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录》第27/137页


  慈姑早就想好了理由:“指环是我娘临终前留给我的,只不过我前些日子窘迫些便典当到当铺。”
  一碗面卖一两银子的窘迫?濮九鸾拂拂袖口,按住了心里的浮躁。
  慈姑心里七上八下。此人能查到指环,想必定然有察觉,说不定已然查到了康家。是以她须得真真假假透出些风声去 :“我娘从前在大户人家做活,得了许多赏赐,后来过日子七七八八也散得差不离,只留了个琉璃指环,乡下当铺认不出不敢收,便给了我,我便随身带着想当个念想。”
  娘亲的遗物。
  濮九鸾抬头看看头顶,今夜月色撩人,一排排鱼鳞状的云朵在夜空里浮沉,衬着月色越发清朗,叫人无端也生几份宽容出来。他低头指指炉灶后面:“那是何物?”
  “嗳?”慈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转移了话题,倒是一愣,而后才笑着道,“是小石磨,比寻常石磨小些。我给您打一碗芝麻杏仁露吧。”小娘子笑意盎然如夏夜暖风,叫人无法拒绝。
  “好。”
  慈姑细细挑拣一番泡过水的甜杏仁与扁桃仁,寻了个个大饱满的添到石磨眼里,一手添水,一手推磨,于是小石磨便咯吱咯吱转了起来。
  汴京城里的月光倾斜而下,将她身形笼罩,平添几分温柔,光洁的麻石磨上头流水潺潺,混合着杏仁粉末慢慢溜下来,散发出好闻的杏仁气息,一圈又一圈,叫人心里也安定下来。
  “上次那人家没去寻您麻烦吧?”慈姑转着小石磨,忽得想起此事。
  可真是个爱操心的,还惦记着那许久的事情。濮九鸾闷声答:“无事。”
  那几个人早被疾风带着人赔付过了缎子,又被警告再三不许再骚扰慈姑,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慈姑闲闲又问:“上次您为何拿出那指环问我,倒吓了我一大跳哩。”她声音轻快,看似闲聊,心里却直嘀咕,此人到底是为甚抓着自己不放?
  杏仁糊已成,慈姑用清水冲洗磨盘,又放入黑芝麻,一粒粒芝麻粒蹦蹦哒哒跳进了磨眼,而后石磨缓缓转动起来。
  濮九鸾摸摸鼻子:“那家当铺本在我名下,机缘巧合呈到了我这里,我看你一介平民,不像能有这等物件的,便生了疑惑怕沾染上什么官司,是以问你一问。”
  按照他素来的习惯,此时会反杀一口,忽得逼问她到底是不是黄家大娘子,可却不知为何,将那做派生生压了下去。
  并不逼问慈姑,只将指环从怀里掏出递给她:“来路正便好。既是你娘遗物,那你以后妥善收着。”
  那小小指环在月光下越发幽蓝,没想到如此容易便失而复得。原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是,自己一介平民拿出价值连城的宝物,那开当铺的怀疑是偷还是盗也稀松平常,不然将当铺牵连进官司却怎生是好?
  慈姑收下指环,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小声道:“当初那当铺遗失了指环之后,还赔了我近二百两银子,这可如何是好……”
  濮九鸾摇摇头:“给了便是给了,以后你不收我面钱便是。”二百两银子,够他吃二百天了。
  慈姑吐吐舌头,笑容更真诚几份,忙将手中已经做好的杏仁芝麻露摆上桌:“这杏仁核桃露不顶饿,让我再瞧瞧给您些什么新奇菜品。”说着便去东翻西翻想瞧瞧今儿有什么新奇食材。
  谁知此时食铺中熙熙攘攘进来几位娘子,慈姑立刻放下手中之物,殷勤上前:“客人要吃些什么?”浑然不记得适才刚说好了要为濮九鸾做菜。
  濮九鸾摇头失笑。
  不愧是她,这个功利的小娘子。一旦认为自己不是客人便没有先前那么殷勤。那看来以后还是要付钱才能引起她的重视?
  他却不恼,拿起勺预备喝杏仁茶。
  白瓷小碗中一边是芝麻糊,一边却是杏仁露,一黑一白,巧妙做成太极模样,又在芝麻糊里点了一滴杏仁露,在杏仁露里点了一滴芝麻糊做阴阳鱼,还有几丝果仁碎,懒洋洋躺在中间。
  濮九鸾先一勺舀起芝麻糊,芝麻糊浓稠,在灯火下乌黑发亮。
  放进嘴里,浓稠的芝麻糊甜香立即入口,口感细腻,柔滑可口,也不知慈姑是如何处理的,并无往日里芝麻糊常见的厚重,反而迅速融化,叫人嘴里还带着淡淡的蓊郁香气。
  濮九鸾又一勺,将撒在上面的坚果碎末拌入,这次品尝便又夹杂了些许脆爽,使得整份芝麻糊口感丰富立体。
  这时那些小娘子们已经点完了菜坐下,有人发现了坐在角落的濮九鸾,见他生得俊美,你推我我挤你的示意瞧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一齐叽叽咕咕笑作一团。
  暗处的疾风暗暗替这些小娘子们担心:知道这是谁吗就这般侵扰?!小白起的名号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濮九鸾神色未变,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变化,只专心致志品尝着甜品。他再舀一勺杏仁露。
  洁白如雪,丝缎般流淌,一看便知研磨得极其用心,这时候濮九鸾才发现芝麻糊要研磨得粗粝些,芝麻糊甜香,便不刻意磨成粉状,杏仁露提神,便磨得细滑好叫人入口。
  送入嘴中后立刻能体味到杏仁露香润丝滑滑过舌尖,带着一丝杏仁特有的果木香气,甜滋滋,丝滑滑,直滋润进心田。
  杏仁露上面撒的却是提子干,有玫瑰清香,吃完后在唇齿间缠绵不散。
  一者口感浓稠,一者口感丝滑,两者叠加,在舌尖相互追逐,濮九鸾喝着喝着,有淡淡的安心从心底升起来。
  似乎像娘亲从前做过的甜羹一般。
  他是老国公爷最小的儿子,却不得老国公爷宠爱,童年与他而言记忆深刻的便只有娘亲问他粥可温。
  父亲不爱自己,娘亲却总是端着一碗甜汤,等他习武练字的空隙,与他喝一口,笑眯眯掏出手帕与他拭汗,问他累不累。
  老国公爷从不踏足娘亲的院子,常年居住的院落据说还是从前第一位夫人的住所,一应陈设摆件都与从前一般。
  母亲在这冷漠中却仍然怡然自得,种花、斗茶,读书、煮汤,直到后来病重,她在濮九鸾心中一直都是笑眯眯端着甜羹站在满庭花树下的模样。
  直到她预感到自己不行了,破天荒请了丈夫来榻前叮嘱后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雨可真大,直落进濮九鸾的生命里去,叫他此生都厌恶上了雨天,也让他的心里从此缠缠绵绵下起了雨,将自己一人笼罩在无边的阴雨中,生人勿近。
  他在灯下想着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近处的蜡烛结了灯花,“吧嗒”一声掉落桌面,才将他惊醒。
  恰在此时,慈姑笑眯眯递上来一碟子藤萝饼:“店中客多,这是我做来自己吃的零嘴儿,您先尝尝。”
  还算有良心。
  濮九鸾淡定地点点头,一侧嘴唇却不受控制得翘起。
  紫藤萝饼雪白的外皮上散落着几朵紫色藤萝花瓣,捻起一片,层层酥皮纷纷掉落下来。
  凑进嘴边小心翼翼放进嘴中,“窸窸窣窣”碎裂一片,酥松的饼皮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嘴里一道道融化开来,口感细腻如同一层层雪花,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内里的紫藤萝馅儿甜香可口,细品还能尝出一朵朵花瓣在最终零落成泥,
  口中清甜一片,紫藤花泥特有的丝绒感在舌尖划过,落入喉咙,似乎置身于如瀑紫藤花前,无边夏日铺面而来。将他适才心中的阴鸷消了个七零八落。
  他点点头。这小娘子是黄嘉娘还是康慈姑又有什么要紧呢?倒是自己回去翻出来黄家的卷宗才是正紧。
  等慈姑招呼完客人时,才发现那九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不过他原来坐过的位置上,孤零零放着一两白银。
  “这人……”慈姑摸摸下巴,“莫非是个有钱无处使的?”
  *
  却说马行街夜市上,也不是每家店都这般红火,如今新开的那冯家食铺就生意惨淡。
  冯霖开张时请来汪行老撑场子,谁料汪行老喝了一口笋鸡汤便拂袖就去,还当众批评汤处处不对。
  新店开张便打了个哑炮,被围观人群指指点点。过几天食客更是在店中的菜里吃出了高粱笤帚柄,这下更是无以为继,生意逐渐暗淡下去,就连晚上生意最火爆的时候都无人问津。
  冯霖急得整日里上火。这店铺可是他攀上了个有钱寡妇,巧舌如簧又骗又哄,才靠着对方丰厚的家底才开起来的。
  本想着等赚了钱便甩了寡妇,可如今这生意不好,只怕连自己投进去的本钱都收不回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正急得上火,忽听得路过两个行人闲聊:
  “什么时候康娘子脚店里让男客进去,我们也好尝尝那果酒是个什么滋味。”
  “你在想屁吃吧兄弟,娘子脚店怎会让男客进去?还是去康家食铺瞧瞧,那里男女客都能去。”
  康娘子?不正是那个康娘子?她居然还开了一家店?
  冯霖便第二日悄悄潜伏在甜井巷附近,果然见到了那个康娘子走进了康娘子脚店。
  他气得一拳砸在了墙上,这才知道最近火爆的那家康娘子脚店的主人就是那个两次打败自己的康娘子。
  再看着店门前头车马不绝,便知生意大好。想想自己店中门可罗雀。冯霖的心里不住泛酸水,恨得牙痒痒,旋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吕寡妇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却无人敢小觑她。
  一来她娘家兄弟是开封府里不大不小一个吏员;二来,她前夫去的早,给她留下了丰厚的资财;第三嘛,她自己还有一笔不小的嫁妆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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