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13/80页


  “方升宴!”我怒火万丈,他这厢来就是来作弄我的么!
  方升宴伸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起来,狠狠却分外低声道:“你是在报复我?谢猪头!”
  我几乎要甩手给他一掌了,莫名其妙!纵使他心中不快,婚事也是姜御丞和方槐应允的事儿,来找我撒什么气!
  我不禁将腰身挺直,含了怒意,冷然了声音,冲他喊道:“方大人若是有什么不欢喜的,大可和皇上说个分明。皇上有言,京中女子尽方大人甄拣。大人若真不喜欢柳四小姐和语融,只当养在家里吃喝供着罢了,何苦拂逆天子、老父的心意。若有喜欢的,求道旨,娶作妾侍,也不是什么难事。方大人这番脾气冲着本宫发,不觉得莫名其妙嘛!”
  听我一口一个“方大人”,末了还搬出了“本宫”,方升宴目眦尽裂,却怒极反笑:“莫名其妙?呵呵……妍妹妹……莫名其妙!呵呵……”
  月华如流觞轻轻倾落在身上,浅紫色衣裳被勾勒出淡青色的光晕,朦胧的,像做了一半就被惊醒的梦。清风连连,梨叶片片盈动若非。方升宴神色已经和缓,眼睛里戾气消褪,图剩精疲力竭的痛楚,无限痛恨凄楚的声腔带着嘶哑,深深地掐着我的肩膀,像说笑话一般,缓缓道:“求旨?妍妹妹可知,我这一生想求的……已经求不到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有一刹那的晃神,还没参透他的话中意思,他突然放开我,倒退了几步,仰着脸,放声大笑,他的笑声有说不出的凄厉,浅紫的衣袖在我眼前挥出,纷乱的海棠花瓣从他宽大的衣袖中飞出,就像漫天的星辰如雨点般落下来……就像在幼年的方府,无数的海棠花瓣洒在争抢秋千的我和方升宴身上,像是一场灿烂的星雨,照亮了他此刻痛心大笑的脸庞……
  十月的上旬,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冰凉大雨浇退了不少压抑之气。我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和院子里的梨树哗哗作响。心中烦乱不堪,掐指算着着语融出阁的日子。那是一场彻夜的大雨,“哗哗”的雨声冲尽了长安城一整个秋日的凉意,冰冷沁凉的雨水,似乎提醒着我梦魇的阴影。
  一如既往,我梦魇缠身,积疾卧床。
  那一夜,卫尉寺少卿方升宴醉酒披发,在紫宸殿里声嘶力竭地发了一场酒疯。他的吼声那么凄厉,响彻了整个紫宸殿寂静的夜空。
  柳卿礼永远想不到,偌大的紫宸殿里我安插的‘内线’,昔日听闻他荐妹入宫的‘内线’,如今一字一句地将方升宴的话语传至我的耳中。那是一只极为金贵的鹩鹊,聪慧灵动,善摹人语,我悉心喂养,置于紫宸殿的上梁。
  我从未听到过方升宴如此失态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不可触及的绝望。他几乎带着不可察觉的恨意控诉着姜御丞的失信。
  谢方两家,世代相交,愿永结秦晋之好。
  这是我父和方槐昔年的笑语。方槐也确实利用这一点,想从我手中套走那纸秘密。如果没有姜御丞……交出那纸兵令,我可能就是方夫人;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命运无常的手从不停止他玩笑似的挑弄。我和方升宴到如今的剑拔弩张,不可收拾都不过是不可抗违的顺势罢了,谢氏族灭,方家是我心头最后欲除而不能除的恨意和不甘。
  雨声太大,我渐渐听不清鹩鹊飞回紫宸殿的声音。
  蓬莱殿,金做笼,玉为梁,锦幔珠帘,吹拂得人的心事也是重重叠叠。夜明珠的光辉犹如明月一般,连上弦月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谁会在意哪一束才是真正的月光。无论哪一束月光,都不能平息我亲刃仇人的恨意了。
  次日,姜御丞准方升宴恩旨,终身除一妻一妾外不再另娶,又定下令语融入府主持家事,此语一出,人皆道方大人对语融情深意重,两情相悦,不过便宜了柳卿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一・ 婚变(上)

  “哈哈,谢家的丑丫头!”
  “你!你才丑!”
  “呸!扯你辫子,让你说本公子丑!”
  “啊啊!这辫子我娘亲帮我编了好久!王八蛋!”
  “打人啦打人啦!丑丫头打人啦!”
  “哎哟,少爷,谢小姐,别打了!别打了!你俩咋么一见面就打啊!”
  我看着浩浩汤汤的迎亲人马立于太液池的彼岸,心绪莫名的平静。想着儿时和方升宴的玩闹,彼时的我们水火不容,见面拆台,干净纯粹,爱恨分明。原本,还是有点奢望的吧。即便他是为了兵令接近我的,还是想相信我真的有这么个哥哥,相信我们俩家真的是肝胆的世交,相信他对妍妹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真心照拂……直到语融字字清晰地向我坦白,我才知道我的奢望成了永远的奢望。
  而疏影临死前的一席话,那么淋漓的真相一夕之间破开……
  姜御丞,方槐,方升宴……他们一定会后悔,后悔留下我这条命的。我乃谢门之后,一百七十三口枉死京都,我必是要一点一滴讨回来,我的族人必在天上,佑我血债血偿!
  我定定地站在蓬莱殿前,娉婷而立,那声势浩天的喜乐从湖面传来,似乎要将我心中潮水般的恨意吞没。我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站成了一块青石,怒澜狂涛之后,仍旧岿然不动。
  “通通”两声叩首声敲碎我的思绪,面前是一袭红衣的喜娘,“皇后娘娘,郁小姐来拜别娘娘。”
  我勉强振作精神,回头看去。语融身着婚服,品红双孔雀绣云锦缨络霞帔,那开屏的孔雀有婉转温顺之态,好似要活过来一般。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留仙裙,裙上绣出百子百福花样,裙尾长摆曳地三尺许,边缘滚着金丝缀,镶五色米珠,行走时簌簌有声。发髻正中戴着莲花鸳鸯满池娇分心,两侧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荷花,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中心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作底,更觉得光彩耀目。
  她敛衣下拜,“郁氏语融拜别皇后娘娘。”
  我忙扶起她,一同向湖对岸望去,夜色如常,漆黑的夜空新月如眉,蓬莱殿内外为喜事掌华灯结绢彩,远远看去好似漫天的星星落满整个天上人间。
  我缓缓地告诉她:“此去便是方夫人了,平南府里唯有一个正夫人,柳卿乐,与你共事一夫;她是柳家四小姐,你在长安街上见过的,就是那个绯衣少女。她性子骄纵不羁些……你凡事也不要太忍让,但也不要和她锋芒相见,好好待夫君便是。你是本宫身边最亲近的人,去了仿佛不要妄自菲薄,更不要觉得事事不如柳四小姐,”
  语融皆仔细听了。良久,她抬起眼,描绘如蝶翼的长长睫毛带了湿蒙蒙的水汽:“娘娘……对不起。”
  我使劲握住她的手,极力笑:“不要多想。你负小寒,负本宫,负方槐,却从未负过方升宴。人一辈子能对一个人一生不负,怎样的福分都配得。如今你是得偿所愿,应当欢喜才对。”说着,我小心得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仰起头,犹豫片刻,容颜因惴惴不安而略显悲戚,“娘娘……其实少爷他……”
  我阻止了她的话,目色深深地看着她,道:“语融,以后的路是你今日所选,本宫也希望你头也不回地走下去,永远不要后悔。”路是自己选的,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们看不见以后的事,只能顾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后悔,于事无补,反而影响活下去的心情。而且,这一路走来,刀光剑影,血腥满手,我们都已没有机会去后悔。
  她低首沉思,悲喜过后的容颜有一种别样的澄净。语融,自有她动人之处。良久,她的眼中绽放出某种坚毅的光彩,“娘娘,我会尽我所有的心力对少爷好。”
  话毕,她深深颔首,再拜向我告辞。
  鼓乐声山响彻云。喜娘在一边笑道:“吉时已到。仪仗都已妥当,柳右丞那里已经出门,郁小姐也可以走了。”
  我站在蓬莱殿正门前,看着语融被扶上朱红色的小舟,慢慢驶向六帷金玲桃红锦握喜轿。我能为她做的,只能这么多了。
  另一厢,我和姜御丞同赴平南府,帝后同沐新人之喜,平南江军当真是天大的面子。
  酒过三巡,姜御丞似是微醉,半倚在御座之上。方槐忙唤上戏曲,为了庆贺爱子大婚,平南府特特请来长安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曲庆贺。方槐本欲请姜御丞首点,姜御丞淡淡一笑,推却了只叫内侍随便点了出唱。
  我看着姜御丞,他只是微笑看着戏台,微醺的脸上露出鲜少的柔和,似乎想到什么动人的事,甚是怡然。
  台上开锣上来的便是两个武生,锵锵地挥舞着花枪,绕的人眼花缭乱,众人皆齐齐喝彩。不知姜御丞这般神色是不是同我一样也想起了昔日的莲花台……
  犹记得,彼时我日夜期盼的便是将精炼纯熟的武艺表现在莲花台上,只为博得淮安侯的片语赞赏。小寒,语融皆不知,我废寝习武是为哪般。
  我上柔仪殿探看小寒时,还不忘挥洒一回。小寒自是不觉得我是个爱武成痴的人,只是见我高兴,也就不问什么,偶尔我练拳脚给她看,她便在一旁,轻轻地哼着小曲儿应着……
  我看着台上哼哼哈哈的武斗,思绪不禁回到昔年的莲花台……
  我那么局促地站在那里,带着少女的心事,轻轻地唤了一声:“侯、侯爷。”
  他转身的瞬间,有那么一刹那,迷了少女阿夏的眼,神色淡然,步履沉稳,安然的声音:“功夫练得如何?”
  那种口气,像极了父亲问堂兄课业的模样,带着希求成才的严苛。
  我心中澎湃起莫名的情绪,声音难以抑制心头的兴奋,登时灿然一笑,抱手为礼:“侯爷请赐教。”说不清的清越,说不清的欢喜。少女出萌的情谊,如何懂得掩饰呢。
  我捻起一根树枝,莲步生风,似浮光掠影一般朝他刺去,那是我精心练了数月的剑法,剑气伶俐,一式九招,无处可破!
  刹那间,他迅速旋身,如水底捞月般左脚轻巧踢出,墨色紫纹的长袍被风鼓起,恰如一片天边的水云。待到我回过神来,下盘不稳,左脚一崴,已经跌进他的怀里,不禁看到他如玉的脸庞。彼时日光明丽如蓬勃的金粉四洒而落,他身在炫目的日光中,但见雪白面容上飘过几缕乌黑的青丝,我一时分不清天地何物,今夕何夕。
  那般仓惶的退身,除父亲之外,第一次和一个男子这般相近……心底里浮起微不可察的奢想。
  想起小寒以前常哼的一首山间的小调: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小曲子本叫我一笑置之,现在想着,那一个个字,温柔得叩在我心上,无比清晰。小寒是想唱给柳卿书听的吧,她不知道,如今,我也有一个人,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了。
  也在那天,他抛给我一个杀父仇人,袁挺。忘不了他如毒一般的声音,他细细地附在我的耳边,那般魅惑的声音,吐着残忍的话:“谢之妍,汝恨吗?”
  那样亲昵地姿态,那般阴狠的话语,我有一瞬间的踟蹰:“什么?”
  他的话,轻柔温暖,带着点魅惑,无情地注入我的脑中:“汝一定很恨吧,汝原本应是谢家锦衣玉食的大小姐,除了皇帝母族王氏和祝氏,谢功权可谓是当年翻云覆雨的人物!若谢家未被抄斩,汝的家族应是当世第一家。
  “凭谢家的身份地位,嫁入皇族指日可待,当今皇后哪轮得到祝氏?呵呵,可惜,现今,汝却为奴为婢,在这狭小的莲花台叩拜本侯。离谢氏一族灭亡已有九年了罢,汝冬日浣衣时可有痛恨?汝在宫中行走时可有不甘?”
  我是迷惑的,是凄惶的,也是无助的,只是讷讷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从未想过若谢家没被抄斩奴婢会怎样?”
  是的,那些年,我不敢想,不去想,多少个深夜,我忍得牙根都咬酸了。浣衣局里的深夜太过寂静,静得连风也只是匆匆停驻,留下远处宫嫔隐隐的欢笑声便又走了。这样愉悦的笑声会是谁的呢?明媚无双的师横波,温婉端庄的祝灵惜,还是高高在上的司马洵?
  仿佛是谁都不要紧,那些笑语从来和我无关,我只能蜷缩在小寒的怀里,汲取着些许的温暖,冷眼看着月光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晨曦微露。
  姜御丞的眸光邪肆而又温和:“不知道?呵呵。等各方势力来争夺,等袁家的人卷土重来。汝将陷入无尽的争夺和追杀中,到时候汝就知道了。”
  我不记得我当时的感受了,只觉得彻骨的哀痛,我极少这么肆无忌惮地去想父亲……只是那么一想,九年的种种不甘,终于与眼前的种种不堪逼起我的仇恨之心,那样不堪的日子里,映照着司马洵的恢弘快意,我无端端被比成了夕阳残照里的一抹幽魂,泯灭成落魄贵族的遗孤。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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