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侯令》第69/80页


  “天蜀嘉州凌云佛的摩崖石刻有山那么大,为何大周的佛像最高也不过两丈?”刘致看着通明殿中的金身塑像不禁打趣道。
  柳卿礼将香花供于佛前,低首合十,安然道:“因为大周的信众拜的是佛,而不是佛像。佛在心中,心只有一个拳头大小,佛求也不过方寸灵台罢了。”
  刘致的眸光一闪,看着柳卿礼徐徐下拜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怔忪,清风拂面,白衣素雪,脑中轰然一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湖掠过。
  风吹过,香油上的一点烛火微微晃动,刘致玩心一起,故意侧脸问他:“是风在动,还是烛在动?”
  柳卿礼起身,脑中浮起他拜师那会儿,便曾有过那般的问答,不觉神色恬淡,静静道:“风未动,烛未动,只是……公子的心在动。”
  刘致抿着嘴,浮着淡淡的笑意,带着略微的不甘,踱步到佛龛前,有心再问他“佛经里说,‘绵绵阴雨二人行,奈何天不淋一人’为何天不淋一人呢?是躲到了檐蓬底下,还是别的什么?”
  柳卿礼平视着刘致,目光平和,不需犹豫道:“众生平等,自然天不淋一人。”抬手将佛龛上的香灰拭去,“因为两个都被雨淋了。”
  见他侃侃而来,丝毫无虑,刘致心头既是叹服又是不甘,她只以为他在文识技艺上颇有造诣,不意在佛理上居然也是难他不得,不服的瞬时,心中透过一丝狡黠,故意刁难道:“维摩经里说,修道,就需将须弥山没入芥子里。须弥山那么大,怎么没入芥子里呢?”说着,噙了一丝笑,道,“大人,你可以给在下演示一番么?”
  柳卿礼闻言果然一怔,对上刘致促狭的笑意,不觉好气好笑,微微叹了口气,道,“公子果然博览全识,这番前来,是把佛经都带来了么?”
  刘致不解何意,只是接口道:“经书?……经书读了全装在这里了呀。”说着,调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柳卿礼眸中亦闪过一丝慧黠,憋着笑,故作正经道:“那就请公子先为下官演示如何将经书放进脑中;等公子演示完了,下官再为公子演示如何须弥没芥子。”
  刘致闻言,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柳卿礼亦是觉得好笑,微微一哂,抿了抿唇,抬眼看了看琉璃灯,琉璃灯上流转着他静若水仙的身姿,流光飘渺。
  刘致住了笑,只是定定地看着柳卿礼,轻快道:“想不到大人不仅精通琴棋,连佛理也颇有参研。”
  柳卿礼淡淡一笑,道:“我师父便是通明殿的和尚,所以对佛理有些皮毛之解,让公子笑话了。”
  “不知尊师是何许高人?”刘致好奇心起,不知为何,事涉柳卿礼,她尤其想知晓。
  柳卿礼有些许的哑然,良久,只是转了身,领着刘致缓缓出了通明殿,不温不火,边走边言:“师父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在下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师父名望立身。是非报应,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
  说这话时,柳卿礼神色平静,如春日里一潭静水,通明如琉璃;晃在刘致眼中,仿佛是什么,突然撩动了心头。低头不语,笑意油然而生,便跟着他回到了长安殿。
  长安殿是极美的一座宫殿,不是那种金雕玉砌的奢华,而是一种风雅不俗的格调。刘致觉得和柳卿礼在长安殿里谈诗论画,是最愉悦的事。
  刘致不止一次的想,回了天蜀也要建一座如此的宫殿。两人如能在一起,便定如如曲子里唱的那般: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那是何等的欢欣愉快!
  连着几日不曾回家,柳卿礼也不出言怨怼,顾四娘自有大哥一厢殷勤的照顾着,并不需要他担心;至于小妹,兄妹已生龃龉,不过总算留了陆梅生在身旁,她也算称心,自然也不需要挂怀。他现在一心想着盘算天蜀,并没有顾忌太多,虽心思敏锐兼知她公主身份,却也没觉察出刘致有何特别,自然没有太多避嫌。
  “佛曰七苦,生老病死,怨别离,爱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刘致捧着一盅茶,含笑看着柳卿礼慢慢校着弦,道,“不知大人一生所求,是什么。”
  柳卿礼校弦的手一抖,嘶楞的划开一道口子;眸中一点苦楚,眼错不见,极快地隐去,拿手帕擦了擦手指,气息却有些不稳,勉强作轻松状,随口道:“一介书儒,学优则仕,不过求个荣华安乐,青史著名罢了。还能有什么。”
  “是吗?!”本以为刘致必然失望,不意,她眼中居然透出灼灼的光,盯在柳卿礼身上,压着欢喜,抿住了唇,一脸试探道,“其实……大人,生在大周,右丞之位,亦难与大人之才相配……”
  柳卿礼校弦的手一顿,心里一个咯噔,抬眸看刘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见柳卿礼不言语,刘致大着胆子放下了手里的茶盅,道,“大人是聪明人,有的话,在下也不想和大人拐弯抹角,就直说了。”说着,刘致缓缓起身,定定的望住柳卿礼,“大人愿意跟我去天蜀么?”
  ‘啪!’指尖上校对的弦骤然断裂,柳卿礼抬头,盈盈的眼波有些许惊惑地看着刘致,一时没从她话里反应过来。
  看着断裂的琴弦,刘致心头掠过几点焦灼,亟亟道:“大人留在大周,姜帝许你的不过一个右丞之位。若我王能许给大人更多呢?”刘致向前一步,俯下身来,看着柳卿礼道,“大周能给大人的,我天蜀亦可。甚至更多……”说到句尾,刘致的脸微微红了红,带了些许的紧张。
  柳卿礼一时不知所措,确实不曾想会有这种事,脑子里转轮似的滚着,对上刘致灼灼的目色,惶急得忙起来躬身作揖,亟亟道:“下官谢公子抬爱……下官才疏学浅,承蒙我皇不弃。如何值得蜀王如此礼待,公子说笑了。”
  刘致见他如此,哪里容得他推辞,也直起身子,脱口而出:“大人何必自谦,以大人的才识胸襟,慢说一个右丞,纵使一国为君,也不足为过。”
  “公子!”柳卿礼被她这话吓得面东一把跪下,脸色煞是惊惧,抬手擦去额角的冷汗道,“下官实在惶恐……还请,还请公子莫要玩笑了……”
  刘致嗤笑不得,蹲下身来,与柳卿礼平平而视,笑道:“大人何必惊怕,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视大人为知己,岂会妄灾大人?在下方才所说,都是肺腑之言。”说着,刘致微微倾了身子,靠近了柳卿礼,接着道,“大人可知,我王有一女,名唤知琼?”
  柳卿礼不大习惯她突然欺近,缓缓往后挪了挪,拉开些许距离;见她转开了话引到她自己身上,虽不知何意,心头稍安,擦了擦汗,赞赏地随口接道:“知琼公主,乃是蜀地称颂的女杰,蜀王的掌上明珠;卿礼行游天蜀,早慕其名,甚是钦佩。”
  刘致听闻他如此说,脸上透出莫名的愉悦和赧然,低一低头。柳卿礼微微吐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他这话也不全是刻意讨好她,刘知琼若为男子,确实可看为大周不可轻视的对手。
  刘致也站了起来,咬了咬唇,一字一字道,“若在下能说动我王,将知琼公主下嫁予大人,大人可……”
  柳卿礼神色大变,胸口似被人重重一击,猝不及防。一时窘住,心神紊乱,不等刘致话说完,慌忙拱手截住了刘致的话,郑重道:“公子今日这玩笑实在开得太大!公子当知下官已有妻室。前几日,宫宴之上,公子亦见过内人的面……公子如是说法,难不成要堂堂天蜀公主予人为妾?!此事万万不可!”
  听柳卿礼如此郑重,不仅不喜,反而惊怕推拒成这般,刘致心头反而生出莫名的情愫,忍不住掩口笑道:“呵呵……大人过虑……”
  柳卿礼看她些许玩笑的样子,心头稍稍放下,缓缓吞了气,替自己顺了顺;不意,刘致话锋一转,把柳卿礼放下的心狠狠一惊:“不过在下觉得,只要情意真切,为人妾室又何妨?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柳卿礼眉心跳着,眼见她一副钟情如许的样子,心里忐忑的几欲冷汗,对方乃蜀王的女儿,现下是天蜀的使臣,自然轻不得,重不得,这事倒真是万万出了他的意料。现在细细想刘致几日的模样,对自己的心思还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自己一时不察,竟然不觉,弄得现下场面,柳卿礼说不出几百个惶急和懊悔。
  被逼的实在无法,柳卿礼侧了侧脸,一横心,道,“下官一介书儒,异国之臣;难攀皇亲先不说,再者,在下与公主素未谋面,何来情深意切?若在下真对公主情深意切,断断不忍公主屈居媵妾!公子无非希求大周和天蜀长久安睦,只是牺牲贵国公主的终身,实在不智!”
  这话说得极重,到了最后,还带了微责,一席话亦是被逼的说得毫无转圜余地。柳卿礼只盼她听进去了,切莫再说什么让他心惊肉跳的话出来。
  刘致心里顿生倔强和委屈,凝眉嗔怒道:“大人以为在下拿公主的终身来保全两国的安睦?!呵,我王再不济,也不至于效仿汉元帝,社稷安危托妇人!”
  柳卿礼见她动怒,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忙急迫解释道:“公子息怒。下官无指摘蜀王之意,下官只是……”
  “大人!”刘致些许恼意的打断了柳卿礼,微微带了天家女儿的执拗和不容辩驳的坚定,道,“我王惜才;大人有惊世之才,安知公主不会倾心于大人?!”
  柳卿礼退了几步,脑子轰轰的,险些站不住,眉毛上渗出汗珠,只觉得被人逼到了绝处,尴尬得无法成言。心头惴惴,唯一一丝希望,便是她还不会揭破了自己身份,现在还有余地去回旋……他确实不曾料到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禁深恨‘卜卦之人不可自卜’的定矩;如今,只能细细想着如何能令她断了念想,又不伤了两国安睦,她乃公主,自然不似旁的普通女子,可以随意搪塞打发。若真如她所言,皇帝未必不会应允这桩‘好事’……
  柳卿礼越想越心惊,心惊之下,竟想不出言语来推脱。
  刘致见他讷讷不语,知道自己今日的说辞的确是冒失而唐突了。
  只是……心里涌起的执念,如何也压抑不住;情动不由人,大周江山风烟万里,她刘知琼所求的,不过一个柳卿礼。她不曾对一个男人动过这样的心思,智绝无双,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要对这样的一个人动心,太轻而易举。
  她是天蜀的公主,她自然应得到她所想所希。刘致看着柳卿礼,又走近了几步,想听他说上一句答话。
  柳卿礼苦苦的闭了闭眼睛,抿紧唇,往后再退了退,神色很是难堪,无奈地看着刘致,轻轻开口:“公子可知,佛陀传教的时候,从不在同一棵桑树底下连宿三次,为的是不愿多滋生尘缘。不三宿桑下,佛陀尚且怕情缘,何况于人。三宿桑下天亦老,凡事不可勉强。公子,请你体谅。”
  刘致一怔,不曾想他竟如此开口。她亦是聪明人,如何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推脱来推脱去,说到底,他根本无意!从小到大,并没有人敢逆她的意思,看他低眉的样子,又如何也迁怒不起来,心头的委屈,恼得她将头一仰,定定道:“凡事不可勉强?哼,孤家若偏偏要你三宿桑下呢?”
  她终究是揭破了身份……柳卿礼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执拗的样子,只觉得棘手非常,不得不压下心头的不愿,沉痛道:“在下与内子夫妻情深……望公主海涵……”
  诚挚的言说着最大的谎,从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会搬出顾四娘来做自己的护身符。他现在只希望刘致能信了他的话,不再相逼。
  作者有话要说:

  雨霖铃(二)
  九月的傍晚,温润的凉,习习清风后,带来一片虫鸣声。
  远处夕阳的余晖躲在彩云后,如晕的光隐隐的渗出,将柳府的后院蒙上异样的流金,浓光淡影,错落有致,让顾四娘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生怕扰了后院的清静,空气中弥漫着芫荽的味道,暗自浮动着花香沁人。
  嫁入柳府,她嫌少出入后院,那是她夫婿独居的地方;柳卿礼并不喜欢旁人出入他的居所,夫妻俩人自成亲来,与其说是相敬如冰,不如说是相安无事。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掉陷风尘,无论如何也是挣不出出路了;不意,若得山花满头,莫问奴归的好处居然落到自己身上,成了柳夫人。起初,顾四娘自然也是抱定了委身对敌的念头,却没料到柳卿礼与她几年前认识的出入风月的柳三公子公子大相庭径;不仅礼守本分,待她亦是正经安然。
  顾四娘自幼有鸨母大把的金银教得诗书涵养,自然比及寻常女子,文识艺能不在话下;柳卿礼偶有兴致,俩人也会就着书画谈论几句。
  她记得大红的锦帕被揭起的刹那,苍白不带血色的面庞却温文有礼的出现在眼前,那璀灿如星般的眼睛直视着她,吐出他为人夫的第一句话:“从今往后,你便是柳家的媳妇,我柳卿礼的夫人――当然,只有名分。你我既为夫妻,自然风雨同路,虽是各有所需,却也荣辱一体,你要记得才好。”
  风雨同路,荣辱一体……顾四娘的视线慢慢拉回了眼前,芫荽的香气密密匝匝,让她有些迷糊。心头莫名的涌起不快,许是想到前些日子的天蜀宫宴……
  柳卿礼从来不避嫌自家的娘子是出身风尘,无论何等场合都丝毫不为杵;倒是顾四娘顾忌自己的身份,不大喜欢抛头露面;而那一次盛大的天蜀宫宴,她见到了那个天蜀的使臣……凭着她风尘多年浸淫的直觉,她瞧出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对柳卿礼颇有兴趣的女子。
  柳卿礼连日都陪伴着天蜀的使臣,一刻都没闲过,自然顾不上回府。日日相处倒也不觉得什么,现下他近乎一月的不回府,顾四娘只觉得心口像压了块石头,沉的难受;虽说俩人只有夫妻之名,看得出柳卿礼也是很赏识她一身的好才华,品书论道的将她作半个书友看。
  顾四娘进了柳卿礼的屋子,随后翻看了些东西,不外乎卦象药材,诗词书画,还有几本蒙童编书。窗外的廊下倒是新置了一把古琴,顾四娘看着古琴,突然一时兴起,走到了院中,移莲步,甩广袖,跳起了在抱月楼时学的翘袖折腰舞。她从前也跳过,柳卿礼还在一旁配着她的舞姿奏了一曲。
  顾四娘低头暗暗回忆,耳畔仿若柳卿礼素手琴铮声,舒展袍袖,依着闪烁的片断舞来,为了舞的尽兴,拔掉了钗环,卸下发鬓。浅浅笑着,一顿一扬,随心随行。
  徐徐微风吹过,凉透指尖,散发随之漾开,惊动了点点的芫荽香气随之而转,小院周围的潇潇青竹快影闪过。脑中溯风流雪的划过嫁为人妇的种种片段……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说得不就是她和她的夫?顾四娘由衷地笑了笑,享受着回旋带来的眩晕。
  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让她骤然停止,衣裾仍随风翻转,散乱的发也翻飞,神情飘浮,目光散乱,许久顾四娘才寻到声音的来处。
  “尊夫人果然不凡。”身后站着明眸皓齿的年轻公子,公子的身旁站着的是她方才还在想的丈夫。
  她自然认得那位公子,天蜀使臣,大周宾客,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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