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54/80页


  不知为何,从他的口中听到爹爹,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畏惧。我也不知道我在不安些什么,情不自禁去握姜御丞的手,他的手那样大,显得我的手小得不盈一握。姜御丞翻手包住我的手,只觉得一股凉腻腻的感觉从他的手心传来,隐隐透着寒冷。
  “我爹…他,和你说了什么?”我犹疑不决的开口。
  姜御丞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细腻的睫毛,神色带着说不出的凝重与沉静,静得让人有些隐隐的发慌。
  似乎疲倦得开不了口一般,他长长地吞吐了一口气:“没什么……”
  事关父亲,我应当好奇不已;只是在他说完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我却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心中的平和与悸动交错着如他眸中清冷的水纹一般有清晰的波纹,渐渐也趋于平静。
  他的目光有些柔和有些萧索,似不定的流光,微微仰头看着茫茫夜色中的一轮孤月,平静道:“妍妍,你还那么年轻……我却,已经老了。”
  我心头骤然一怔,莫名的觉得有什么东西刺冷冷地扎一下我的脑仁。
  他的话,好似带着什么机锋一般,我低眸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寻思不已,竟像是在沉沉黑夜里忽然有闪电划过天际。那样迅疾的一瞬,分明照耀了什么,却依旧黑茫茫地什么也看不清。
  我有些惊慌,又有些不安,伸手无措地抚住他的脸侧,仰起脸直视着他,微笑如花绽放在颊上,颤颤道:“没有。一点都没有变。”
  如墨的青丝,没有一丝霜色;眉若利刃,眼如秋水;纵横捭阖的气度,冰冷雍容的风仪同莲花台前站着的模样没有一丝分别。我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的痕迹,他从来不曾老去。
  有寒鸦凄凉地叫一声,宿在残枝上,风扫过柴草沙沙作响。月光倾泻在透过树影落在地上,是淡淡明灭的影子。
  姜御丞伸手拿下我停留在他脸上的手,可有可无的笑了一声,看不出悲喜。
  “柳家的事都处理妥当了么?”我见他不语,也就岔开了话去。
  姜御丞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开口道:“顾四娘留了个孩子在世。”
  我一惊,这事我竟不知。看姜御丞的神色,我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心里惊疑不定。
  “问过林弦了,是柳卿的孩子。本生不下来,林弦勉力之下,也只保住了幼子,顾四娘产后体虚……已经叫人葬了。”姜御丞神色不动,平平而言,“那孩子就寄名予柳卿易吧。等大些,送进来同姜夏,娆儿做个伴读也好。”
  我自自然然地应了一声:“如此,甚好。”
  “你闭闭眼睛,等醒了,我们就动身。”姜御丞拍拍我的肩膀,淡然平静道。
  被他这么一说,我确是感到有些倦怠。数年梦魇缠身,我安眠的时辰手指都能数的过来;现下,心里倒沉沉的踏实下去,脑中也渐渐腾空了。我闭上眼睛,靠回他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安然地睡稳过去。
  姜夏长得极快,晨起习武,等姜御丞下了朝,便指点他一番。柳卿礼去后,姜御丞并没有任命姜夏的太师,只是让他跟在身旁,也不忌讳朝政,样样件件都要他瞧着。姜夏的起居饮食也随着他的长大,逐渐简单起来,仿佛一个苦行的僧侣。
  为君者有‘正’字,而无‘纯’字。权谋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自然无所不用。姜御丞的教导下,姜夏日益渐趋沉稳。看着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我总是心头不忍的。唯有在中夜时分,姜夏会静心地于长安殿内拨弄古琴;姜御丞在文识艺能上,从不苛求他什么,只是姜夏缅怀他师傅,每每弹奏,彷如昔人在侧。柳卿礼去得早,统共教姜夏的曲子也不过两三首,姜夏翻来覆去也就只会那么两三首,见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我和姜御丞也就不置辞了。
  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唐菖蒲成熟后甘甜熟烂的芬芳,像一掬甜水,静静流淌于殿宇。我正静静地看着督察院送来的后妃的名册,忽听得外头有金铃清脆响起,一个小小的人扑进了我怀里,笑嚷着:“母后,母后……”
  我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搂了她,笑道:“一上午,又上哪儿疯去了?”
  她扭着身子往我怀里使劲挤了挤,手里举着一朵单芯海棠道:“好看么?”
  这是姜御丞一手培植的单芯海棠,统共不过几株,竟被娆儿折了一株来,我替她擦去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平静道:“……好看。”
  娆儿登时欢欣不已,举着小手将花插到我的发间:“娆儿觉得这花最美,摘来给母后。”
  我心里有一瞬间的默然,不愧是是姜御丞和我的女儿,才会这般钟爱这种妖艳有毒的稀花。
  “父皇和哥哥等一会儿就过来。”娆儿稚气的语调,墨玉般的眼睛端详着我发间的海棠,“娆儿想母后,就先过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已有人影走进了殿内。我抬眸,看到了姜夏。姜夏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他一身小羊皮胸甲,内穿墨蓝色的劲装,腰间扣着鹿皮箭囊,看样子是刚刚习玩武。我见他身形还未长成,却已见卓尔之态。眉眼间虽还没有姜御丞的沉稳,却已然有了果敢利落之气。
  姜御丞甫一进来,娆儿一纵从我手中脱出,风一般的投到了姜御丞怀里,甜甜唤道:“父皇。”
  姜御丞抱抱她道:“这几日可乖乖的?有没有调皮闹事?”
  娆儿办了个鬼脸,朗声道:“好乖好乖的。”
  说话的当儿,刘嬷嬷已经着人摆上了午膳。
  姜御丞偶一抬眸,触目到我发间的海棠,神思有些恍惚。
  四人坐在一处,尽听得娆儿叽叽格格的稚语。
  “哥哥为什么要先读书再用膳啊?”她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舀着自己碗里的牛乳,对她哥哥每日读完策论方用膳深深不解。
  姜夏抿了抿唇,认真道:“父皇说,先读书后进膳,这样才能把读的消化了。”
  我心里微微一疼,姜御丞伸手摸摸娆儿的头,温和道:“你哥哥是太子,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孩子。”
  “太子又怎么样?”娆儿不禁嘟了嘟嘴。
  姜夏看了看妹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仰头对他父皇道:“太子要忍受孤独寂寞,割舍人间冷暖,提防阴谋诡计,看破忠奸善恶。父皇的教诲,儿臣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姜御丞淡淡的点了点头,没有说一句话。
  我看着姜夏,心头五味杂陈,这个人再不是当年怕黑怕苦一声声哭着叫母后的姜夏了……他不光光是儿,他还是臣;他已经走在他命定的路上,纵使千难万险,亦是不可逃脱的命数。是我一心将他推上这个位置,也是柳卿礼费劲心血换来的通途,也是姜御丞百年江山的殷殷期望……
  天下是他的父皇给的,但本事却是要他自己修的。
  最后上的是一道普通的骨头汤,姜御丞特命人每日一盅让姜夏食用下去。与普通世家子弟不同,姜夏养身从不进用燕窝人参,而是姜御丞亲自拟定的一些寻常食物。
  娆儿好奇,嚷着要喝;我只得告诉他,那是给哥哥的;不意,趁着我们不在意,她一个淘气,硬是舀了满满的一勺放进了嘴里。
  看她苦着脸的样子,也知道并不好吃;又不能失仪,只能勉为其难的咽了下去。瞧着她难掩言的样子,我们都忍不住笑了笑。
  太液池波上风烟霭霭,映着梨花瑟瑟,连起伏的波縠亦有澄澈的清新气味。
  一顿饭下来,姜夏随着他的父亲前去了紫宸殿,而娆儿则留在蓬莱殿午睡。
  我重新拿起方才放下的东西,细细地看了起来。林弦被我召来,在我身侧静静等着我的垂询。这些年后宫没少丽色,后宫永远和前朝息息相关,而多年来,除姜夏和娆儿之外姜御丞膝下并无旁的子女;这自然要仰仗柳卿礼的‘皮毛医术’。
  只是这种损阴骘的事,林弦是万万不会做的。可现下没了柳卿礼,难不保后宫会冒出姜夏和娆儿的兄弟姐妹来;纵使姜御丞浑不在意,可凡事还是未雨绸缪些好;我的孩子不能有任何的差池。
  “林大人只消得说一句,帮还是不帮。”我漫不经心地将册子扔在一侧,徐徐地抿了口茶,“前朝的老臣既然已经诛尽……这后宫,也是该清一清了。”
  林弦眉头蹙得很紧,他曾是救人的医者,现在却不得不沦为我杀人的工具。他这些年虽然心思淡淡,对姜夏和我照顾得倒是周全;我也是后来才晓得是因柳卿礼的缘故。不过,从林太医到林大人,他亦是和我一般,无路可退;既然已经被拉下了水,如何还能保证自己的一身洁呢?惋叹之余,不得不佩服柳卿礼的智谋,医者杀人救人都很容易。
  “六宫上下,靡费良多,清绝奢靡……也不是坏事。”林弦看了我一眼,自柳卿礼死后,他倒是看开不少,“不知娘娘……望如何?”
  我不置可否,脸上浮起淡淡的笑颜,看着茶香袅袅漫起,抬眸,看到自己的影子半隐在高大得近乎狰狞的殿柱上,仿佛带了一抹狰狞之色,如同蓄势待发的兽,隐隐有肃杀之气掩映在雍容姿态下。
  姜帝七年夏,一场严重的时疫在宫中蔓延开来……四处人心惶惶,阖宫遍燃艾叶驱疫,一时间人人自危;好在控制得及时,林弦医术精湛,极快地调制出防预治疗的汤药。
  谢后仁德,亲送汤药至六宫上下;直到夏末,事态才慢慢平息下去。
  我亲眼看着一个个服食下汤药,缓缓压住多年不曾显露的冷毒,嘴角扬起的清弧,僵硬成仁德的温和。
  没有的前朝老臣,我果然快意;连妖孽都可以摇身一变被称仁厚,当真是教我舒心达意。
  林弦事后谒见我,眸中有颤颤的柔和:“娘娘能手下留情,微臣心感安慰。”
  我静静的声音如咫尺澄寒的深水,眸中没有一丝风水:“留情的是林大人,不是
  本宫。本宫是看在林大人你的面子上,才留情三分……若依本宫的意思,何须苗蛊麝香费事,倒不如一杯杯鸩酒来得痛快。”
  是了。从今往后,姜夏会是大周唯一的皇子,而我的娆儿也会是唯一的公主。风轻云淡的抿口茶,瞑目悠然,仿佛做了一场好梦。姜御丞未必不知晓我的手腕;可,这和他算计我的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冯本初的苗蛊当真是个了得的东西,甚是讨我的喜欢。
  嘴角,悄无声息,漫起一丝幽幽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十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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