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画眉》第18/21页
街上一反平日夜晚的冷清,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圣景帝牵了画儿的手,唯恐被挤散了。虽然明知道有龙骑尉,锦衣卫保护着,她丢不了,但还是下意识的紧紧把她揽在了身边。高远和晴霜晴雪在一旁跟着服侍,几位重臣们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便在心中暗笑,落在了后面。众人自皇宫出来,一路行到东市上,东市平日里就极热闹的,到了元宵节,就更是一番欢乐景象。锣鼓喧天,花灯满市,众人看着这盛世太平的景象,心中高兴之极,毕竟这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画儿面上高兴的笑,但心中紧张之极,怕圣景帝看出什么破绽,便踮起脚看那舞龙舞狮。她身材娇小,便是踮起了脚也看不大清楚。圣景帝见她瞧得辛苦,怕累着了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把画儿抱了起来让她瞧,弄得画儿不好意思之极,直嚷着放她下来。两人这么一闹,倒把她心中的紧张去除了不少。
那舞龙舞狮的过了一会子便休息了,人群渐渐散去看花灯,猜灯谜,众人慢慢的在东市里逛,圣景帝随口猜了几个灯谜,得来的糖果什么的奖品全给了画儿。画儿没什么胃口,将那些做的好看的糖果都放在了荷包里。她和晴霜晴雪走到一旁去看路边的花灯,圣景帝和大臣们在一起说笑着。画儿慢慢的浏览着灯,心里转着圈。坦白说,临时决定了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出突然,她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法子。自己找出那人是谁,怎么找?她不是侦探,更不是福尔摩斯,能够在这偌大的皇宫里面找出幕后的黑手。告诉圣景帝?更不行,难道能去跟他说,“不知道是你的亲娘还是你的嫔妃想杀我”吗?若下手的人是嫔妃,那有情可缘,毕竟她入宫以来,圣景帝再没看过其他的女人,独守孤灯的惨淡凄凉,她在那些宫怨诗中读的不少了。若下手的人是太后,那更不好办,太后是他的生母啊!十月怀胎,何等辛苦,自己已经没了亲娘,又怎么跟他说呢?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又万万不那连累承乾宫人,只好走罢。
画儿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样左右为难,倒还不如不远处那对正在卖汤圆的夫妇,虽是贫贱夫妻,但相濡以沫,日子过的倒也和顺。李义山说的一点不错,“如何四季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啊!画儿瞧着那对小夫妇,心中却慢慢浮出一个法子来。本来今夜就打着这个主意,只是有了这样东西,会更顺利。
众人坐在那卖汤圆的摊子上,各各手里面都捧了一碗热腾腾的黑芝麻红豆糯米汤圆,因是在宫外,又是元宵佳节,也就不甚讲究那些礼数了。画儿看了一会子灯,便向圣景帝说肚子饿了,想吃碗汤圆,帝皇心情颇佳,又极疼画儿的,自然一口答应了。几位大臣都是心腹,便也坐了,连高远和晴霜晴雪也在下首坐下。那老板夫妇很是热诚,招呼着客人,白瓷的碗里面清凌凌的汤,滚着白胖胖的汤圆。画儿因想着晚上的计划,晚膳也并没有吃多少,此时也真有些饿了,便大口吃起来,只想着多吃一点,有了体力,才能顺利实施自己的计划。众人都用过了晚膳,只吃了一碗也就饱了,画儿却又要了一碗,二话不说的吃了下去。姑娘家和别人一起用膳的时候,都是不肯多吃的,唯恐给人笑话了去,画儿虽然觉得脸上过不去,但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吞了下去。晴霜晴雪知道她未曾用好晚膳,便也不觉得什么,圣景帝倒不在乎别的,只想着汤圆不宜多吃,叮嘱她看肚子疼。
众人用过了汤圆,看时辰不早,便该回宫去。龙骑尉的武士来回说,来时的路上现下正在舞龙舞狮,请旨是否驱散民众。圣景帝略沉吟了一下便说,今夜是元宵,不得扰民。众人便取了另一条道回宫,画儿心中狂喜――真是天助我也!打这条路回去,是要经过博雅楼的!因在心中暗暗做了准备,只觉得紧张无比,手中沁出了微汗,只盼望着千万不要出了岔子才好。
今晚是元宵夜,故而博雅楼至此时还未打烊,众人走到博雅楼时,画儿轻轻扯一扯圣景帝衣袖,在他耳边小声说,想是自己贪嘴,汤圆吃多了,故而肚子有些抽痛。圣景帝知她今晚确实吃了不少汤圆,便取笑了她几句,带众人进了博雅楼,命晴霜晴雪陪她去如厕。画儿又小声恳求,让那些龙骑尉,锦衣卫的武士都散远些,别让看在外面。圣景帝瞧她又羞又是娇嗔,脸色涨的通红,心情本来大好,便答应了。想是画儿脸皮薄,今日贪嘴闹了笑话,恐他们笑,当下命侍卫们退远些,画儿方带着晴霜晴雪往厕所去了。
掩上了门,仔细插住了,画儿快快的做起计划好的事来。本来并没有料到会来博雅楼的,只是到了这里,于她反而方便了。博雅楼的厕所,她是来过的,因怕里面有了异味,损了博雅楼的品味,那厕中开了一扇窗户,与别的酒楼茶馆不同。画儿一边解了发髻一边苦笑,上次慈恩寺,自己打算钻狗洞逃走;这次博雅楼,却要爬厕所的窗户,真真是无可奈何。幸而今晚圣景帝心情好,他们这几个月来琴瑟颇为和谐,并没有起什么疑心,才让她计划进行的这样顺利。画儿先前已将长发辫成了辫子,此刻只将发簪抽下,发式便换了一个样。莲青的袄翻了过来,里面是桃红的棉缎,挑了这件衣裳穿出来,便是因为翻过来穿,颜色截然不同,不在衣着上露了破绽。俐落的将裙子绑在腰间,画儿一咬牙,打开了那两扇窗户,踮脚往外瞧了瞧,从这里翻出去是博雅楼的后院,此刻后院寂静无人,她知道自己身边平日里是有影卫的,但今日出宫看灯,圣景帝陪着,便遣退了那些影卫;龙骑尉,锦衣卫那些武士们因帝皇下旨,都远远的守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画儿心一横,爬上那窗户便翻了出去。
落地时发出了一声闷响,但今夜元宵,爆竹烟花的声音不绝于耳,想是不碍事的。画儿沿着墙根,努力不发出声音又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走着。她的时间不多,晴霜晴雪看她久不出来,定是会进去看的。她此番出走,不想连累两人,帝皇知道她和晴霜晴雪的情谊,见她连两人都不带走,定是不会怪罪到她们身上,她也可以稍稍放心下来。后院寂静,门虚掩着,想是看门的也上街看灯去了。画儿小心翼翼的拨开门扉,一闪身溜了出去。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画儿却没有心思欣赏享受着一年一度的佳节。人群挤在一起,本来是极不舒服的,现在她却只希望,人越多越好。画儿身材娇小,挤在人群中不容易被发现,也较为灵活。她一路只在人群中挤着往前面跑,丝毫不敢回头,心仿佛要跳出喉咙一般,手中全是冷汗。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龙骑尉和锦衣卫的人追来?不知道晴霜晴雪有没有事?画儿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脚下却丝毫不敢停,只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皇宫的侧门,盛阳门。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管是圣景帝还是要杀她的人,大概都想不到,她费尽心思逃出皇宫,又会再回去吧?她左思右想,目前皇宫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了,她一失踪,圣景帝必定重兵把守京城城门,在城中搜查,皇宫大概是唯一不会被搜查的地方。龙骑尉和锦衣卫的厉害她是知道的,躲在别的地方而不被他们找出来的机率实在是太小了。贵妃失踪,这等的大事在宫中是瞒不过去的,就算得不到证实,也定会有流言传出来,那要杀她的幕后黑手也许会派人来追杀她,不管是帝皇还是凶手,定都想不到她还在皇宫内。皇宫中虽然戒备森严,但毕竟那么大,藏一个人下来还是可以的罢。躲在皇宫里,可以知道她失踪后的消息,可以知道那幕后的黑手还有什么行动,可以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这次自己出走,他只怕又要伤心了吧啊?画儿在心里暗暗的想着,轻轻的叹息。上次慈恩寺,是自己主动要走,这次却是被逼无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担心他。只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先藏身在皇宫内,再做打算罢。
盛阳门就在前面,画儿奔到离盛阳门不远的地方,却猛然停住了脚步――今晚出入的宫人们进出都是要有腰牌的!这可如何是好?远远看着盛阳门的守卫盘查宫人,验看腰牌,画儿手心里的冷汗冒得更多了。今晚要是不能进宫,那定是要被圣景帝找到的!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画儿见这一片地方人不甚多,怕自己显眼,便回身往人群多的地方跑去,转头却撞上一个人来――
“是你!”画儿小声惊呼,急忙掩住了对方张口欲惊呼的嘴。
“奴婢拜见贵妃,叩谢娘娘的恩典。”两人刚进屋内,绣儿点亮了灯火,便拜了下去。
“哎,你别拜了,让别人听到看到了可不得了。”画儿急忙把她扶起来:“我在承乾宫的时候就很怕这一套,现在更别这样了。”
“奴婢听说了,娘娘为了奴婢的事儿,被太后罚跪了,还受了风寒,大恩大德,奴婢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了的。”绣儿年纪虽小,但性情真切,滴水之恩便要记在心头。
“今日若不是你帮忙,我进不了盛阳门的,多谢你了。”画儿向她点头笑笑,道了谢,只在心里面想着,既然已经进来,少不得要找个地方安身,别的宫院她不熟,承乾宫内是有几个小院落,长年没有人进的,住在那里不会被人发现。但承乾宫守卫最严,却怎么潜进去才好?
绣儿察言观色,开口说道:“奴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瞧娘娘今晚的形容举止,必定是从陛下身边儿逃出来的吧?”
画儿默然,事到如今,也不能瞒着她,便点了点头。
“娘娘不要担心,奴婢在宫里也不少时日了,自然知晓宫里的肮脏事儿。何况奴婢身受娘娘大恩,娘娘若无处可去,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下罢。这儿是太医署女官内院,男女有别,太医院的人都不往内院来的,整个东院只我一人住,娘娘在这儿,只要不出东院大门,就不会被发现。”绣儿心思灵巧,想想便说道。
“……我怕连累了你。”画儿沉吟了一会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怕拖累了绣儿:“绣儿,我实话同你说,这次逃出来是迫不得已,有人要杀我,手段狠毒,连整个承乾宫的人都没有放过。你留我在这儿,极是危险的。”
“娘娘当日帮奴婢的时候,定也想过太后会追究的吧?”绣儿听了这话,却摇头笑道:“奴婢虽然没有娘娘的弘昭之德,但自幼受爹爹教诲,也知道君子行事之道的。娘娘只管住下就是,奴婢这里平日没有人来,那害人的凶手也未必就知道娘娘在此的。就算知道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不怕他。”
“既如此,就麻烦你了。”画儿郑重的朝绣儿拜了一拜,绣儿急忙扶起来,直说“使不得”,便安顿了地方,两人同住了一间屋子,总算暂时安下身来。
圣景十一年的元宵夜,与往日不同。
依旧是火树银花,依旧是欢庆太平,不同的是,当人们都沉浸在欢乐中时,京城九门被重兵把守,锦衣卫的密探们分布到了京城各个角落,风声鹤唳。博雅楼外的人们被驱散,银甲红缨的武士们将博雅楼团团围住。博雅楼中,匆匆赶来的皇叔贤亲王拜见了圣景帝,便起身站在一旁,暗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圣景帝的脸色,是他所没有见过的可怕,楼内的人们,都清楚的感受到了天子之怒,即使是几位帝皇优容礼遇的重臣,也吓得暗暗颤抖,那样的肃杀,是他们追随这位帝皇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感受过的。
晴霜晴雪和失职的侍卫们跪在那里,桌椅全被清空,博雅楼内齐刷刷跪了一地,没有人敢发出声音,现在不要说一根针落在地下,就算是一粒灰尘落在地下,大概也听得见。圣景帝坐在那里,心中的怒火和痛楚不断烧灼着,这些日子来他们琴瑟相和,夜晚的缠绵缱绻,白日的娇嗔笑语犹在耳旁,方才她还扯了自己的衣袖羞红了脸儿低声恳求,现在却芳踪已杳,不知何处。画儿画儿,你就这般想离开朕吗?难道那些温言软语,笑颜娇嗔,都是假的吗?圣景帝闭上眼眸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寒厉。
“传旨,九门即刻布防,只留正东门许百姓出入,其余八门关闭,正东门出入人等,需仔细盘查。锦衣卫出动所有人手,在城中搜索,以她的脚力,必定还在城中。切记不可扰民,看住柳府,有任何动静,立刻回报。”圣景帝冷静的下了圣旨,这般的天罗地网,看她能躲到几时?晴霜晴雪不在她身边,她应是走不了多远,但――若是遇上了心怀不轨之徒,她一个弱女子,可怎么办才好?圣景帝猛地一凛,只在心中恨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在为她担心,帝皇的尊严可谓是荡然无存了,但――那是自己心爱的……圣景帝重重一闭眼眸:“起驾回宫!”
“这么说,你们事先一点不知?”圣景帝负手站在窗边,瞧着窗外萧瑟的景物。
“是。”晴霜晴雪一齐回话。姑娘这次出走,并没有和她们说,事先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意思来,弄得她们也措手不及。
“你们传话下去,承乾宫人,自今日起不得出宫门一步,你们掌宫中事务也有些时候了,当知道传扬出去的后果。若有人私下议论,你们拿下了送到锦衣卫手中,也教她们看看锦衣卫的手段!”平静的语气中数不尽的残酷,听得晴霜晴雪心中一阵冰凉。陛下这是打定了主意封了宫中攸攸众口,教她们闭上嘴也好,这事情传出去,也是不得了的。两人一齐应了声“遵旨”。
“你们每日还依旧往掖庭宫去,承乾宫一切照常,不许有半点差错。”帝皇又吩咐着,两人也恭谨的应了。正要请了安退下,晴霜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心中掂量掂量,便有了几分明白:“启奏陛下,奴婢有事禀告。”
“说。”圣景帝沉沉的应了一声。
“娘娘今日吩咐了下去,说是停用了承乾宫里所有的银丝炭。奴婢瞧着娘娘神情不对,当时也没有细问,也许是奴婢多心了,但娘娘若有心要走,必定是要带走奴婢们的,绝不会将奴婢们抛下。这次出走,必有原由,祈陛下明察三思。”晴霜说完,便和晴雪出去了,圣景帝望着窗外,衣袖下的双手握成了拳,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是吗?“必有原由”?圣景帝霍的转身,命高远进来,彻查承乾宫中的银丝炭。
“……那银丝炭的银丝里,裹了一根望舒草搓成的丝。”画儿倦极,但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和绣儿躺在床上,把这事情向她说了清楚。
“望舒草?那是什么?”绣儿神情疑虑,她在太医署已有些时日了,耳濡目染,懂得了不少,况黄医正见她聪敏好学,便也传授了她许多药理。
“望舒草,是极少见的一种药草。”画儿轻轻闭上了眼:“它不是毒,却比毒更可怕。绣儿,你在太医院这么久,最基本的药理也应知道了。须知这人若生了病,单靠医药是好不了的,还要靠着人体本身对抗疾病的能力,才好的起来,是不是?”
“嗯。”绣儿见她神情疲惫,便轻轻点了点头。
“望舒草,没有毒性,却可以把人身体对抗疾病的能力慢慢磨掉。”画儿接着说下去,免疫力,白细胞,这些名词绣儿都是听不懂的,便捡了她能理解的词句说出来:“我曾经在医书上看过,望舒草生长极是不易,若是任其自然生长,那没有几株能活下来,所以极其少见。这么稀少的药草,却对极常见的金乌花反应敏感。”
“金乌花?这又是什么?”
“金乌花,就是桃红颜色,样子像玫瑰的那种花。”画儿睁开眼,向她解释了,见绣儿点头,方往下说去:“望舒,是古代掌管月亮的神,也是月亮的别称;金乌,指的是太阳。那珐琅炉上的美人裙子,便是金乌花的花汁染成的。工匠们许是瞧着那桃红色好看,便用了金乌花的花汁来染制,金乌花遇上了望舒草,慢慢的就变了颜色,也因此让我给发现了。把望舒草搓进银丝炭里,宫中用银丝炭做饭,药性就慢慢的渗进了膳食,这样吃了几个月,人体对抗疾病的能力自然就大大的减低了。若是再吃上几个月,一场小小的风寒,就可以要了人的命。”画儿声音微微颤抖着,宫中的黑暗无法想象,那几个女官身体较弱,望舒草的药性最先在她们身上起了作用。晴霜晴雪,帝皇还有高远都是有武功的,自己中过寸相思,反倒没有什么大碍。
“那这望舒草,有法子解吗?”绣儿在一旁急忙问着。
“有的。”画儿说了几样药名,却是极常见,极便宜的几样药材。她瞧绣儿脸上惊讶神情,反倒笑笑:“望舒草的药性这样特殊,极难被发现,解药却如此简单常见,倒是不容易想到了。这也是造化弄人,寻常大夫,行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望舒草是什么样子。这种药草本来是极难辨认的,要不是有了……特殊的方法,我也确定不了就是它的。”
“我懂了,姑娘这样急匆匆的逃出来,是恐连累了身边儿的人。姑娘放心,咱们都不会有事的。”绣儿此刻方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却反过来安慰着画儿。如今不是寻常时候,不能再“奴婢”,“娘娘”的称呼,她又坚持不肯直呼画儿的名字,便和晴霜晴雪一样称呼了。
“借你吉言。”画儿向她笑了笑,身体明明疲倦到了极点,脑子却还清醒得很。她今天已经吩咐过,不许再用银丝炭,承乾宫的人想来是安全了。现在顾不得别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承乾宫内,高远奉了旨意,取来承乾宫各处用的银丝炭来仔细验看。一层层刮掉炭灰,却在那条银丝中发现了一条白色细丝,瞧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之处。验了毒,银针也没有什么反应,圣景帝宣了太医来瞧,当值的太医仔细端详,也并没有发现其中不当之处。众人几番查验,均没有什么收获,便将那细丝丢在一旁,再检查那些银丝炭,却更没有什么不对了。
高远同锦衣卫统领,太医一齐将那些银丝炭验了几次,并没有发现什么不是的地方,便将结果回了圣景帝。圣景帝坐在龙榻上,面色不复之前的难看,却平静了许多。
“没有验着什么?”
“是。奴才奉了陛下旨意,同太医并统领一齐验看了那堆银丝炭,并没有什么不对。”高远躬身回了话,半晌并没有听见帝皇出声,也不敢抬起头瞧,听得一旁晴霜晴雪惊呼“陛下”,方抬起头来,只见圣景帝一口鲜血已吐了出来,染在明黄的衣上,触目惊心。宫中大乱,众人宣了太医来瞧,只说是急怒攻心,静养便是,没有什么大碍。
帝皇当晚便下旨,龙体不适,需静养,封承乾宫,朝臣后宫无旨不得入。如此一来,画儿出走的消息便更容易被瞒住。习武之人轻易不得病的,圣景帝一时急痛攻心,身体出了岔子,疾病便趁虚而入,当晚就染了风寒,发起热来。太医开了方子,命在太医院驻守的女官煎药,绣儿惊闻此事,忙告诉了画儿,画儿瞧了方子,便知道是风寒。帝皇一向龙体康健,这样的病也只是小病,承乾宫的银丝炭已经停用了,宫人也服下了解药,用了太医开的汤药,过两日便好就是。画儿只这么想着,却不料自己疏漏了一点――那做饭用的银丝炭虽停了,书房里,却还有着两炉的银丝炭。
圣景帝自即位以来,理政勤勉,如今即使是病了,也每日上朝,只是将折子政务挪到了承乾宫书房,大臣若递牌子,则在外殿召见。画儿虽命她们停用了,但那暖炉中依旧盛了满满的银丝炭。原来在书房侍奉的两个女官病倒,沈尚宫便从别处又调了两个过来。那两个女官平日里并不十分勤快的,见那两个暖炉中依旧有满满的炭,便没有换去,仍旧燃了那银丝炭。圣景帝挪到承乾宫书房理政,银丝炭也是十分耐用的,一直燃了七八日方才烧完,换了别的炭来。圣景帝虽然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本来他在承乾宫起居了这些日子还无甚么大碍,便是因为身有内力,望舒草药性不易渗入,如今他身在病中,望舒草药性便趁虚而入,将这场风寒拖了十来天仍未见起色。
这十几天中,帝皇表面平静,依旧按着原来的规矩起坐,但狂风骤雨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每日锦衣卫和龙骑尉的日子都极为难熬。画儿躲到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去,他们只在京城城中搜索,九门布防,也是没有用的。现今搜索的范围已扩大到了京城外围的几个城镇,但十几天过去,一无所获。京畿三卫的统领每日往承乾宫回话,都冷汗涔涔,只在心里面暗叹,这贵妃真是与众不同的,三千宠爱,万般柔情犹还不够,闺阁女子,竟也有这等本事躲过京畿三卫这么些日子。
画儿同绣儿在太医署中住了十几天,每日里不能出院门,只能在房中闲坐,绣儿从黄医正那里寻来许多医书,她便读读那些医书,也教绣儿一些医理。绣儿聪敏好学,一点就通,也十分高兴,每日帮她打听了宫中的消息说与她。这一日黄医正往承乾宫问了帝皇的病回来,绣儿便去询问,因这次圣景帝生病,汤药是太医署众女官轮流熬的,没有轮到她,就也不能从用药中看出病情如何。到了黄医正那里,却见他在那里正发着恼,说陛下这次的病十分蹊跷,明明是风寒的症状,但以陛下的身体,竟拖了十来天未见起色,太过诡异。见绣儿来了,便吩咐她,往后陛下的汤药,由她一个人来煎,不再经手他人。绣儿忙答应了,只想着赶紧回去向姑娘说。
绣儿匆匆回到东院,推门进去,却见画儿手中拿着一个荷包,正对着那荷包发呆,眼中似有泪光。绣儿忙放慢了脚步,这种景象,她见过不止一次了。姑娘自来这里之后,便常常盯了那个荷包,一坐便是半日。她心中好奇,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的瞧了那个荷包,但见里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只是一包糖果而已,也不知道姑娘是为甚么这般珍视。她轻声唤了一句,画儿忙眨去眼中雾水,站起身强笑问她,绣儿将黄医正的话照实说了,画儿在那里想了半晌,方跺脚叹道:“我怎么忘了那暖炉来!”听说往后的汤药只由绣儿来熬,才放下心来,如此她便有了法子。
画儿是医生,虽次数不多,但也动手熬过药的。不能出房门,只能在屋中生起了小炉子,慢慢的打着扇。她在那汤药中又加入了几味来克制望舒草的药性,想来这汤药能起作用了。小锅中慢慢的滚起来,满屋瘟氲的药香。画儿瞧着那升腾的烟雾,心中恍惚,突然想起那一年,自己跟颜阿姨去听一位中国歌唱家的演唱会,一首《孟姜女》,穿云裂石,响遏云霄,唱得颜阿姨红泪滴滴。那时她还小,体会不了歌中的意境,如今想来,心下也是恻然。“线是相思针是情,针针线线密密缝,再将心口一丝热,絮进寒衣伴君行”。画儿摇摇头,甩去心中的缱绻情绪,专心熬起药来。
圣景帝接下来用的药,全让画儿给另外加了料的,望舒草的药性一被克制,身体的免疫力就自然起了作用。帝皇的身体本来极强健,如此一来好的极快。每日的汤药熬好之后就直接送往承乾宫,并不经黄医正之手,他见圣景帝龙体渐复,也放下心来。
这一日他依例往承乾宫问脉,却见帝皇面前一堆折子,早该奉上的汤药却被高远又拿去在炉上热了,便知道今日政务多,圣景帝看折子误了用药的时辰,便恭谨启奏,提醒帝皇。圣景帝也知道病人当遵医嘱,就放下了手中朱笔,让他把脉,一手端过那药碗,仰头便喝了下去。黄医正此刻离帝皇最近,闻到汤药的气味,瞧见汤药的颜色,登时脸色大变。他掌管太医院,自然是医术超群,人品医德也极好的,分辨出那汤药的气味颜色都不对,又如何敢隐瞒?急忙跪下禀告了,众人俱是大惊,帝皇的用药里竟有人做了手脚!
圣景帝大怒,但他心思缜密,却命黄医正当场检验。高远命人取来滤过的药渣,黄医正仔细看过了,心中也起了疑惑,只伏地禀告说:“启奏陛下,又添进去的几味药并没有什么毒性,都是极常见的药材,只是依臣愚见,陛下龙体渐复,似乎是这几味药的作用。看之前的药渣中并没有这几味,添进之后陛下龙体便好了许多,这添药之人想来并没有恶意。”
“哦?”圣景帝挑眉沉思,黄医正见他并无怒色,再看那添进去的几味药,他于医道极是精通,见那几味药材平常便宜,却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心中灵光一闪,闪过一个人来,便接着说道:“启禀陛下,这人体上的疾病,同样的疾病有不同的疗法,行医的人,各各的用药之理都不相同。这等只添几味平常药,便化腐朽为神奇的药理,臣只在一人身上见过。但依这药与那人的身份来看,此人对陛下绝无不轨之心,乞陛下不要加罪。”
“是吗?那人是谁?”圣景帝来了兴趣,能让一向谨慎小心的黄医正说出这样的话,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去年春天之时,臣往长公主府中问脉,一名少年中途而至,瞧见臣开的方子,便添了几味药,用药之道极是精妙。待他走后,臣斗胆问起,长公主说是柳府的小公子,如若真是他添的药,柳府皇亲国戚,世代忠贞,绝不会于陛下有不轨之心。”黄医正恭谨的回话,抬头却瞧见,帝皇并身旁近侍的脸色,全变了。
这日晚上,承乾宫迎回了它的主人,并一个小宫女。
画儿慢慢的睁开眼,瞧见的不是那朴素的青绸帐,却是明黄的九龙流苏。她重又闭上眼,心中凄楚无限。昨夜他在耳边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无言。千言万语又怎么能说呢?这一场事情,让她弄清了心中的情结所在,却无法解得开。双丝网,千千结,纵然心中有他,但也有乡情,有惶恐,更多的是不安。去留,自己也无法决定;更何况纵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抵得过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本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但于此事上,却怎么也想不开了。
床边有响动,她转头望去,只见晴霜晴雪带了绣儿站在那里,满眼心疼。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姑娘这是何苦。”晴霜轻轻扶起,让她靠在肩上。画儿微笑,知道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姑娘放心,陛下没有罚绣儿,只是命她自今日起跟着我们。”晴雪见她望向绣儿,也忙说道。
“姑娘,我没有说。”绣儿知道她心里还担忧着什么,急忙告诉了她。画儿点点头,朝三人笑笑,又沉沉睡去。
承乾宫沉浸在了一片凄风苦雨中,圣景帝依旧在此起坐,每日里和颜悦色,只是乾清宫上朝的正殿,承乾宫召对臣工的外殿里,都添了一袭明黄的帘幕。诸多大臣们隐隐瞧见帘后的纤影,心中暗暗嘀咕,有人上谏,依旧被帝皇温和笑着问了一句“朕之家事与卿何干”,只是这次不是远调,而是当场廷杖,赶出宫去。从此再没有人敢说什么。
高远侍立在一旁,瞧着圣景帝坐在龙榻上,语气温和的命将奉茶的内侍带下去杖责,心中暗暗叫苦。陛下换了一个性子似的,动辄责罚宫中人,贵妃明知为何,却偏生倔强,硬是不肯说句好话,服个软,只在每次陛下责罚了宫人之后,亲去探望,道歉把脉送药瞧病,日日如此。她越是如此,陛下越是愤怒,就越是责罚宫人,天子尊严,不肯低头,画儿却是有苦说不出,穿越时空,在这个时代里,说出去谁又能相信呢?这还是个信奉“天圆地方”的世界啊!不知道时空的奥秘,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带回去,怎么能给他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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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天气本不大好,阴沉沉堵得人心里发慌,却又不痛痛快快下一场雨,只天空几块灰云堆在那里,瞧得人烦闷至极。
圣景帝召问了大臣,商议了国事,听宫人回说贵妃在书房,便命内侍捧了奏折往书房里去。待到了门口,止住内侍的通报声,却听到里面传来温和恬润的语声,却是画儿拿了一本医书正与绣儿讲解医理。他越听越是恼,只在心里面冷笑,这一个多月来,她只是沉默,沉默,宁愿向那些被责罚的宫人们赔罪也不愿低头。一个宫女,尚能得到她的真心怜惜,他贵为天子,付出了多少真情,多少爱护,却换不来她一个笑靥!内侍推门,圣景帝走进去,屋内众人忙起身见了礼,内侍将折子放在东边龙榻前的桌上,帝皇往那边坐了,自批起折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