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55/80页


  
  露从今夜白,秋日里风干物燥。娆儿贪玩受了凉,夜里咳嗽不止,可她同我一般,任性使气烧糊涂了也不肯喝药,林弦只得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全室,别有一股温馨的意味。
  娆儿一声声的咳嗽敲在我心上。我虽不信因果报应,却依旧不得不涌起些许的寒意。人若不除,天必除之的咒骂,我从不放在心上,可是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报应?
  我抱着娆儿,轻轻拍着,哄着……她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姜御丞的,拼尽此身,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天亦不可伤她!
  我不大会喂食,一勺的梨汁下去,娆儿呛得剧烈咳嗽;看的姜御丞摇头不已,从我手里接过勺子和汤碗,平静道:“一次不能舀太多,半勺为宜。”说着,抽了汗巾叠好垫在娆儿脖子下,舀了半勺梨汁在碗边刮去勺底残汁,递到娆儿嘴边微微一倾,全进入口中。
  从未见人这般仔细妥帖地喂过孩子,更不要说姜御丞,我和林弦一时在旁只是看呆。
  姜御丞抬手为她擦着嘴角流下的梨汁,道:“小孩子生病不是什么大事。你小的时候也常病,现在不也好好的?”说着,将娆儿递给刘嬷嬷,让她带下去睡了。
  我心头怔怔的,他的话似是无心,却明明白白的叫我安心。他和我一样,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不信异术神明,自然也是不相信什么因果业报的。
  “可……总是教人担心。”我黯然地垂眸,娆儿是生下来就养尊处优惯的,平日一个风吹草动,宫人都是紧张得不得了;不似姜夏,因着连年的习武历练,身子骨反而健硕朗气,数九寒天,雪地里骑马射箭一身汗也是无事。
  姜御丞轻笑一声,叹然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哪里有真正放心的时候呢。”
  他轻淡的笑容仿佛穿越林间的凉爽的风,带着年长男子独有的沉稳慈爱的气息。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漠然内心。
  他似乎不大习惯我如此灼灼地看着他,微微别过头,看了看窗外累累的梨子,口气有着片刻的戏谑:“你若不对六宫下这么重的手,现下娆儿生病也犯不着忧心。”眸光里是了然的清晰,却不带森寒,口气也是平和,甚至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无奈笑意:“有胆子这么胡闹,反倒怕业果报在娆儿身上,可不是教人笑话?”
  他的容颜平和,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只觉得被挠了一下,我忍不住欺身过去,直直地望定他的脸,伸手环在他的腰上,嫣然笑着,在他的耳边吞吐着幽幽的气息:“你……这是在怪我?”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让我抵在他的颔下依靠;他的胡子刺在我的额头,说不出来麻麻痒痒的感觉,口气带着促狭戏谑的笑意:“阖宫都颂你仁德,如何怪你?”
  他的气息在我脸上拂过,甘苦的味道,我贪婪地吸了一口,头靠在他的颈窝里,手却游移在他的脸上;我龌龊地承认唯有在他身旁,才会有这般安心;如他所言,若是能够,我亦想食尽他的血肉,将筋骨磨成灰溶进酒中喝了;那样他便完全属于我,一丝一毫都不留给其他任何人……
  数日来,林弦啧啧称奇,我的梦魇几乎是不药而愈的。丝丝缕缕的甘苦味,我依偎在他身侧,连五脏六腑都是安然的;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我喜欢这种安眠的感觉,沉沉酣眠,是我一直想却不可做到的事,如今却是日日无梦酣然。
  他抓住我在他脸上乱动的手,按下来,面色沉静,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一如既往地嗔责一声:“安分些。”
  我咯咯笑着,被他声音的低哑所蛊惑,眼波轻横,挣手一缠,搂紧了他的脖子,倾身狠狠吻了下去,不留一丝空隙,执意要他与我纠缠在一起,如兔丝女萝,生死相缠,不依不休。
  过了许久,放开他时,我的鼻息有些许的急促。他微微低了低头,两人的额头便抵靠在了一起。
  想起昔年方府偶遇他的情景,这么突然地从天而降,他说他是‘姜御丞’。想起因为闯祸躲在树洞里被他找见,一句‘不会不要你的’,仿佛就像中了蛊,不敢不听话;想起莲花台最后一拢垂柳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我说“奴婢想和侯爷过过招”……
  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过去的岁月,我凝视着他的眼眸,半分未变,刀锋般决绝,湖水般温润。
  抵着他的额头,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颤颤道:“不许老,要等我……”
  他抵着我的额头,轻叹一声,停了许久,方沉沉开口:“好。”
  “要一直,陪着我。”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容颜,轻轻道。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也带着微微的的颤意:“好。”
  “一直!”我的鼻子轻轻碰在他的鼻尖上,郑重的口气却带着些许的幽惶。
  “好。”他缓缓闭上眼睛,笑容有些萧索和挣扎,虽然是笑着的,可是却有一种复杂的暗沉。
  我思绪沉沉,其实亦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来想去,皆是蒙昧的。我伸手,不顾一切地环紧他的腰,让俩人死死相连,不留间隙。
  如果时光就此停伫,如果岁月刹那老去,如果可以在一瞬间即是白头。他就在我身边,只不过二十五个春秋,咫尺间岁月却如同无声划开一道千仞鸿沟,此生再也无法逾越……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二·浮生(下)

  
  八石的格弓,弦胶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两端犀角描金,这种弓称为“朱格”,向例唯皇子方许用。羽箭疾若流星,带着低沉的啸音,去势极快,“夺”一声深深透入鹄心。姜夏的箭术是姜御丞手把手教的,是姜夏学得最好的一项。
  娆儿病愈,照旧跳脱着玩闹,丝毫不把教训放在心上。姜御丞对她不仅不苛责,比及从前,更加疼爱,因她的风寒,他兴建温泉行宫,以护养她的体寒。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荣乐公主是被陛下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姜夏同他父亲一般,对这个妹妹宠溺优渥;而我,也唯有见到这个女儿时,才会流露出良慈的笑容。
  她一天天长大,比幼时更加淘气,亦更加顽皮。
  倘若谢后震怒,无人敢再逆违凤颜时,只要让荣乐公主过去,便是再大的弥天怒意亦可消弥于无形。娆儿总是咯咯笑着扑到我怀里,我抱住她时,必然已是满面笑容。在整座皇宫里,唯有她是无忧无虑的人。
  涵儿是柳卿礼留下的孩子,会开口说话时就被抱到了宫里,成了姜夏的伴读,姜夏待他一直亲如手足;三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纯净明粹。
  不止一次地听到涵儿对姜夏说,殿下,不知将来是谁有福气娶了荣乐公主。
  我懂他的意思,谁娶了娆儿,谁就会拥有这天下的一切。
  时光潺湲而去,眨眼又是一年。姜夏每月照旧寄出一封柳卿礼生前写就的信到天蜀,同时每月亦会收到刘知琼的返信。姜夏并没有拆看,只是将所有的返信锁在长安殿的匣子里。秋日凉爽之际,姜御丞的老友再次上京拜会,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相商。
  白帝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的畏惧这个人;不是憎恶亦或是不合眼,只是有种莫名的害怕。如果可以,我希望不会见到这个人,不理会这个神秘的组织。
  他来时,步履劲快,落地有声,根本不顾惊驾失仪,只是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紫宸殿。或许世上,只有他可以无视那些繁文缛节,也可见姜御丞与他交情匪浅。
  此番前来,他依旧一身殷黑如夜的赫赫羽披,虬髯长发掩映下的面庞利落淡漠,剑眉横张飞逸,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他偶漫不经心地看人一眼,寒气森森,似笑非笑,直教人觉得心头压迫非常。
  顾凉辞依然一身男装,面无表情地跟在白帝羽身后。只是我与她目光相触,她没有表情的微一点头,算是与我已认识的招呼。
  白帝羽自然地落座,微微笑着看姜御丞道:“别来无恙,你半分也没老。”
  姜御丞亦是从容一笑:“彼此。你还未老,我自然亦不敢老去。”
  “嗯。她也一点都没变。”白帝羽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有些许的蹙眉,对姜御丞道,“没放她去珠崖吗?”
  我眉头一紧,不知道他这话何意。
  姜御丞却是极快地沉声接口:“已饶其死罪,就当是偿情了。”
  “你这是破题儿第一遭背信?”白帝羽有些许惊疑的挑了挑眉。
  姜御丞似是不耐,不可置否地摆了摆手,道“空口无凭的事,如何叫背信?”
  我还是迷迷糊糊不明白时,白帝羽也不再说下去,转了目光到了姜御丞身侧。
  “这就是姜夏?”白帝羽随手指了指站在姜御丞身边的姜夏,“长得这么快,第一次见的时候,还是在襁褓里,刚刚足月。”
  姜御丞淡淡一笑,颔了颔首。姜夏抱拳行礼,利落地见了礼,并开口谢过白帝羽当年对他的看护之恩。他虽不记得,只是姜御丞一早就和他说过,姜夏自然放在了心上。
  白帝羽许是不曾想姜夏如此记得,不禁款款一笑,看姜夏的眼神透过一丝激赏,对姜御丞道:“不愧是你生的,和你很像。”
  姜御丞看着姜夏,目光流转着快慰,自己多年一手教导的儿子,如其所愿,步步趋强,若说不得意,那是假的。
  “父皇——”风一阵的银铃笑声已经传进了殿内。小小的人影一晃,俏生生地冲到了面前。
  见有生人在侧,娆儿忙收住了脚,退开几步,小人做出大人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我和姜御丞不禁都面色一缓,重重笑意叠上双眸,姜御丞笑着指了指白帝羽道:“这是父皇的故友,你唤一声帝羽叔叔便好,无需拘礼。”他话说完,我已将娆儿揽进了怀里,替她擦着额上因玩帅透出的汗。
  不经意抬眸,撞到顾凉辞的眼神,灼灼如火,看着娆儿,目光明亮如赤焰,全是欢欣喜色。而白帝羽则是一副眼前一亮的样子,瞬即抹上一股浓浓的兴味,上下打量着娆儿,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只觉得莫名心一沉,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下意识地搂紧了女儿。
  姜御丞向娆儿招了招手,我不得不放开她;她一个跳脱,已经跑过去依在姜御丞身边;姜御丞目色柔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对白帝羽道:“这就是我女儿。”
  “这就是荣乐公主?”白帝羽浓眉一轩,轻轻抚了下胡,“荣华尽享,长乐无极……嗯,很好。叫什么名字?”
  娆儿胆子素来大,仰首看着白帝羽,笑生两颊,带着天家女儿的神气,道:“我叫姜并娆。父皇母后都叫我娆儿。”
  白帝羽冲她招招手,满眼的兴味,打趣讥笑道:“娆者主妖,是要和你母亲一般做个妖孽么?”
  娆儿见白帝羽丝毫不拘谨,知道他喜欢自己才和自己开玩笑,便走到他跟前,一双明眸如宝珠熠熠,理直气壮道:“我父皇希望我做个女尧舜——女尧者为娆也!”
  白帝羽朗朗一笑,伸手将她抱起,置于膝上,笑对姜御丞道:“难得,难得,很是难得。”
  娆儿虽不解他和父皇之间在说些什么,看了看白帝羽,方扬着头,脆生生道:“妖孽也没什么不好。母后如非聪明剔透,容色倾城;如何当得起祸水红颜之称?一代妖姬岂是人人都能做得的?”话毕,还冲我比了个鬼脸。
  “哈哈!”白帝羽笑着拍了拍娆儿的肩膀,抬手一指姜御丞,道,“你母后若是妖孽,那你父皇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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