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40/80页


  顾盼之间,好几人已经喝起彩来。在阵阵的喝彩声中,鼻尖飘过一丝甘苦的味道,姜御丞低不可闻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我耳语:
  “看久了也着实无趣。”
  “人家苦心孤诣,却换来你一句无趣,还真是叫人心寒。”我笑着神色不动地掩袖饮下一杯,也是压低的声音。
  “十年了,宫中之宴,不外如此。也不知道昔年景帝武帝为何如此钟情宴席。”姜御丞看着眼前眼花缭乱舞动的美人,极低的声音。
  “如此看来,只有惊鸿夫人在世,旁人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了。”我浅浅一笑,依旧低着声音嘲道。
  “惊鸿夫人?就是那个会赤脚跳舞的女人?”
  “昔年惊鸿夫人可是名动天下的舞姬,你却不知道,好歹是司马洵心尖尖上的妃子,你也是见过的。”
  “人倒是记得,模样却已经忘了。舞者,再好也不过轻灵柔婉罢了;还能如何?”
  姜御丞在耳边刚刚话完,美人已一个旋身,舞毕拜在了下首。姜御丞打着精神,赞了几句,听得众人的几句“吾皇万岁”、“大周万岁”,笑着又饮了几杯。
  我噙了丝笑,举杯敬他,靠近他的瞬时,幽幽道:“若方槐‘战败’,你打算如何杀我……?”
  姜御丞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僵,饮酒的手停在空中,猛的两道寒芒射到我脸上,森然如冰;他并不答话,就这么阴冷的瞧着我,将杯中酒缓缓尽数饮下。
  我笑,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凉风,寒光一现,直取姜御丞咽喉!
  众人中有人凌厉呼了一声,不防变故突生,吓得魂飞魄散,手足无力。
  姜御丞应变极快,酒杯一挡,应声而破,剑势虽如电,但他两指已牢牢夹住了剑尖,转首看来,目光森寒,冷冷地看着我提剑的手。
  我冲他妩然一笑,猛然一抽,抽回剑锋,剑势随之而变,凛冽风生,正是姜御丞昔年所授之招。姜御丞眸光闪动,带了一丝笑意,旋身扬手,已从一旁近身侍卫处抽了一柄长剑,两剑相击,剑作龙吟,虎啸不绝……
  “现在……可还觉得索然?”剑身死死抵住他的剑,我笑颜明媚,在他耳侧低低耳语。
  姜御丞不语,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浅浅,带着一丝丝佞气,长剑如芒,气贯长虹,用的也皆是当年教我的剑诀。
  两剑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如同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般急促。姜御丞显然被挑起了兴致,也不立时将我剑击落,兴致高昂地与我拆着剑招;他的剑法本来就以刚猛着称,当年我练了许久,始终劲力不足,只能落个攀花折柳般的意态。
  也因身边众人惊呼不绝,更有甚者已然晕厥,吵吵扰扰,叫人分心。梨园原本不大,因着有宫宴之物繁多,更加狭小,我和姜御丞俱感伸展不开手脚,趁着酒兴,干脆展开轻功,也不管这厢闹成何模样,齐齐跃出了梨园……
  柳卿礼何等乖觉机敏之人,姜御丞自是放心让他料理善后。
  姜御丞轻易不使剑,昔年我苦求多日,他才答允授了这套剑术予我。他觉得剑气多带少年翩然之态,少了几分霸者强气,故不常使剑。我却喜欢他使剑的样子,衣袂翩跹,足不沾尘,轻若游云,仿若随时要乘风而去……
  我一个失神,觉得面前剑气陡然暴涨如虹,破云贯日,大开大阖,如怒浪卷霜雪,迅猛激烈。一个不稳,铮的一声,剑已脱出了手,被姜御丞一招挑夺。
  我有些许的气闷,禁不住“哼”了一声。
  姜御丞随手掷了剑,神色是如常的平静,淡淡的凝眉道:“劲力不足。”
  一如既往的训诫,如同往昔在莲花台授艺,一套剑法下来,他一句褒扬的话也无,总是一句“劲力不足”叫人无端端的丧气。
  我吞吐了口气,轻轻踢在掷于地上的剑,冷然含笑:“我不喜欢她们看你的样子。”
  姜御丞看了我一眼,嘴角冷冷勾起,漫不经心道:“说的跟真的似的。”
  不知不觉,竟离紫宸殿这么近。
  待到有侍从回禀,梨园宴席已叫柳大人收拾妥当,姜御丞方示意我进殿。
  “赫古达来了。”良久,姜御丞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冒出一句话来。一日的宴饮,现下确实凉月中悬,夜色如蜜。姜御丞的声音永远叫人听不出喜怒,我却知道,此刻,他心绪并不宁和。只是于人前,他从来都是雍容从容,气定神闲的沉稳,叫人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攻南楚,平方槐,黑骑军虽骁勇,但兵力终究有损;如此时再浩浩汤汤地来一仗,于大周当真是堪忧。赫古达未尝不是看到了大周需时日整顿军备,待兴军务的漏洞;故而携两万精兵南下长安,美其名曰纳贡求赏。
  我心头一沉,却声色不动,面无表情道:“名为谒见,恐怕是要刺探虚实吧?”
  姜御丞却是好整以暇地徒手折去桌上单芯海棠的旁枝;他从来都是自己动手照顾这些海棠花,从来不假手他人;单芯海棠含有剧毒,轻易不容易养活,一般只长在坟地,鲜少有人会供养。姜御丞养得倒是不错,不过每一簇都仅有主枝,所有的旁枝都被尽数折去,内侍好奇,也有无意问过的,姜御丞每每都淡笑不语,不欲言明。
  百花齐放固然美丽,却如何敌得上一枝独秀的痛快。
  姜御丞一面打理着花,一面伸手递了一件物什给我:“赫古达是柔然最有作为,也是最年轻的统帅,此人野心勃勃,骁勇善战。大周侵吞南楚,摒除内乱,他也没闲着,这些年来厉兵秣马,柔然不少分散的部族,逐渐被他一统……朕,本以为他此番上京,北疆战火再不可避……岂料……”
  姜御丞说着,慢慢看向我眼中的物什。我盯着手里的东西,轻轻深吸一口凉气――泥偶。齐若若捏来送我的泥偶;在二里坡破庙中我将其掷出,使得赫古达没立时将我毙命当场。
  我内心有着些许的震惊,前后的事情都分明地在脑中一线贯穿。齐若若、齐若若,脑中极快地想着,齐若若在二里坡救的人,赫古达买走所有泥偶的狂躁,破庙里赫古达飞身去接泥相……急忙掩饰好神色,目光却不由自主向姜御丞看去。
  廊间的月华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被筛成了碎碎的明光。南楚刚刚纳降,民心还未凝聚,黑骑军北上护守,大周确实需要时间来待兴诸事。
  一月后,姜御丞下旨,齐若若被和亲柔然。
  齐若若后来送我和语融的泥偶一直在蓬莱殿摆着,栩栩如生。
  她不似柳卿乐,纵使伤心不愿,也没有大哭大闹,只是不停的落泪,一味的哽咽着要哥哥。
  柔然没有大周那么繁琐的礼节,我送齐若若到雁鸣关时,心中不是没有恻然。她年纪比我还小,在我眼中也一直拿她当个孩子看。她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委委屈屈的拉着我的手,哽咽着:“娘娘,娘娘,我哥哥呢?不是说我穿好这些衣服,就让我见哥哥的么……”
  我看着她身上大红的嫁衣,火红的狐裘,那是赫古达送来的,宫人好不容易哄着她穿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齐若若能换来足够的整军备战的时间,实在太微不足道。只是,看着她无辜的眼神,那么依赖地抓着我的手,那么委屈的神色,像极了昔年和亲西秦的汐儿……
  “阿夏,阿夏……我要走了……阿夏、阿夏,我舍不得你……”脑中浮起汐儿泪眼迷蒙的模样,不觉与眼前齐若若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我喉头涌起酸涩之感,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齐若若,却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赫古达笑着将她揽上了马,她才惊惶地挣了两下,方意识到我骗了她,不觉可怜的呜咽起来,哭着:“哥哥,哥哥……我要哥哥……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齐若非浑身浴血地冲杀过来时,赫古达已勒转马头,远远地绝尘而去了。齐若非想来是费尽一身力气才逃出看禁,一脸血的追打了整整三里路,才被士兵擒拿下。
  按着姜御丞的授意,我驾车马押着齐若非回了宫,我不知道姜御丞和齐若非说了什么,他们在紫宸殿里整整谈了四个时辰。之后,齐若非便解去丹凤门侍卫一职,自请投戎进了北疆黑骑军……
作者有话要说:  

☆、四十・送行(下)

  
  姜夏很爱啼哭,每每折腾得几个奶娘都一身大汗,刘嬷嬷凑趣说啼声惊人,来日必是位神武之人。我只是笑而不语,已有这样的父亲在前,他此生如何不神武?
  在姜御丞手里,姜夏倒是难得的安静不闹。他抱孩子入怀的手势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船,把姜夏牢牢拢在怀中。大约是觉得得舒服,姜夏常常嘟一嘟嘴,便睡了过去,安静乖巧得很。
  春光明媚,因着姜夏的缘故,我怕翡翠扑了挠了他,亦或是带了虫子来,也想不出好去处,随手就扔给了柳卿易,反正他闲职一个,无妨做这照看之事。
  这日天起清爽,哄得姜夏睡了,却见柳卿礼神色慌张地疾步进殿,我鲜少见他这般无措慌张,他向来善藏心思,如今惶急焦苦成这般,倒是少见。
  “微臣死罪――”他一进来,就伏拜在地,令我心头不禁一沉。
  他些许发颤的声音带着焦灼,娓娓道诉着事态。
  我闻听心头顿痛,只觉一股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生生破开五脏六腑,切破心肺,惊痛不已。
  语融出事了……
  方家被查抄,一路押解前去珠崖郡,途经洛阳,横生变故!因是家眷同行,不知因何,一支不知名的人队,突然发难,暴乱丛生。生死危急之刻,语融为救方升宴,不幸重伤,命在旦夕。
  乱党擒获,而柳卿乐居然与此大有干系!
  毕竟是血亲手足,本流放珠崖之际,我也允柳卿礼想法将妹妹赦出,留在柳府。不意,柳卿乐却执意要和方升宴一同流放珠崖,明知他们夫妻不睦许久,见妹妹执意如此,柳卿礼虽满腹狐疑,却来不及赦出她,只能看她上路。原本还想着在路上将妹妹保出,不料,在洛阳出了这样的事。柳卿礼登时才明白幺妹为何执意要陪方升宴上路。
  流寇乱党查下去,果然查到了一个故人――陆梅生。不知两人是如何筹划的,或是巧合,陆梅生本想等囚犯押解到洛阳,动手劫走柳卿乐,但因声势浩大,惊起了暴乱。柳卿乐含恨方升宴,与陆梅生一同两厢动手。听方府的管家讲,大夫人拿了刀就砍杀少爷,若不是二夫人护得急,只怕命在旦夕的是少爷了。自然,本以方升宴的身手,也不至于任柳卿乐砍杀,只是他身为重犯,脚镣枷锁在身,根本不得施展,才令柳卿乐寻着机会,拼死报复。
  难怪柳卿礼惶急成这般。语融之于我,柳卿礼必是知晓的;而如今这事,却因他嫡亲的妹妹而起;如何叫他不痛急。
  我惊痛之下,实在不忍迁怒柳卿礼,只是想起语融,灼痛得心几乎揪起来。
  我一叠声的叫人备马,缚了林弦,一路直奔洛阳……
  因中途我一刻也没歇,日日夜夜只是奔马,骑死一匹便到马驿换一匹,整个人如同紧绷的绳索,几乎要折断……
  我冲进洛阳官驿时,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叠声的叫着语融。
  下面的人乖觉,知晓了语融与谢后的关系,重伤不治的语融没被押回牢狱,而是被安置在了官驿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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