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70/80页


  顾四娘不知哪里来的从容,仰着头,盈盈一礼,十足的娴雅大方,“公子过奖。贱妾拙技,有辱公子清目了。”
  手一顿,她抬眸,却看到柳卿礼温和的眼眸,他稳稳地扶起她,“刘公子喜爱长安风貌,我带她到处走走,路过家门,便进来看看。这些天我不在家,辛苦夫人照料了。”他嫌少这般亲近的口气,顾四娘有一瞬间的晃神,来不及反应。
  柳卿礼却没有放开她的手,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粘上的竹叶,温润一笑:“九月天凉,切莫顾着好舞,出汗受了寒可就不好了。”
  顾四娘领受着他从未有过的亲昵,纵使风月堆里滚了那么多年,头一遭还是微微红了脸。她一双眼眸有些怔忪,却掩不住眼底一缕暗喜,就这般盈盈地瞧着他。
  柳卿礼的容貌不算多好看,顶多算是个眉目清俊,只是行止雍容闲雅,自有一份超群脱俗的气质凌驾于众人之上。顾四娘见惯了他素日平静无笑得模样,他不笑的时候恬淡温和;现下冲她露了笑容,便如满园青碧一点春色,令人心中暖意洋洋,舒服之极。
  三人在后院里喝了许久的茶,此间柳卿礼同顾四娘轻声细语地嘱托了些事,到了晚饭才起身陪着刘致回宫。
  顾四娘看着他淡去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细细嘱托,只觉得身在梦中,如此的不真确,却又是那般舒坦。天凉受寒,她嫁给他,只生过一次病,那次病虽然不重,可大夫开的药实在哭得难以入口;彼时她难得扭了头,不肯喝那药,不过是一刹那,她记得柳卿礼脸上露出的无奈的笑颜,带着一点点惊喜,带着一丝丝难言的温和;只有那么一次,只因为她说她不爱喝那苦药,他唯一的一次,好言好语的让她把药喝了。
  手上还停留着他的温度,他的手也没什么热气,说她会着凉,他却是终日不断地喝着汤药,气色一点也不见好,犯起病来更是吓人。她不知道他有什么病,只觉得似乎怎么也治不好似的,问柳卿易也是不知道。而柳卿礼素来精神示人,万万不叫人看出一丝孱弱的气息来,自然也是问不出来的。
  她本以为他今日又是宿在宫中,不料,大约到了葵时,柳卿礼居然回来了。
  顾四娘见他回到后院,还有些许的不敢置信,平日滴水不漏的嘴居然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只是浅浅的笑问:“怎么回来了?不用陪刘公子了吗?”
  柳卿礼抬头见顾四娘从屋子里出来相迎,脸上无半分欣色,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同你说过,没什么要紧事,不要过来的么。”
  顾四娘一愣,这哪里还是傍晚时分同她温言细语的人,仿佛变了个人,清清冷冷,并无半分的异动,难不成方才的款款笑颜真是自己在做梦?
  “哦,今日委屈你了。”柳卿礼也不看她,抬步往屋里走去,“刘公子听闻我俩鹣鲽情深,所以方才少不得做给他看,你莫要误会。”
  顾四娘一时呆住,看着他毫不在意的身姿安然走过,眸中一痛,背着他开口道:“她一个姑娘家倒喜欢看戏。”
  柳卿礼推门的手一停,转过身看着顾四娘,抿了抿唇道:“你既然知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过几日就动身回去,这几日就敷衍一下吧。”
  顾四娘缓缓转身,看着他淡然的脸,忍不住在袖子下伸指用力掐住方才他拂过的那片竹叶,深深地指甲印,绿色的汁液染上绯红指面,脸上却是同他一般声色不动。
  柳卿礼疑惑地看了看她无名的动怒,可有可无地转身推门,“啪”,袖子里掉出了东西;顾四娘上前一把捡起,不禁瞪大了眼睛!
  同心结?!
  柳卿礼一把夺过,眉头紧皱,照旧握在手里,道:“没事,你就回去吧。”
  顾四娘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居然滚起剧烈的痛,随着秋夜的凉意蓄成了一滩冷寂的灰。他是聪明人,她也是聪明人,而她亦不是蠢钝的!
  柳卿礼却无暇顾及她,因为刘致,他已是心绪烦乱,哪里还顾得上顾四娘什么。只是昨日平心静气的想了一晚,觉得未尝不是一个契机;天蜀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故而皇帝一直采用蚕食鲸吞的法子,可皇帝日趋老去,有生之年能不能拿下天蜀确实未定;只是自己也是不寿之人,但若能利用刘知琼,将天蜀送给太子,来日姜夏荣登大宝,便无需仰仗皇帝的遗威,谋取天蜀的功绩如何也不会比侵夺南楚的小。
  主意打定,柳卿礼便与刘志定下十年之约。虽为男装,终有女儿心思,刘致送他一个同心结,他也便收了,眸中浮起的却是十年后的谋算。
  柳卿礼此举只有自己知道,不意,被顾四娘发现;柳卿礼哪里想得到顾四娘的心思,只是客客气气的解释了,也不管她怎么想,自己一人回屋里躺了。
  刘致与他交心后,渐渐露出女儿心性,柳卿礼只是淡然应付着,私下却开始起手天蜀的部署。
  只是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他为自己扎针的次数也越发多起来;只是平日一咳,连带着呕出血来,才把自己惊了惊,更是埋头部署身后之事,不忍有半刻的停闲。
  许是他和刘致走得太近,顾四娘有些许的不忿,偶有言语,也叫他忽略了去。
  当她再次极痛的质问他时,柳卿礼实在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刻薄道:“成亲之日就讲定各取所需,你几时变得这般重情?我与刘致之事,与你讲得一清二楚,你到底有什么不痛快的?”
  他疑心自己看错,居然从顾四娘身上感受到寻常女子的醋意。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腰上一紧!柳卿礼不觉一怔。
  顾四娘脸靠在他背上,顾四娘觉得悲凉不息,她为何会这样?她是他的妻啊,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要她如何看着自己平静的生活被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使臣搅破!虽早已知晓,一切只是名分,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她要如何开口,她怕她眼前的这一切会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风雨同路,荣辱一体,他都忘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雨霖铃(三)
  项婴之于她,是知己是恩人,是可以说出心底话的人,可就是这么个人,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么执着于一个坚若磐石的女将军。“饺饺”,他曾在睡梦中无数次呢喃的名字,他亲手毁掉的人,他深爱不已的人,她惊叹这个男人可以如此狠心的对爱人对自己。
  而柳卿礼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人,不放肆,不狂佞,总是安安静静的。顾四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她本以为日子就是这样子的,举案齐眉到两鬓斑白……
  直到刘知琼的到来。
  他昔日奏曲笑语,他侃侃书言,他挥毫疾笔……他的才,他的笑,他的脸……她如何去摆脱另外一个女子带给她的妒意?!一如现在,她如此小心翼翼,带着怯生的无依,抱着他……她从未如此近地靠近他。看到刘知琼年轻的笑容,得知她尊贵无匹的身份,明白她觊觎倾情的心思……那一刻,如醍醐灌顶,整个人像被一道电流激得浑身战栗。她已经完完全全想明白一件事――
  是的,不知何时有的情愫,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他的聪慧他的卓然他的娴雅他的谦和,足以叫天下女子倾心。她是凡人,她不是他口中那些神佛,她有人的情,人的心,她可以掩藏,却无法灭绝爱欲。而不曾说破的灵犀,是因为她以为一世的夫妻已是最圆满的因果。她不需要向他说明,她不需要他去知晓,因为无关爱欲,他此生都只是她一人的丈夫,纵使只有名分。可是,如果他不再属于她呢?如果有人要夺走他呢?如果他们再不能如常一般相依到老呢?如果她真的失去了他,那又会如何呢?她不能去想,不能去想!不曾想过失却,于是措手不及。才会椎心刺骨,都说求而不得辛苦,那是世人不知失去后的痛楚。
  她不过希望有一个平静安好的生活;如今,那样紧,那样紧紧的,拥有着幸福。她几乎穷尽二十余年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她怎么可以失去!她不能失去,不能!
  她将脸靠在他的背上,含泪诉说着善花怨果,一点点剖白着自己的心意。
  风雨同路,荣辱一体。他对她终究是有情的吧……
  不意,还没等她说完话,身体一个踉跄,手已被狠狠掰开,人也被推开去!
  柳卿礼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两趟,不禁愕然,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经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他思索她说的话真假的片刻,倏尔有了答案。
  “刘致明日就起身返蜀。”柳卿礼面无表情地随手将羊毫挂在笔架上,“你好生做好你的本分就是,其他的不要再想了。”
  那片刻的尖利和敏锐,似利箭那一点银光灿烂的箭头,直刺人心,顾四娘只觉得心头阴寒齿冷,却又有一把火熊熊地烧起!她不能失去……绝对不能!
  柳卿礼看她神色古怪,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不出去反而走近自己的身侧;看着她,柳卿礼头有些热,忍不住晃了晃,只觉心头暖暖的,心跳一拍一拍突突地清晰地跳着,越跳越快,渐渐眼觞耳热,整个人有些轻飘飘起来……不对!柳卿礼摸着自己的脉搏,大惊。
  整个人忙奔到药箱处,却发现药箱里的药材不知何时被人居然清空。身体一点点烫起来,柳卿礼惊怒地瞪着顾四娘,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且惊且恐地质问:“你在我茶里加了什么?”
  “夫君热得很么?瞧你这一额头的汗……”顾四娘嗓音甜婉如蜜,拭去脸上残留的泪渍,伸出手指慢慢去抚他额头的细汗。
  柳卿礼慌忙侧头躲过她的手,两眼狠狠地剜着顾四娘!他如何忘了,她是一个风尘女子,要弄到那些药物实在是轻而易举!头脑一片混沌钟,他不得不重重咬着嘴角,直到一丝血流出,染得唇异样红艳;借着痛楚,灵台微微有了些清明。
  顾四娘欺身向前,伸手拭去他嘴角的血迹,肌肤无心相触,柳卿礼只觉得顷刻荒火烧尽肺腑。
  身如炽炭,汗如雨下,柳卿礼用尽力气,忽然伸手猛地推开她,踉跄着奔开去,步履错乱下,一下子跌伏在床脚。
  他抬头无助绝望的抵在床柱上,呼吸愈发急促,余光看到顾四娘娉婷而来,缓缓蹲靠在他身旁,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带着风尘女子独有的妩媚。柳卿礼不得不闭上眼睛苦苦强忍,克制自己,心里的激痛如漫天桃花,灿烂地一树仿佛是满腔鲜血凝成,他不能让这么荒唐的事发生!他不能!
  阿夏!阿夏!
  将全部的滚滚热意化为撕心裂肺的伤悲。他无力的与情欲抗争着,只能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一遍遍挥开缠绕到自己身上的手臂,仿佛要借助她昔日的名讳来汲取一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阿夏!阿夏!
  你可曾听到我在唤你,我在唤你!
  救救他,帮帮他!
  他不能!他不能!
  他看不清顾四娘听到他呼喊时的神情,药性发作得太快,他只能急促呼吸着,一点情火蔓延在脑中,整个人似乎要烧得失去理智。顾四娘温柔的、缠绵的吻落他唇上,他只觉得她的双唇微冷,但却像是一尾鱼,无声的游走,带着一种清凉的芬芳,游走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
  他昏昏沉沉间还有最后一分理智,挣扎推拒间,摸到了砚台――“啪”!
  粘稠的血从额头滴落下来……因着药性,他几乎没什么力气,那一砸,虽然尽力,却并没有如期将自己砸晕亦或是砸醒。
  他听到顾四娘的惊呼声,有芬芳的手帕敷在他的额头,疼痛并不能减轻药性带来的情欲,掌心触到她肌肤滑腻如脂,已经无力推开,胸中情欲似渴。他猛然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几欲冲破血脉,冲破皮肉,喷薄而出,变成狞狰的兽,雪森森的齿,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渐渐西斜,漏进窗隙,泻满一地如水银。
  外面的雨如银亮细丝,林弦打着伞转进后院,水缸里里涨了水,浮萍漂在上面透着惨碧色。转过墙角,茂密的竹影笼罩下,立着一个人,心中一惊,忙上前去拿伞遮住了,唤了一声:“柳大人。”
  柳卿礼“嗯”了一声,林弦见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不觉纳闷:“府上人说你生病着我来看,既然有病怎么反倒站在这冷雨底下?”说着伸手去拉他,触手滚烫,不觉惊诧,“你烧得这么厉害,还淋雨,是要折腾死自己么?”
  柳卿礼抬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似是十分疲倦,“林太医如何关心起柳某来?柳某的病自己心里清楚。”
  林弦见他口气不善,很是无礼,心中更是纳罕。看他情状,似乎大有问题,尤其额头还留着血痂,在雨水冲洗下分外狰狞。林弦心里一直对他有些许的歉意和愧疚,少不得忍了他无名的嘲讽,淡淡道:“你我同朝,问候一下也分属正常。”
  柳卿礼眼皮也不抬一下,伸手挥开他撑过来的伞,道:“这话留着给旁人听罢。林太医只需记得答应的事,好好照拂娘娘即可,柳某的事不劳费心。”
  林弦被他说的心口一堵,也不禁生了几分恼意:“你这火气倒是无名得很啊。”
  柳卿礼本就痛怒已极,无处可诉,现下一百个愤恨,一腔恨意统统倒在林弦身上,冷了眉目,恨声道:“你我本就无甚交情,不过两厢议定的约定罢了。你要我给柳卿书磕一百个头,我已经磕了。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往后你只要尽心看顾好他们母子就行,其他的事少管些。若你言而无信,来日柳某九泉之下,化作厉鬼,必扰你一世。”

当前:第70/8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