  “那又如何。”我冷冷地把玩着手里的夜光杯,不带一丝感情道。
  “老娘不能爱着一个人而去做另一个人的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老娘不能够!”柳卿乐面无惧色和羞意,朗朗地冲我喊道,“娘娘,若换做是你,你能够么?!”
  我不禁大震,面色白了白,手中的夜光杯脱手滑落,心中大骇,一遍遍地想着“我能够么?”
  方升宴突然放声大笑,笑的凄凉,每一丝笑纹里都包含着痛苦的痕迹,几乎是有些惨烈的味道了。众人都不知道方升宴为何如此古怪地笑。姜御丞却不可置否地看了我一眼。
  方升宴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置若罔闻,只是那样笑着,笑着。
  片刻,方升宴转过头,已经是平日的平静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方大人的失态,人人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柳卿乐只是惊讶着,方升宴依旧是喜气洋洋的新郎官样儿,只是目光冷的不像在人世一般,冰冷的,配上那副欢喜的笑颜,说不出的诡谲。
  方升宴轻快地一笑,对柳卿乐说,“有什么不能的。人啊,狠一狠心肠,只以为自己是死了,也就做到了。”复尔,缓缓道,“你做不到不要紧,为夫可以慢慢教你……”
  话毕,手中的酒杯破空而出,一招击在少年身上,随之而来便是一声:“带夫人下去。”
  少年已被打中了穴道,一动也不能动。家丁早眼疾手快,拖了柳卿乐就走,徒留一声声:“梅生!梅生!梅……”
  我的目光从方升宴脸上慢慢移到少年的眉目间……心里有着些许的震动,怎么会这么像?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二·西窗望月几回圆

  一场风波既然是这般收场。我深知,出了这平南府,朝堂市井流言蜚语必是甚嚣尘上,人人皆会私下揣测方升宴婚事的是是非非。酒席宴罢,耳边已经听到方府丫头窸窸窣窣的议论:“果然那刁蛮泼辣的性子,真的有几分相似,难怪少爷……”
  我相信,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略带恶意的,诡秘而叫人激动。
  方升宴亲切地拉了柳卿礼的手,不顾柳卿礼的再三致歉,笑语靥靥地安慰着,不外乎“我竟不知内人原是这般爱开玩笑”“左不过是一个狂徒捣乱罢了,大舅哥切勿放在心上”云云之类;似乎刚刚的风波根本不从发生过。我侧目看着,只觉得方升宴什么地方变了,又说不出是什么变了。
  酒宴已毕,方升宴被家仆扶着,跌跌撞撞地向了新房去了。众人也都勉力堆着笑,恭着贺着,却不敢先行告辞。
  我微带着绯色醉意,略略倾斜了身子,轻轻啜饮着杯中的梨花白,目光有意无意停驻在同样沉稳平静的姜御丞身上。华灯灿烂如星,万千华彩中端坐着姜御丞一袭深青色紫团云服华衣,难掩淡漠清冷的雍容,亦透出深深地沉静稳妥。他的脸庞隐约在夜光杯的碧玉色下,肤静如玉,分不清是玉色衬人还是容颜欺玉,连笑容亦着几分迷离。
  酒在喉头有芳醇的甘甜,我坐在姜御丞身边,微醺然对上他偶然投注的目光,心中涌起莫名的疼。园子里供着水仙,被酒气烘得香气愈加沉醉,有瞬间的慌神,忆起寿宁宫外的垂柳,我第一次杀了人,手刃了所谓的谢家仇人,袁锋。
  一夜的噩梦,我跪在寿宁宫里祈求姜后的庇佑,袁锋撞在假山上迸出来的血浆,仿佛恶鬼狰狞的长舌,舔舐着我的头脑,让我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恐惧。
  彼时的姜御丞领着我出了寿宁宫,听着我惊惶的颤声说着自己杀人的事,他唇齿轻启,干净利落,不带一丝温情的话:“杀人又如何,本侯杀人无数,还不照样站在这里。杀多了,就麻木了。杀对了,才能往上爬。”
  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俯下身,第一次以保护的姿态轻轻地拥我入怀,像极了幼年父亲抱我的模样,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那般小心亲切。
  我附在他的怀中,连日的惶恐瞬间平息,听着他在我耳边如毒一般的话语,教唆我去记恨项、柳、云三家。听着他从未有过的温和口气:“汝可信本侯?”
  我信,我当然相信!我相信只要在他身边,九天十地,诸神诸魔,都不能伤到我一分一毫;有他在我身边,我便是谢家最坚韧的后人。
  那般的好花好景,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拥有,也能叫人在余生里自苦涩的心底念出一丝甘味。
  想着昔日的往事,仿佛一块坚冰被滚热的刀刃劈开了一道裂痕,痛快而又刺心。我轻轻别过头去,生怕往事的温柔倾覆了我此刻的目的。姜御丞却突然发话:“想必朕在此,诸卿也不甚自在。”说着,起身看着方槐,却不着痕迹地牵过我手道:“金寒水冷,怕是要落雪了,朕一直记得方府的海棠苑,供了不少珍品。方卿不如带朕和皇后瞻览一番。诸卿也可随意了……”
  听他这么一讲,方槐自是忙不迭地打点着,叫最得力的管家前去引路,自己便留下来,打发了客人。
  “这时气,哪有海棠可看?”到了后园,管家一走,我问姜御丞道,顺带着拧了眉毛。
  大周皇帝姜御丞嗜好海棠,朝中无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将紫宸殿底部纵横贯通,每年烧一冬的炭火为紫宸殿海棠取暖,就不是人人皆知的了。而亲眼见过这些深冬齐放的西府单芯贴梗垂丝八棱的,姜御丞之外,就只有他身边的内侍了。
  自是知晓隆冬腊月无海棠,姜御丞也不过是托辞离席罢了。见我蹙眉问他,他却是一言不发,目光幽幽的,只是看着后园的那架沉木秋千,神色平静道:“吾记得,汝和方升宴幼时常在这里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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