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宇飞文集2》第6/11页


  毕业之后我令人陶醉地从高等学府返回故里,走进了机关大院。我对我的父母说,过些年我就会做官的。我一点也不脸红,一点也不。读书而做官本来就是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我不做官谁做?我不做官做什么?我们不能让历史从我们这代人身上断了香火。我心安理得地走进了机关大院宣传部,端坐在淡黄色"机宣0748"号办公桌前,等待微笑与恭维话登门拜访。
  这一天风和日丽。风和太阳都像婚后第十七天的新娘,美丽而又疲惫。天上地下都是平安无事的样子。我坐在办公室里盼望出点什么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静得让人沮丧。我泡了茶,开始起草部长让我起草的讲演报告。
  事情发生在我写到"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这个我记得相当清楚。一般说,讲演报告中不能缺少"伟大胜利"这样营养丰富的词汇,但在这样的大补过后必须是一个减肥过程。减肥是困难的。这是常识。不能太腻了,却又不能伤了筋骨。我点上了一根烟,"取得了伟大胜利"之后时常令我大伤脑筋。
这时候走进来了一个人。径直走到我的"机宣 0748"号办公桌前。左手的指关节敲击我的办公桌面。我很不情愿地抬起头。是一个男人,满脸胡茬。我打量这个没带微笑与恭维话的陌生男人。只一秒钟,我手上的烟就掉下来了。我挂下了下巴脑袋里头轰地就一下。"你不用怕,"他说,"很对不起,我是红豆。"我笨拙地站起身,我认出了那双韭菜叶子一样宽的双眼皮和那种永远都是二十摄氏度的眼神。这种眼神习惯于后退与寻求谅解。"实在对不起,红豆。"我说,我感觉到我说"红豆"时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觉,不像汉语。红豆对我笑笑:"我没有死,我还活着。"红豆这样说。他的样子很怪,笑容短促而又渺茫,好像费了吃奶的劲才从玻璃镜框中挣脱出来。我握过他的手,他的手也像玻璃那样冰冷,是另一个世界的阴凉。
 

 
雨天的棉花糖(三)
 
  我告诉弦清,红豆他回来了。弦清放下手里的塑料葡萄,不高兴地说,你胡说什么。弦清在马尾松的尾部创造性地烫了几道波浪,兴高采烈地筹办我们的婚事。我说我不是胡说,是真的。弦清转过身研究了我好大一会儿,才说,是真的?我说是真的。弦清没有出现我期待的大喜过望。不是说红豆牺牲了吗?弦清说。没有,我对她说,还活着,虾子一样活蹦乱跳!弦清用小拇指漫不经心地捋头发,手指在耳坠那里停住。红豆他又回来了?弦清这样自语。她的冷淡让我失望。女人一到结婚的前沿就变得愚蠢和残酷,就只知道买塑料水果和变更发型。
  我请来了"上甘岭"时的几位朋友,为红豆接风。朋友这东西就这样,闹了一大圈,到后来又回到了儿时的一圈中来了。弦清把天井扫得很干净,洒了水。说是吃晚饭,下午两点多钟人就齐全了。我买了很多菜,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买那么多,就好像赌了天大的怨气,就好像明天不活了。花钱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与痛快。今晚得把红豆灌醉。我进了机关从来没醉过。不敢醉。今晚谁要不醉我让他钻裤裆。
  几位朋友带来的女士或小姐在弦清的调度下忙菜。我们五六个干坐了一会儿,后来红豆很寂寥地打开了九英寸黑白电视。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讲述会计。别的频道清一色是雪花。随着红豆手腕的转动,民政厅的同志就迎着雪花向红豆的旧式瓦房款款而至了。令人心碎的瞬间在红豆的手指间切换,红豆当然浑然不知。我发了一圈香烟。我注意到他们几个今天约好了似的不提红豆。红豆的脸上一直挂着很多余的客套性微笑。这使他看上去很累。我不知道他对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拿出两副纸牌,关上电视,说,打牌,这东西有什么看头。
  红豆说,你们玩,我玩不好。大家让了一回,后来他们几个玩起了八十分。利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和红豆坐在一角谈起了过去的一些时光。人生中美好的时光总是由怀旧开始。红豆夹着烟,夹烟的样子很笨拙,烟在手上仿佛是长错了位置的手指头。红豆的记忆力好得惊人,许多过去的时光能被他十分细腻地抓回来,红豆的存在使你坚信生活这东西从来就不会"过去"。红豆的归来让我觉得生活一下子美好如初,如青春期的新鲜感觉桃红柳绿地漫山遍野。好极了。真他妈想哭。
  我很快注意到红豆的讲述时常在"曹美琴"周围闪闪烁烁。他不止一次地提及曹美琴,说起时又仿佛是淡忘了,总是说成"那个曹什么什么的"。红豆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对这个漂亮风骚的文娱委员反而陌生。红豆在我面前这么躲藏让我觉着生分、难过。红豆那时候一定经历过无限伤痛的单恋,如烈日下的芭蕉吃力地疯狂与妖娆,却从来错过了花季,年复一年地枯萎而不能表达。红豆历来就是这样的男人,爱上一回便灾难一次。曹美琴是我们班第一个勇敢地挺着两个小奶头走路的女生。这个小骚货把她的凤眼均匀地播给每一个和她对视的男人,包括我们的校长和班主任。我和曹美琴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见面。这次会晤发生在梦中,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老子已经是男人了。曹美琴这刻早就成了老板娘了,她的财富如她的腰围一样每况愈上。好几次我想对红豆说,"她结婚了",看他茫然的样子,又总是没说。
  弦清在天井里喊,该杀鸡了。我和红豆走进天井。我从弦清手里接过菜刀,递给红豆。"红豆,玩一玩,你来杀。"弦清怨我胡闹,怎么能叫客人杀鸡。我说没什么,红豆便接过了刀。我去拿碗接鸡血。
  从厨房出来红豆呆愣愣地站在天井中央。右手提刀,左手上却全是血。这家伙当了几年兵鸡都杀不好。我回头看了一眼,鸡却好好的,圆圆的眼睛一愣一愣地对我眨巴,而红豆的手掌却鲜血如注。"怎么了,红豆?"
  红豆盯着我。红豆的目光几秒钟内彻底改变了形式与内容。红豆的眼睛发出了类似于崩溃的死光,滚出了许多不规则几何体,如两支引而待发的卡宾枪口,发出蓝幽幽的色泽。
  "不……"红豆怔怔地说。
  "怎么回事?"
  "我不杀。"红豆这样说。菜刀响亮地坠地,在水泥地上砸出一道白色印迹。
  这时的红豆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我扑上去抱紧了红豆。
  "我不杀。"红豆在我怀抱里挣扎。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默不作声地面面相觑。
  "红豆。"
  "我不杀。"
  "红豆!"
"我不杀。我绝对不杀。"
 

 
雨天的棉花糖(四)
 
  夜里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躺在床沿,猛吸下午剩下的半包香烟。弦清坐在草席上面,下巴搁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好半天弦清突然说:"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你早就知道会是怎样?"
  "还能怎样,就是这样。"
  "我问你到底是怎样?"
  "我不是说了,就是这样。"
  弦清不看我,由于下巴的固定她说话时头部不住地向上跃动。这使她的回话多了一种机械与刻板。其实我们都明白我们不想说出的东西。为了回避这份明白,我们不得不自欺欺人。即使面临蜜月也只能是这样。我们保持原样坐着。一宿无话。
  最先发现天井门口站着红豆的是他的姐姐亚男。那是早晨七点钟左右。亚男拿着牙缸牙刷站在天井角落的阴沟入口处刷牙。因为某种预感,亚男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男人高高大大地堵在门口,一身褪色草绿军装没有佩戴帽徽和领章,手里提了一只印有花体"北京"字样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男人盯着亚男,疲惫的眼神热烈地翻涌澎湃。亚男瞪大了眼睛,下巴缓缓挂了下去,满嘴泡沫毫无阻拦地向外流淌。"姐。"红豆站在原地说。亚男手里粉红色牙刷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随后搪瓷牙缸咣当一声在天井里滚了一个半圈。
  姐,我是红豆。
  亚男的一声尖叫是在对视了十秒钟之后发出来的。她的双手叉进头发捂紧了头部,叫出来的声音类似于某种走兽。亚男吼道,别过来,你别过来。
  红豆向我叙述这些细节时冷静得有点怕人。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你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我妈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是巴不得我死掉。"红豆茫然地抬起眼这样问我。我听了只是心堵,却解释不出。有些事完全属于生死两极世界,彼此彻底不能沟通。
  红豆没有提及他的父亲。我注意到红豆甚至有意回避他的父亲。他没有解释。我没有问。
  红豆不喜欢他父亲。这是我知道的。虽然父亲从朝鲜归来后就成了英雄,红豆的父亲那只不存在的手掌赢得了所有人的敬重。他的故事与回忆也总是与朝鲜半岛的爆炸声联系在一起。红豆父亲靠惟一的巴掌在学校与工会的讲台上威武地打着手势。亚男眼里的父亲光芒万丈,坐在同学们中间她的心中充满自豪。"这是爸爸,是我的!"她见人就这样说。"你爸真了不起。"老师和同学全这么说的。没有人在红豆面前说这些。父亲赢得满堂掌声与热泪盈眶时红豆总低着头。红豆看不见悲壮与英勇,看见的只是凭空高出的背部和空空荡荡的袖管。和父亲一起去澡堂是红豆最头痛的事,望着父亲,红豆自卑而又难受,"真正的一把手",有同学在背后称红豆的父亲。红豆如同听到了"上甘岭"一样委屈伤心。
  电话是红豆打来的,听上去郁闷沮丧。我说了声"是我",那头就没有声音了。耳机里只有嘈杂的电流声嗡嗡驶过。我想像不出电话那头他的表情。"我想见你。"好半天后红豆这么说。
  "我想见你",这是红豆在沉默之后对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
  红豆的天井里是瓷器与石膏的碎片。这些珍贵的瓷片躲在墙角,如童年时代的儿子面对醉酒的父亲。红豆的父亲又发了脾气,他的脾气必然伴有战争、爆炸与破碎。只有他能这样。
  红豆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低着头吸烟。满屋子都是烟霭。他没有抬头。按道理他听得见我的脚步。他没有抬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仿佛像烟一样飘忽不定,包括红豆,蓝幽幽地飘忽不定。
  我搬过旧藤椅,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看我。我不看他。
  红豆把玩手里的香烟,并不吸。后来他终于说:"他都知道了。""他"就是红豆的父亲,红豆历来不说"爸爸"或"父亲",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
  红豆把目光移向了我。红豆的面部向我转移时我的心中缓缓开始紧张。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想知道。我不愿意看到红豆的眼光不像红豆他自己。我低着头,看他的袜子,他的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蠕动。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红豆不吭声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迷茫。红豆笑着对我说,不要你安慰我,大学生,我也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没有安慰你,我对红豆说,你不欠别人什么,你谁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本来就这样。红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摇头,你不懂,他说,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说,可我知道,你比别人做得更多。红豆的眼里有许多潮湿的东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红豆说,弄懂一些事,有时靠大脑,有时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红豆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红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蓝色,说,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蓝天多好。红豆的父亲又开始了猛灌烧酒。这个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酩酊之中追忆起一个又一个至死不渝的英雄们。他又看见了他们视死如归。红豆的父亲心中涌起了豪情万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就像回家一样。他的儿子也回家了。他没有死,是真的回家。他为什么不死?奶奶个!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把酒壶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远方:"三班长,加强火力,给我冲,杀!"
革命烈士三班长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围其实已经成功了。美国佬的汽车被拦在了七号公路上,双方对峙,相互射击。美国佬看不见我们的人,他们龟缩着脑袋盲目放枪。三班长用中国英语重复那句话:投降,美国佬!美国佬不投降。他们趴在汽车底下就是放枪。三班长扔了三八枪操起了两颗美式手雷,高叫了一声,共产党员,上!三班长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呼啸着下山。美国人马上发现三班长了,他们一起向三班长射击。三班长是站着牺牲的。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三班长趴在地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三班长用生命吸引了敌人。团长听到这样的汇报后背过身沉默良久,转过身团长流着热泪高声说,我们的生命是党的,党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给。团长这句话传遍了三八线内外,战士们举起枪纵情高呼:敌人有钢枪,我有热胸膛;飞机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国佬幸好听不懂汉语,要不然,少不了屁滚尿流。
 

 
雨天的棉花糖(五)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亚男。她显然在等我。亚男的样子很疲惫,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亚男冲我无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车,和亚男一起站在路边。亚男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好像怕遇上什么熟人。我点了支烟,说,说吧,亚男。亚男的嘴唇张了几下,眼圈却红了。我说,红豆出事了?亚男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有。亚男的双眼斜视着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亚男说,你救救红豆吧,他快要饿死了。亚男说完这话就把脸捂进了巴掌,她尽力克制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泪珠很快从她的指缝隙里岔了出来。到底怎么了?我说。亚男的脸侧到墙那边去,说,这么多天,他一天就吃一个馒头,他说他不配吃家里的饭,一天就一个馒头,走路都打晃了。亚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慌乱地塞在我手里,说,求你了,我求你了。亚男离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满秋意。
  点菜时红豆的神情很木讷。我大声说,兄弟我发财了,今天白捡了三千块。红豆恍恍惚惚地问,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我请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冤大头。红豆脸上的样子幸福起来,也漂亮活络了起来。长得周正的人就这样,心里头幸福了脸上就越发神采飞扬。红豆脸上的幸福模样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就飞走了。是鱼。红豆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鱼。红豆孩子那样按捺不住脸上的馋样,显得无从下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先点鱼的,红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张吃相穷凶极恶,让人心碎。他的嗓子马上给卡住了。卡住之后红豆的脸给憋得通红,直愣愣地望着我。红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抠挖。他呕吐时痉挛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出水的海虾。霓虹灯光在他的身上变幻,有一种热烈的伤心。过了一会儿红豆进来了,双眼的眼袋处挂着泪珠。红豆高兴地说,行了。这时候招待送上来麻辣豆腐,我说,你慢点。红豆埋下头,嘴里发出凌乱无序的咝咝声。红豆歪着嘴巴毫无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样东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说,我买包烟。出了门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抬起头,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
  进门时红豆在打嗝。红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说红豆,明天我给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个官了,明天就带你去图书馆。红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间歇清晰地说,不。我笑起来,说,累不死你,你的头儿是我的一个朋友。红豆说,我不。为什么不?我说,工资不比我少。红豆不开口。又猛吃了一气,红豆低声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我说,你又不欠他的。红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动模糊起来。你不要安慰我,红豆说,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红豆会这样。红豆他不该做这种事的。送他回家后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来劝他,他还是去图书馆上班的好。红豆的屋子里灯光很暗,类似于神经质的眼神,有一种极不寻常的癔态。我轻轻走过去,却听见了里头很吃力的声音。红豆身体弓在那儿,低着头,裤子踩在地上,两只手在身前慌乱地忙弄。红豆的嘴里发出困难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战栗。后来红豆抬起头,绝望地弯下腿。红豆的身影躺在镜子的深处,如已婚女人随意丢弃的秽物。半夜醒来时万籁俱寂,烟头在黑暗中吃力地闪烁,那种挣扎和猩红色的悲伤让我联想起红豆。这些日子红豆的失神模样顽固地占据了我的伤感高地,使我的整个身心受控于那份隐痛。

当前:第6/1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