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52/80页


  柳卿礼的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微笑,那笑带着温和的暖意,恍如阳春的微风,拂在心头;他含笑着看着我,轻柔道:“娘娘何处此言?咳咳……咳咳,娘娘是微臣的一切,没有了娘娘,微臣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噙着笑,遥遥地看向窗外纷飞的雪,柔和了脸色恍如做了一场好梦般,道,“娘娘可还记得,微臣第一次见到娘娘么?”
  我心伤不已,似有什么绞着我的心口,酸楚到一丝一缕都在疼痛……
  “微臣记得,于丹凤门的城楼上我与娘娘初见,那日微臣心绪烦乱……彼时,夕阳落霞,漫天的云彩……娘娘就从那溢彩的流光里走来,冲微臣嫣然一笑……当真是极美。”柳卿礼的目光缓缓从窗外纷扬的雪花中收回,静静落在我身上,戚悲的笑容,轻轻道,“娘娘,你再对微臣笑一次好吗?”
  我痛心地闭上眼睛,扑簌簌地落下泪来,似被一箭穿喉。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夜色之中,仍是那般文隽儒雅。真好,如同六年前见到的模样,一分未变。瞬时眼前一片模糊,再也说不出话来……
  止不住自己的泪意,猛地伏上他的膝头,忍不住恸哭出声。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手上染上太多性命鲜血,我以为我已不再惧怕,只是到了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惶恐漫天袭来,逼迫得我泪流满面。
  感觉到他颤抖的手,慢慢抚上我的头发,可以想象他瘦削的脸颊上,带着如何心满意足的笑……一瞬间我克制的泪全部涌了出来。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知,世上再无人会比他待我更好。他在我心里甚至超过了陆小寒和郁语融,他是我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啊!漫漫的长路,没有他的陪伴,要我如何去面对往后的血雨腥风?我要如何面对!
  剧烈的咳嗽声残忍地从他的喉腔里迸发出来,一声一声,仿佛催命的咒语……
  我的眼泪滚滚的落下去,和着他咳嗽的血,将青灰的被子染成绝望的暗红。
  “娘娘,这是卿礼的一点心意……咳咳……”他剧烈咳嗽着勉强从枕头下抽出小小的一个盒子,“咳咳……卿礼别无所长,就把这伏羲六十四卦留给娘娘吧……”
  我惶惑地抬头,慢慢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有一瞬间的疑惑:“怎么都是乾卦?”
  六十四卦,卦卦为乾,每一卦都刻着大大的乾字。
  乾卦是以“元、亨、利、贞”为卦辞,示吉祥如意,是六十四卦中最上上的卦。
  “乾卦是难修的福……咳咳,咳咳……”柳卿礼的嘴角漫出一丝血溪,被他极快地抬手抹去,犹自含着春风般的笑靥,眸中却点了点点的灼热,郑重其事道,“卿礼把所有的福气都留给娘娘――娘娘,娘娘就是世上最有福的人!咳咳……咳咳……来日,卿礼到了天上亦会护佑娘娘:福泽百年,岁岁无虞……”
  我怔怔地听他说着,很安静的听,只觉得身上像被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狠狠锉磨着,磨得血肉模糊,眼睁睁看它鲜血蜿蜒,疼到麻木。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痛楚澎湃到无法抑制。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雪花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温柔抚摩上他的脸颊,愈加照得他的面孔如雪花一样洁白而单薄,死亡的气息茫茫侵上他的肌肤,乌沉沉地染上他的嘴唇。
  我再也忍不住,重伏上他的膝头,嚎啕嘶声地语无伦次:“卿礼,我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我求求你,求求你……”是我欠他,是我负他,是我对不住他!
  侧脸看到他想低下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压制不住那气血的翻滚,一张口一道血箭从他口中凄厉的喷出――
  他唯恐血迹弄脏我,忙歪向一侧紧依在炕上,身体随着胸口一阵阵剧烈的抽痛颤抖震动。血迹落在炕上沾湿了被子,我的眼泪叠着血迹在眼前洇开,他想伸手来安抚我,然而完全没有力气,连掩住口中的血都不可能。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从他眼中涌出,砸在我额头,灼得刺痛。那么多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他的面颊上。
  他慢慢的伸过手来,我徒劳的想要抓住,却只来得接住暗夜里落下的雪花,而他缓慢而沉重的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垂下了手……
  “不――”我慌乱的伸手,苦苦地将他抱住,喉中发出绝望的惨叫……
  他的头,轻轻地从我的肩头滑落,慢慢坠落至我的臂弯,如何也叫不醒。
  我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心里的那最后的一点依赖和托付被人用力踩碎,踩成齑粉,挥洒得漫天满地,再补不回来了。
  我死死地抱紧他,抱得如此紧,仿佛永不松手;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利爪强行撕扯着,扭拧着;绝望而短促的嘶叫声从我喉咙尖锐的发出!
  嘶哭声震动了屋外守候的护卫,凄厉的声音让他们畏缩了手脚不敢靠前。雪夜里,我的声音听起来撕心而尖锐,一声又一声,仿佛是一块上好的衣料被人狠狠撕裂的声音,强烈而又痛楚……
  丙子年冬,罪臣柳氏卿礼,欺君罔上,犯上谋逆,暴毙。时年二十有五。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守灵

  
  除名柳氏族谱,平去柳卿礼坟冢,销毁柳卿礼存世的所有墨迹,永世不得奠祭。
  诏书下达,一字一字,是从我凌厉伤口上开出的灼艳的花,皆是我满心悲痛浇灌而成。
  姜御丞声称抱恙,罢朝一日。
  无处可以收留柳卿礼的尸骨,我只能将他埋于长安殿后――无碑无冢,无人知晓。
  无光的夜晚,我独自一人为他守灵。
  冷风轻叩雕花窗棂,卷着冰雪的湿冷气息透过幽深的宫殿。铜台上的烛火燃得久了,那烛芯乌黑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渐渐微弱了下去。一簇簇焰火在绯红笼纱的灯罩中虚弱地跳动着,那橙黄黯淡的光影越发映照得殿内景象暗影幢幢,幽昧不明。
  殿中极安静,连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亦清晰无碍,仿佛柳卿礼从未离去,依稀还能看见他拉着姜夏在殿内缓缓的走着。他这一去,姜夏病了。他给姜夏的,是我和姜御丞都给不了的;我们不仅仅是父母,还是帝后,这是我们的无可奈何。平日里,姜夏更亲近他的师傅,柳卿礼常从宫外带来些小孩子玩的稀罕物什给他;阳春的时候,长安殿上还飞扬过一阵纸风筝。那只纸鸢,至今还让姜夏当宝贝似的藏着,是他师傅给他画的一只顶神气的鹰。这些都是我们所不能给予他的。柳卿礼的辞世,让姜夏伤心哭啼了数日,竟然病倒。
  我静静的闭上眼睛,轻轻地靠在光滑明亮的青玉案旁,冰冷没有温度的触感让我想起了柳卿礼靠在怀里死去的感觉,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疼痛。我微微睁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像大火烧尽了整张脸,绷涩疼痛。
  他说:娘娘福气,不是旁人能比的。
  他说:还请娘娘信微臣,微臣无论所做何事,都是为了娘娘好;微臣既然效忠于娘娘,那这份心到死都是不会变的。
  他说:只要对娘娘是好事,微臣没什么是不能牺牲的。横竖要娶,娶个有用的女子总比无用的强些。
  他说:微臣和娘娘之间,不需言谢。
  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我紧紧握着乾卦,想着他说的,他要把世上所有的福气留给我,想着他微微一笑,暖暖的如同雨后春风……我再也见不到了。
  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像他一般对我好,为我难过,为我欢喜,与我荣誉一体,陪我风雨同路。没有他,往后的漫漫长路与刀光剑影,我要如何过?!我不想,我不想在无助回眸时,再看不到始终站在我身后的他。
  冷风灌进来,殿内的烛火尽数熄灭,一片黑暗中,我死命地别过头去,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漫天的冰冷在一瞬间侵袭全身,呼吸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
  “谁?!”我惊惧地起身,伸手抚住腰间的匕首,慌乱地看着出现在殿内的黑影。
  月色闪映下,是姜御丞平静的脸。
  失去柳卿礼,他也是哀痛的。聪慧至极算无遗策,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这样的人绝妙又可怕,当世之上还有谁能比得上柳右丞的心机和权谋?姜御丞不能恩赐他以哀荣,甚至连坟冢灵位都不能有;只能以龙体抱恙,罢朝一日,来哀叹为他摆平前遗的谋臣。
  我看清楚是姜御丞,缓缓的坐了回去。依旧抱膝而坐。
  想着老天似乎从没有给我带来过任何生命中的欢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剥夺,无穷无尽的失去。
  支离破碎的鲜血和崩溃,蜿蜒成河。
  困兽一般抵抗着内心不堪的记忆与痛楚,心境亦是晦暗得暗无天日。
  我并没有老,只是一颗心已如余烬。
  不过是一瞬间,瑞脑的甘苦味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殷黑如墨的广袖如大鸟的翅膀将我整个覆住。
  我有片刻的怔忪,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
  “我在这里。”他的声音平静,沉稳,如流水般潺潺,安抚住我无望的心悸。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灼热涌出眼眶。抑制住心底无助的苍茫,茫然的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吸闻着属于他的味道,一层层的悲翻涌上心头,酸痛不可遏止,泪水潸潸而下。
  搂紧了他的脖子,用手滑过他的鬓角,太多的事情还在远处等着我,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却没有勇气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泪,无声哽咽着:“我害怕……”
  我怕了,真的怕了。
  朝堂禁宫,那是一个让人发疯的地方。功成万骨,不得有片刻的喘息,手染血腥,去争去斗,去杀戮算计……我怕了,我怕失去,我不能再失去,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
  我埋在姜御丞的胸前,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他的气息在我鬓发间流转。良久,他伸手,轻轻的拍抚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小心翼翼;耳边是他低沉却温和的声音:“莫怕,莫怕……”
  我紧紧揽住他的脖子,贪恋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倦鸟可以栖息的巢;心中酸痛欲绝,却一点点地安定下来,听着他的心跳,一动不动,仿佛如此可以汲取教人安心的力量。
  “…我要……你在这里。”我竭力压抑住语声的颤抖和哽咽,艰辛的吞吐出昔日他的话语。
  我做不到,做不到独自面对往后的风雨,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我更做不到安顿好儿女们命定的余生。我要他在这里,在我身边!只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过去,才能跨过一次次艰难险阻,才能强心强力地活下去!
  殿外呜咽着腊月的朔风。风若刀兮月如霜,带着凄绝的哀凉,割裂了夜色的平静。
  不过一刹,他紧紧拥抱住我,那么紧,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他从来没有这么紧的抱过我,唯有那痛,叫我觉得他的拥抱如此真实,如此安心。
  “我在这里,陪着你。”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撞进我的耳朵里。
  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隐隐作痛;隔着红墙碧瓦琉璃翠影的笼罩下的无数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我闭上眼睛,不可赦免的偎紧他……
  天地虽不容我,心安即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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