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第60/156页


  她在伤口上涂了药,又用新布轻轻裹住。
  这一夜她没能躺下,就这么和衣而卧,半倚在软靠上囫囵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岂止是天光大亮,阳光已经晒得窗户纸发闪,屋内满是柔软的暖香。
  她茫然起身,推开门,外头正有两个小宫女在扫廊,瞧见她出来了,不由面色微赧,施礼道:“戚公公。”
  “什么时辰了?”
  “日正了。”小宫女答,想了一下又道,“陛下来找过您,不让咱们出声,看您还未起身,就让人又添了些安神香在屋中。”
  戚卓容很少睡得这么沉,连人进了屋都无法察觉。或许最近真是累得狠了,倒让小皇帝看了笑话。
  她揉揉眉心,关上门重新梳洗一番,而后去英极宫向小皇帝请安。
  小皇帝:“你来得正好,坐,咱们一起用午膳。”
  戚卓容:“……臣并不是来蹭饭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小皇帝满不在乎道,“满桌子的好菜,朕一人吃,岂不是辜负了御厨一番辛苦。”
  戚卓容往桌上扫了一眼,玉笋蕨菜、油焖鲜蘑、花菇鸭掌、佛手金卷、金腿烧圆鱼……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恭敬不如从命,况且她没用朝食,也确实饿了。
  君臣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起话来――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在小皇帝这儿统统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早上还在睡的时候,朕听说陈署丞为他惨死的儿子告御状来了,就跪在正阳门外,说你不仅动用私刑,还目无法令,杀人抛尸,要朕替他作主。”小皇帝扑哧笑道,“这招数当年已经被赵朴用过,早就不新鲜了。何况赵朴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岂有可比之性?”
  戚卓容道:“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官府的人还没到,他就被百姓轰走了,要不是跑得快,恐怕也要挂彩呢。”小皇帝啧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陈子固死了的消息一传出去,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只有他老子是个傻的,想告状,那就应该偷偷地疏通关系,现在反倒叫全城看了场热闹,得不偿失。”
  “其他人那里,可有动作?”
  “都察院众御史今日联名递了封奏折上来,状告陈子固私设赌坊、豢养暗娼,同时还弹劾陈署丞一家知情不报、知法犯法之罪。”小皇帝埋头一口一个鲜蘑,吃得十分快乐,“还多亏了司徒马搜出那些诗稿来,谁想得到人前拍马溜须的陈署丞,背地里竟骂人骂得这样难听。这些诗稿一递到那些大臣府上,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头的,也全都气歪了鼻子。”
  戚卓容抿唇笑了笑。
  “说起来,你昨日遇到的那些刺客,可查到源头了?”
  戚卓容摇摇头:“没留活口,算了。”
  “你背上的伤,找太医看过了吗?”小皇帝问,“朕今早看你的时候,你都没有完全躺下,一定很疼罢?”
  “其实还好,也没有陛下想得那么糟糕。若是真有那么疼,臣也没法睡那么死,竟连陛下驾到都未察觉。”她说着忽然想起来,“臣昨夜不是锁了门的么?陛下怎么进来的?”
  小皇帝摸了摸鼻子:“你很少睡到日上三竿,身上又有伤,朕怕你出什么事,就让司徒马去开了个门。你该不会在心里怪朕罢?”
  “没有。”戚卓容道,“陛下关心臣,那是臣的福气。只是臣睡相不好,让陛下见笑了。”
  心里想的却是,等会儿就把司徒马抓起来,问问这世上有没有他解不开的锁。
  “戚卿可别自谦了,你昨日在阜成门街上的英姿,今日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别说,有用得很,今日好些低阶的官员都销了假,老老实实回来干活了。八成是家里掂量一番,觉得跟东厂硬抗没有出路,还是早日弃暗投明为妙。”
  戚卓容被他逗笑,莞尔道:“若无陛下支持,又何来东厂呢。这满厂人的口粮,还等着陛下发放呢。”
  一顿饭毕,小皇帝召了秦太傅与其他亲信官员于御书房中议事,戚卓容则动身前往东厂。
  拾壹与她汇报了一些朝中动向,拾肆则跟她禀报查到的履霜身世。
  “那履霜姑娘本名姓关,父亲关伯仁,原任兵部武库司员外郎。天照十七年,兵部武库司郎中燕良平因通敌贪墨,满门抄斩,关伯仁身为燕良平下属,也有从党之罪,被判了斩首,其余男丁也被连坐,剩下妇孺全部充入教坊司为奴。那履霜姑娘是关家幼女,母亲不堪受辱自尽,长姐带着她习舞为生,后来长姐病死,便只有履霜姑娘一人了。剩下的就和她自己说的差不多,登台献舞时不慎摔了下去,伤了筋骨,后来因姿色出众,被陈子固看中……督主?督主?”
  戚卓容于怔然间回神:“……继续说。”
  “属下说完了。”拾肆小心道,“属下是漏了什么吗?”
  “你说她父亲是武库司员外郎?”
  “正是。”拾肆唏嘘道,“她父亲犯事的时候,履霜姑娘也才五岁,唉!一时的贪念,害了自己不说,连家人都得苟且偷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戚卓容缓缓攥紧了手,定了定神,才道:“你去把她带过来。”
  “带履霜姑娘过来吗?带到哪里?审讯堂?”
  “不。”戚卓容拂袖转身,“带到我屋子里来,越快越好。”
  拾肆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督主这样子,也不像是要问陈子固案的架势,那还有别的什么可问?
  罢了,督主行事自有道理,他照做就是了。
  拾肆办事果然很快,戚卓容煮的茶还没凉,他就把人带回来了。
  履霜依旧是一身白衣,只是今日未施脂粉,也未戴钗环,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清冷疏离之感,仿佛琉璃,一碰即碎。
  东厂里全是男人,有断了根的,也有没断根的,乍然进了这么个清丽脱俗的美人,俱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被拾肆冷着脸呵斥两声,又赶紧各自做事去了。
  陈子固的死相他们还没忘呢,这是督主亲自要审的人,还是别多管闲事了,说不定进去的是红颜,出来就成了白骨。
  履霜低着头,随拾肆快步往里走去,其实一直在偷偷用余光打量周围。这地方,虽然明面上没写着东厂两个大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何况她已经听说了昨日陈子固惨死在狱中,皇帝却压根不管,心中微感畅快的同时,又不免对这位炙手可热的督主心生忐忑。
  “督主,人带来了。”
  戚卓容的屋门未关,履霜悄悄抬睫,却刚好与其目光撞个正着。她愣了一下,索性抬起头,坦荡望了回去。
  “你进来。”戚卓容说,“拾肆,把门关上,你在院子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是。”
  屋门在履霜身后关上了。她斟酌片刻,状若镇定道:“督主找奴婢来,是有何事?”
  “你父亲是关伯仁?”戚卓容开门见山。
  履霜一怔,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点了点头:“正是罪父。”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履霜微微蹙眉,不知如何回答。
  见她半天都没有开口,戚卓容追问道:“你父亲卷入通敌贪墨案中,连得你一家受累,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履霜慎重反问:“督主为何问起此事?”
  “你只需回答我,实话。”戚卓容说,“你放心,本督与你无冤无仇,你无论说什么,本督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对你如何。”
  履霜听了,又见她表情平静,目光淡然,不由面露一丝迷茫与挣扎,良久才低声说道:“奴婢不知道……父亲犯案的时候,奴婢不过五岁,什么都不懂,长到如今,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是……奴婢隐约觉得,奴婢幼时应当过得很是快乐。”
  “你的母亲和姐姐都去世了?”
  “是。”她怅惘道,“母亲书香世家出身,自然不能接受沦落教坊司,但是她自尽前曾说愧对奴婢和姐姐,只是实在坚持不了,要先走一步了。她还说,奴婢父亲是个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让奴婢和姐姐好好活着,说不定还能有昭雪的一天。”
  “你信么?”
  履霜轻轻摇头:“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觉得,这么想,或许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后来姐姐得了急症去世,奴婢就觉得,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
  戚卓容招了招手:“你再过来些。”
  履霜迟疑着靠近。
  比起昨日来,这东厂督主今日显得更精神了些。她穿了身墨色曳撒,戴了官帽,长眉飞鬓,眼型狭长,本该是个英俊青年的模样,偏偏下半张脸又生得线条丰滑,唇珠盈润,徒增了几分妍秀,倒真像是传说中会蛊惑人心的白面妖精了。
  只听戚卓容低语道:“若本督告诉你,你母亲说得不错,你父亲确实是被冤枉陷害,那你觉得,活在这世上可还有几分意思?”
  履霜大撼,一时心神剧震,竟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戚卓容稍稍探出一截身子,伸手轻捏起她的下巴,缓缓摩挲,声如幽魅。
  “你要不要跟着本督,脱了这奴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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