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轩尼诗》第9/38页


  “我怎么看着他挺帅的!呵呵,我表哥其实心很软,从小到大对我很照顾,实在不行我就跟你学,也来个眼泪攻势,不怕他不点头。”
  “就你,哭得出来嘛你!”
  “哭不出来我就掐大腿,你哪回掐我我不是梨花一枝春带雨!”
  “滚你的狗乙巴花吧!”
  放下电话陈与非撑着头坐了很久,摇摇头决定把一切先放下。已经耽误了三周的工作,即使有同事帮忙,仍然积了一大堆工作,现在不是伤春悲秋发呆的时候。
  厂房工地正在紧张施工,开工前已经打过去第一期预付款,现在一个月工期已满,按照和施工方签订的合同,应该在收到工程进度月报表之后,按进度支付给施工方这个月的预付款。只是这段时间陈与非一直在家,眼看着付款期限已到,工程进度月报表还没影子,工程部来催请付款的电话却已经来了。她打了几个电话给负责工程的同事,东转西转,最后发现报表的副本被误送到办公室,夹在一大堆待呈交给段总审阅的文件里。
  写请款单交给段云飞签过字,通过网上银行把款项打过去,确认对方收到后,陈与非关电脑准备下班。杜尚文已经等在楼下,陈与非上车,他却没有象往常一样等段云飞,而是直接开车回家。陈与非随口一问:“怎么今天把你家亲爱的云飞抛下啦。”
  “噢,他表哥回来了。”
  陈与非眼皮一跳,好半天,低低地嗯了一声。
  颐和路上有个小小的街边花园,里头竖着一些简易体育活动器械。段云飞小时候和聂峰经常在放学以后跑到这里疯玩一通再回家。现在虽然还住在附近,但已经有很久不过来,花园里的设备也鸟枪换炮,全换成新的了。
  聂峰衬衫最上头两粒纽扣解开,倚着一根双杠适意地站着,西装上衣搭在铁杠上。他从裤兜里拿出烟盒,扔一根烟给段云飞,自己又拿一根点上,深深吸一口,仰天吐出去。
  段云飞叼着烟,跳起来抓住单杠,利落地来了个卷身上,跳下来的时候看看双手,好久不玩,掌心已经没有足够的老茧保护皮肤,磨得有点疼。他接住聂峰继续扔来的打火机,也点上,痛快地吸了两口。
  一边的马路上,有群小男孩把书包放在地下当球门,嗷嗷叫地踢足球,脸上全是晶晶亮的汗水。
  聂峰看着他们:“真快,我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也象这样踢球。”
  “是啊,那时候最无忧无虑,成天就想着玩,一点烦恼都没有。”
  “现在呢,有烦恼了?”聂峰看向段云飞,“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就永远没心没肺下去。”
  段云飞看着手上香烟上的红色火头,它慢慢地燃烧着,把金黄色的烟丝,烧成灰白的粉屑:“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烦恼,只不过,有些烦恼就算烂在肚子里,也没办法向别人倾诉。”
  聂峰笑,吸一口烟,眯着眼睛:“例如,你和陈与非的烦恼?”
  段云飞点点头:“峰哥,我从来没有想要瞒着你,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聂峰不语,沉默地等待着,段云飞连抽几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下,轻轻踩灭,“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犹豫了很久,也……也害怕了很久。”
  他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聂峰:“我确定有个相恋多年感情稳定的爱人,不过那个人,是个男人。”
  陈与非和杜尚文一起出去随便吃了顿晚饭,两个人都没胃口,彼此都吃给对方看,硬压了点东西下去,胃里堵得难受。回到家里,陪着杜尚文坐了一会儿,打开电视,不知在演些什么。
  陈与非知道段云飞回来以后,他们两个更愿意在没有外人打扰的情况下互诉心事。尽职的挡箭牌应该知道什么时候上场,什么时候抽身而退。杜尚文抱了抱陈与非,送她回到自己那一边。
  一个人呆着,越是没事干越难受。陈与非干脆把这段时间乱糟糟的家里收拾一下,翻出随便堆在角落里的英派斯拎袋,这才想起办过健身卡以后一次也没有去过。
  今天晚上的课是有氧搏击,陈与非从小就是运动盲,所有课程都学得好,就是体育,每每拖后腿,所幸不是主科不碍大局。有氧搏击讲究的是动作力度,偏她陈大小姐每招挥出去都是标准花拳绣腿,任凭嘴上怎么嗨嗨叫唤,就是没一点搏击的架势,换上古装,倒象是小姐在花园里扑蝶。陈与非也不管,她发现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发泄方式,拼了命地跟着教练嗷嗷乱叫,音乐节奏很快,她胡乱蹦跳踢打,出了一身汗,非常庆幸没有白花钱,也非常后悔以前没有常来。
  四十几分钟下来累成一滩泥。陈与非冲过澡站在健身房门口,想了想,还是打车回家,虽然路很短,可是走不动了,不经常锻炼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大运动量后的体力透支。
  下了车进小区门,拖着腿慢慢往里走。这个小区建设时间不长,入住率不算很高,很多窗口都黑着,亮着的窗口灯光各异,有清亮的白色,也有暖暖的黄色。小区花园设计得十分精巧别致,人行道路象一条条林间小道,两边全是四季应时植物,可能刚刚喷了杀虫药,空气中有点刺鼻的味道。
  她和杜尚文住的这幢楼两梯两户,楼下只有一个入口,门厅装璜高档华丽,玻璃门和银色的门框、把手都擦得锃亮,反射着外面路灯的光。入口外有几级台阶,台阶两边栽着茂密的香樟树。
  树下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象是感觉到她的注视,聂峰慢慢抬起头来,把嘴里的香烟拿下来,缓缓吐出一口烟。
  陈与非站的地方位于两盏路灯中央,正是光线最弱的地方。隔着修剪整齐的树木花丛,聂峰在夜晚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比白天更加高大,更加难以接近。短短的距离,难以迈越。陈与非没有勇气再向他走近一步。她不确定聂峰是不是能看清她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地故作镇定,迅速把脸上的表情调整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与他对视着。
  夜色浮摇。有一些坚固的东西被他的视线撕裂开,露出底下鲜活的、怯懦的、渴切的、疲倦的她。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该跑开,还是再次把自己藏起来。虽然他很善于仅仅用眼睛,就让人无所遁形。
  聂峰是个危险的男人,从一开始陈与非就深深知道。但是这是一种本能。感情也有趋光性,一旦张开翅膀,只知道往最耀眼的、最强烈的方向飞。她没办法让自己忘记每个与他相见的瞬间,只能是越来越清晰。
  聂峰的脚步慢慢停在她身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他身上有烟味,有酒味,有让人迷恋沉醉的滋味。陈与非定定地看着他,手里的袋子不知不觉滑落。
  午夜时分,站在高高的紫金山上俯瞰整座沉睡中的南京城,这是陈与非没有过的体验。
  “太美了!”她由衷赞叹,长发被山风吹拂着,扑在聂峰的肩上。
  “是很美。”聂峰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我无聊的时候,偶尔就开车到这里站一会儿,看看夜景,吹吹风。”
  “你这种人也有无聊的时候?”陈与非笑着说道。
  “我这种人?哪种人?”
  陈与非把头发别到耳后,侧头向他:“长的好看,有钱,会弹吉他,开没有生意的酒吧,开快车,抽烟很凶,不讲理,喜欢教训人,主观臆断,以权谋私,嗯……唱歌有点跑调。”
  聂峰笑着扬眉:“就这么点儿?”
  陈与非脸上微热,转开头看向夜晚的城市:“暂时就这么多,想到了再补充吧。”
  “没有点别的深层次评价?”
  “我们认识时间那么短,我还不很了解你,或许以后会有。”
  “想不想听听我心目中的你?”
  陈与非点头:“说说看。”
  城市灯光明亮,就不怎么看得见天上的星星,人的眼睛很脆弱,也很容易被蒙蔽,往往会看不见明明存在的东西。聂峰的声音半掩在风里。
  “你就象夜晚,掩饰住一切,只让人看见表面绚烂的灯光。可等天一亮,城市原形毕露,脏乱嘈杂不会因为你的善于掩饰就作丝毫改变。陈与非,你其实就是个掩耳盗铃的傻瓜,拼命掩住别人的耳朵,却被摘掉自己的铃铛。”
  陈与非看着如群星坠落般的灯海,心里有点被看破的悲哀,也有点被释放后的解脱快感。很久没有象现在这么平静了,身边这个男人不仅知道她埋藏很久的秘密,也愿意与她一起分担。
  “关于这件事,你们三个人选择了一种最愚蠢的解决方式。陈与非,善良和同情是美德,但你的美德反而助长了云飞他们的侥幸心理。其实我想你们也都明白,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这件事总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除非云飞和杜尚文他们当中有人愿意放弃对方。”
  “不可能的,我知道他们。”
  聂峰笑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对感情这么有信心的人。”
  “别人我不知道,尚文和云飞他们一路怎么走过来我都看得很清楚,也许我有点不能理解他们的感情,但是我很感动,也很羡慕他们。”
  “羡慕?”
  陈与非深深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胸膛起伏,张开肺部,吐出身体里沉浊的气体:“是,羡慕得有时候甚至会恨他们。”她转头看看聂峰,笑道,“我也说不太清,反正是很奇怪的情绪,呵呵,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
  远远天空上,一架夜班飞机闪着灯光从城市上空飞过,离得远,看起来速度很慢,陈与非看着它,一直到它消失在云层背后。
  聂峰看着她微笑的侧脸,和她的长发:“奇怪的人往往寂寞。”
  陈与非耸耸肩,自嘲地笑:“如果不寂寞,我就不会遇见你,现在我的生活也就还和以前一样,平静地继续掩耳盗铃。”
  “我开始有点庆幸,那天晚上没有选择做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陈与非的心里一跳:“听起来,好象你经常会遇到这种选择。”
  聂峰十分坦率地笑:“确实,经常到我已经厌倦了。”
  “那为什么还……”陈与非抿抿唇。
  聂峰从兜里拿出烟来:“可以吗?”陈与非点点头,他取出一根点着:“遇见你的那天,我刚接到最好朋友的噩耗。”
  “你的朋友……”
  “一个自由摄影家,日本人,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成天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喜欢欢到贫穷落后战乱的地方去,非洲,南美,中东,拍的都是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整天面对饥饿、眼泪、自暴自弃、死亡。我的朋友为人开朗、善良、健谈,成天乐呵呵的,十分多才多艺,吉他弹得尤其好,我就是跟他学的。可我们都没有想到,他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人,其实患有很严重的忧郁症。我的朋友拍过一组照片,非洲难民营里一个小男孩生命的最后十天。小男孩死于饥饿,照片上他的样子很惨,真正的皮包骨头,肚子象鼓一样大,看起来很可怕。这组照片在日本获了一个摄影奖,我朋友在拿到奖的当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到日本去陪他一会儿,两个人一起聊聊天,他把奖金藏起来当私房钱了,可以请我喝酒。我不知道,真的,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嘻嘻哈哈的,我当时跟他开玩笑,说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你老婆管你管那么严,你干脆带着奖金到非洲找个一夫多妻制的部落隐居,娶上二三十个大小老婆,生上百十来个儿子,那才是人间美事。他哈哈大笑,第二天真的就背起包离开日本去了非洲,在拍照片的那个难民营里自杀了。”
  聂峰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陈与非情不自禁浑身一战。
  “我和几个朋友决定到非洲去把他的遗体带回来,可他死的那个地方很乱,军队不停地暴动,种族之间屠杀清洗,没有使馆没有签证,没有航班,甚至没有确切的难民营地址,就连他的死讯也不知是多少天前的消息。一个难民营一天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就算我们赶过去,成千上百的腐烂尸体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他。”
  “我在酒吧弹的那首曲子是他最爱的,他曾经说过,看到那些可怜人的时候,但愿自己是个吸血鬼,不管是再病再饿再痛苦,只要咬一口,就可以把人们彻底从深渊里拯救出来,拥有永恒的生命,是邪恶生物也好,不被上帝原谅也好,下地狱也好,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天你抱着我不让我离开,我突然就想到了他。他自杀是因为自我谴责,每每对苦难袖手旁观已经伤害到他精神的底线,那笔意外的奖金让他彻底无法原谅自己。如果我听他的话赶到日本去陪陪他,或许他不会死,或者多活一段时间再死。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永远没有机会后悔。你可以把这当成男人寻花问柳的借口。但是你在我怀里哭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那天晚上,我没有勇气拒绝任何人要我陪他一会儿的请求。”
  聂峰始终看向远方,身躯挺直,表情严肃。陈与非抬起手来,握住他垂在体侧的手。两人五指伸开相握,指根紧紧贴在一起。他总是温热的手此刻有些冰凉,陈与非心里柔情翻涌,慢慢地,慢慢地贴近他,抬起手环抱住他的腰,把脸贴上他的胸膛,感受他突然变快的呼吸,和突然绷紧的肌肉。
  这个动作做起来很生疏。她没有任何取悦男人的经验,只是发自内心地用略有些僵硬的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对他的疼惜、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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