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第29/46页



而在外面,在羊栏里,大肚子母羊在雨雪下站着。羊群挨着烧,冻得 浑身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格格作响。羊『毛』湿淋淋的;一绺一绺搭拉着……

羊群已经不想动窝了。本来嘛,在下着雨雪的大冷天出去放牧又能怎 么样呢?放羊的老大娘头上蒙着块麻袋片,赶着羊群。但羊都往后跑,仿佛 羊栏才是它们的天堂似的。

大娘都急哭了,把羊群拢到一起,再往外赶,而羊却还是一个劲儿往 回跑。塔纳巴伊怒不可遏地跑了出来。真想用棍子抽这些蠢货!但不行,这 些都是大肚子母羊啊。未了,他只好把人都叫来了,几个人一起,才好不容 易把羊群赶出去放收了。

自从这场灾难开始以来,塔纳巴伊已经不再计算时间,不再计算在他 眼前死去的仔畜。双胞胎越来越多,有时还一胎三羔。可所有这些财富都完 蛋了,一切辛苦『操』劳都白搭了。羊羔子刚刚来到人间,当天就在泥泞和粪水 中冻死了。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小羊羔都咳着,嘶哑地叫着。羊羔子瞎跑『乱』 窜,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稀泥粪汤。失去了小羊的母羊大声哀叫着,来回跑着, 『乱』闯着,踩着那些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的临产的母羊。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 那么惨不忍睹!呵!塔纳巴伊多么巴望母羊能慢一点生呀!真想冲着这群愚 蠢的母羊吼道:“停一停!别生了!停一停,……”

但这些母羊象事先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接二连三,接二连三地生 个没完没了……

于是,塔纳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气得他两眼发黑,闪着 仇恨的凶光。

他恨这里发生的一切:恨这个糟糕透顶的羊圈,恨这些母羊,恨他自 己,恨他过的这种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种种原由。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茫然起来了。这些想法简直把他弄糊涂了。于 是他竭力想把它们排遣开去,但这些念头却并不退让,反而变得刻骨铭心; “这都是为了什么?谁让这么干的?既然不能保护羊群,干吗要繁殖它们? 这都是谁的过错?谁?回答呀!究竟是谁?――是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 牛皮大王、说什么,我们保证要赶上去,要提高生产,要超额完成任务。说 得真漂亮!好吧,现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来吧,拿出来吧。把那只在水 洼里倒毙的母羊拖走吧。让大伙儿瞧瞧,你是什么样的英雄!……”

特别到了夜里,当噗哧噗哧地走在没漆的泥泞和粪水里的时候,塔纳 巴伊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唉!这些接羔的不眠之 夜!脚下是一潭潭发酵冒泡的牲口。粪,头上还滴答滴答掉着黄泥汤。风扫 过羊圈就象扫过旷野一般,不时把马灯吹灭。这时,塔纳巴伊便只得『摸』索着, 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压着新生的羊羔,便手脚并用地爬着。他找到了灯,点 上了,借着灯光,他看到自己一双黑黑的、沾满了羊粪和血污的浮肿的手。

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头发已经斑白,一下子苍老了 好多。不知道现在人家管他叫老汉了。他没有心思顾上这些,也顾不了自己, 连吃饭洗脸都没有工夫。

他不给自己,也不给旁人片刻的安宁。现在塔纳巴伊料到事情会彻底 完蛋,便叫那个年轻『妇』女骑上马,对她说:

“快跑,去找乔罗。对他说,让他立刻来一趟。他要是不来,你就传我 的话;往后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时分,那『妇』女回来了。她翻身下马,脸『色』发青,浑身湿透,说:“他 病了,塔纳克。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说,过一二天哪怕没气了,也要赶来 一趟。”

“但愿他病得还剩口气!”塔纳巴伊骂道。

扎伊达尔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这么说话呢!

到了第三天,天才放晴。乌云好不容易散了,浓雾笼罩群山。风也停 了。但是已经晚了。待产的母羊经过这些天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叫人看了都 难受。你瞧,细细儿的腿上支着瘦骨群群的身子,还凸着一个大肚子。这哪 象喂『奶』的母羊呵!再说那些已经生了的母羊和活着的小羊羔又有多少能熬到 夏天,吃上青草,恢复元气呢?迟早会病死的。

即便不死,也不好了:既长不了『毛』,也长不了膘。

天刚放晴,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地又冻土了,到处结了冰。晌午时 才暖和了些。

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还有得救的希望。于是铁锹、草杈、粪筐 又都用上了。得往羊圈里开个通道,哪怕窄窄的一小条也好,否则简直无法 『插』脚。但这个活也无法多干一会儿。还得喂那些没了娘的羊羔,把它们抱到 死了小羊的母羊眼前。那些母羊不肯喂。

小羊羔到处『乱』窜,要『奶』吃。那凉丝丝的小嘴逮着人的手指头便吸吮起 来。把它们轰开了,一会儿又来『舔』你肮脏的衣服下摆。想吃『奶』呵!羊羔子哀 哀叫着,成群地跟在你后面跑着。

真想痛哭一场,真想能长出三头六臂!对这几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还 能要求些什么呢?能顶下活来,就不错了。一连好几天了,她们身上的衣服 都没有干过。塔纳巴伊一声不吭,只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放羊的 老大娘想帮帮塔纳巴伊的忙,中午时就把羊群赶回羊栏了。塔纳巴伊跑出来 看看,怎么回事。一看,急得他全身一阵火辣辣的:那些丰在互相撕食着身 上的『毛』。这就是说,饥饿正威胁着羊群。他奔过来,冲到那女人跟前,吼道:

“你怎么啦?老东西!你没瞅见吗?怎么不吭声?快给我滚!赶羊去! 别叫羊停下来!别叫羊撕『毛』吃!把羊表走,一会儿也不准停下来,要不我要 你的命!”

此外,还有更伤脑筋的事:那只母羊开始拒绝给它双生的小羊喂『奶』。 母羊用角批,用蹄子踢,不让小羊挨近身边。而小羊『乱』钻着,摔倒了,哀哀 叫着。这种情况表明,动物自卫这一无情法则在起作用:母羊本能地拒绝喂 『奶』以争取自己活下来,因为母羊的体力消耗殆尽,确实已无力哺『乳』仔畜。这 种情况如同传染病一般。只要有一只母羊开了头,其余的羊就跟着干。塔纳 巴伊着了慌。他和女儿一起把这只饿得发了野『性』的母羊和小羊赶到外面,赶 到羊栏眼前,开始强迫母羊喂『奶』。起先塔纳巴伊捉住母羊,让女儿抱着羊羔。 但母羊『乱』转『乱』踢,挣扎着。小姑娘毫无办法。

“爹爹,羊羔子吃不着。”

“能吃着。就你是笨蛋!”

“不行,你瞧,羊羔子摔倒了。”小姑娘差点哭了。

“喏,你来捉住母羊,我来喂!”

但是小小的年纪能有多少气力呢!塔纳巴伊刚把小羊接过手来塞到母 羊身下,小羊刚要吸『奶』,而母羊一下子挣脱开了,把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跑 了。塔纳巴伊忍无可忍,“啪”一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他从未打过孩子, 可这回失手了。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父亲走开了,狠狠地哼了一口, 走开了。

塔纳巴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真不知如何对女儿赔个不是,而小姑 娘却自己跑来了,说:

“爹爹,母羊喂羊羔子了。我跟妈妈一起让小羊吃上『奶』了。现在母羊不 轰小羊了。”

“那可太好了,好闺女,你真行!”

一下子,心里轻快些了。也未必那么糟糕。也许剩下的羊群还能保住。 瞧,天气已经好转了。也许真正的春天突然到来,牧民的倒霉日子就要过去 了。塔纳巴伊重又拼命干起活来。“干,干,干,――只有干,才能有救。

一天,计工员骑马来了。总算来了个人。小伙子问这问那没个完。塔 纳巴伊本想让他见鬼去,但结果还是问开了:

“这之前,你上哪儿去啦?”

“上哪儿?到各处羊群转呗!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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