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传》第45/70页


  于是归澜虽然依言顺从地向前爬了几步,伸手触到苹果,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迫不及待放在嘴里吃掉。他将苹果捧在掌心举过头顶,恭敬道:“下奴谢云夫人赏赐,下奴身份低贱,这种贡果就算丢掉,下奴也不配食用。”
  “算你懂规矩。”云夫人嘴上这样说着,心头的不安与不适反而更重。龙傲池究竟用了怎样的酷刑折磨身心摧残,才让归澜变成现在这种样子,连掉在地上的东西都不敢吃?她禁不住问道,“你不饿么?刚还听说你偷吃了马料。难道大将军不舍得用粮草喂你么?”
  归澜眸色一黯,心想她不相信他也是常理。他在宫内饿得发慌时,偷吃泔水猪食马料不是没有过,被人发现之后少不了一顿酷刑严责。但这次只是于伯演戏信口编的说辞,他于是轻声却大胆辩白道:“云夫人,下奴并没有偷吃马料。”
  他是不敢承认么?是怕被龙傲池知道了他会因此遭受非人折磨么?云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难得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嗯,我猜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这是云夫人心软的表现么?她相信他的话,还是她也怕他因此受罚,稍稍有点想要维护他的意思?归澜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抬头望着云夫人,眼神里涌动着些许暖意和欣喜。
  然而云夫人又变回轻蔑的语调说道:“你啊,从出生起就是奴隶,怎么到现在还不懂得学乖一些?龙大将军看上你的姿色也算是你的福分,你为何要忤逆他?看看吃了不少苦头吧?我劝你放聪明一些,主动献媚承欢讨好,或许能过两天舒服日子。”
  归澜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手中苹果滚落在地,他没有去捡,而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上才能勉强维持标准的跪姿。他无法言表心中苦痛,全身剧烈颤抖,难道他在云夫人眼中就真的这样不堪,就真的只配如此苟且活着么?难道唯有确认了他是在过那种下贱的生活,她才能放心才会开心么?
  他眼神黯淡下来,苦涩惨笑,卑微道:“下奴也曾曲意奉迎,可是大将军已经立了规矩,只许她兴致来时传召下奴服侍,下奴不得主动献媚邀宠,否则会受刑责。”
  他竟真的被逼得放弃了所有尊严,主动对龙傲池献媚?这不正是她想要的么,看他毫无尊严苦痛挣扎,看他被人恶意欺侮凌虐践踏,为何现在听他亲口说起之时,她却丝毫没有幻想中的开心?为何她再也克制不住无端怒从心起?云夫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归澜低伏的身前,挑起他的下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的双眼。
  那双与她一样的琉璃色眼眸中流转着浓浓的哀伤,还似乎夹杂着莫名的一点点期盼。他不会是傻到以为她会因为得知他的委屈,能像明月那样安慰他吧?
  云夫人松开手,狠狠一掌掴在他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厌恶地骂道:“真是天生的下贱东西!早知道还不如不让你习武,只教你如何服侍男人,现在怕是能更有用一些。”
  归澜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生疼,双耳嗡嗡作响,唇角也溢出血丝。但是仅仅一巴掌而已,根不不算什么,这种情况放在过去他完全有力气马上爬起来,继续承受云夫人更多粗暴折磨。
  可他此时只觉得心中寒凉一片,眼神渐渐涣散,脑海中不断翻涌着过往种种凌虐场景,无情地撕扯着毁灭了他的美好幻想。一切仍然没有变,云夫人的恨一点也没有减轻吧?他究竟怎样做才能让她放下这些恨呢?
  是他的血流的还不够多么?是他受的责罚和屈辱还不够重么?像现在这样卑微地消极地承受,任她发泄怒火,真的就能有作用么?
  他禁不住就那样躺在地上,也不知哪里来了勇气,恍惚而放肆地问道:“云夫人,如果下奴死了,您会比现在开心一些么?如果您恨的那个男人,下奴的生父,他肯向您低头认错,或者愿意补偿您的损失,您能原谅他,您能解开心结么?”

  75母慈子孝(下)

  听着归澜的声声质问,云夫人的瞳孔瞬间放大,惊恐之意笼罩心头,颤声问道:“贱奴,你在说什么?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您不想让下奴知道的事情,下奴知道了也会当作不知道。”归澜凄凉笑着,身体不由自主蜷缩成一团,如婴儿在母体之内的姿态一般,仿佛唯有这样才能觉得稍稍温暖,却留不住心底不断消散的热气。云夫人如果真是他的母亲,怕也是永远不会认他这个儿子。他真的无论怎样做,都不能消除她心中的恨么?那他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早点死去,早点解脱。
  “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云夫人望着归澜绝望的模样越发慌张,口不择言道,“你现在是龙大将军的奴隶,你以为你能随便寻死?”
  “龙大将军”这几个字提醒了归澜,让他恍惚的心神猛然间收紧,云夫人说的不错,他现在是龙傲池的奴隶,她没有玩够之前,他哪有资格去死?她说她爱他,她想让他成为她的同门,她曾那样温柔体贴对他,他还没有报答她,怎能去死?
  归澜终于是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跪好,垂着头抹去唇畔的血迹,卑微道:“下奴知错,刚才是下奴放肆失态,请云夫人责罚。”
  印象中他对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认错请她责罚,他在她面前几乎都是这样跪着或者是伤重昏迷无力爬起。他就算可能已经知道他与她的关系,他仍然不敢奢求哪怕一点点关爱,他心中滋味一定是很难受很痛苦。
  他越是痛苦,她越应该是高兴的,为什么她不觉得?这么多年,她用了各种方法不断尝试,换着花样折磨他,为什么她还是不能够消除恨意不能开心,反而是越来越不安,甚至还有一点点歉疚?
  是她心慈手软了么?是她妇人之仁了么?或者是她依然爱着他,也爱着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男人?
  不会的,一定不会是那样。
  可能是归澜太乖巧,猫狗养在身边久了主人也会对其产生一定的情感,怜惜不舍,何况他是那么懂事听话的好孩子。
  也可能是受了明月的影响。其实明月对归澜明里暗里的照顾她一直都知道,并没有阻挠,反而是有一点故意纵容。否则那孩子恐怕早就死了,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没有正常的情感自然也无法感觉到更多的痛苦。
  所以她允许他习武,这样他的伤能好得快一些,可以持续不断接受各种新的折磨;所以她让他读书识字,道理懂得越多,他越能明白他是多么卑微低贱,才会生出无知奴隶不该有的妄念,然后她再将那些希望一一扼杀。
  然而为什么他到现在还对她怀有情义?他应该也是恨她的才对,这样她折磨他才能安心。
  但是他刚刚清清楚楚地问,一字一句都是希望她能开心,宁愿鲜血流尽以死偿还,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她怔怔出神,半晌才缓缓说道:“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归澜膝行两步,伏跪在她腿边,身体微微颤抖。
  她板起他的头,捏住他的下巴。
  归澜淡淡笑着,无法掩饰眼中的绝望。他想她可能要开始她的责罚了。也许会是狠狠掴他几掌,也许是大力踢打他的胸腹软肋,所以才会让他靠近一些。不过他已经习惯,他不怕,也唯有这种时刻,她光洁如玉的手才会触到他的肌肤,让他感受到他期盼的那份温暖。他在梦中不止一次渴望,她能够像现在这样温柔地抚摸他,哪怕随后会是更加残酷的责罚。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开始模糊,泪水不受控制滑落。
  她依然没有责罚,依然是轻轻地用她的手指摸着他的脸颊。
  他在做梦么?太不真实,太过美好,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心中感动眼中泪流。
  他在害怕么,他痛苦难过地止不住哭泣了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不懂他为什么会流泪。她却因为他脸上的泪水而揪心。人说母子连心,真的没有错。否则她为何也会如此难过?
  “归澜,我不希望你死,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再计较不再想报复,或许有一天能放下仇恨。”云夫人弯腰俯首在归澜的耳畔轻轻说着。
  归澜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问:“是什么事情?下奴一定要做到。”
  云夫人一字一句狠狠说道:“我要你发誓,用你最在乎的人的性命发誓,一辈子都不要认你的亲生父亲,无论他有可能对你多么好,无论他怎样恳求怎样补偿。答应我,好不好?”
  归澜的眼神一黯,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又渐渐湮灭。他明白云夫人的意思,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难。倘若楚帝真是他的生父,他这种低贱身份,又怎敢奢望父子相认的那一天?他永远不出现在他的生父面前,也就不会相认不必麻烦不必彼此折磨。所以他不难,真的不难做到。他只是怕云夫人仍然放不下。
  然而归澜没有犹豫,就跪在云夫人脚边郑重对天起誓:“归澜发誓一辈子都不认生父,否则天诛地灭,连带最在乎的人也不得好死。”
  云夫人痴痴笑了,收回抚摸他脸颊的手,抬腿一脚将他踹开,冷冷道:“好,你可以滚了。再赖着,怕是活计做不完挨罚更重吧?记住,给我好好活着,不许死。”
  归澜没有躲闪,借她踹出的力道,向后退了一段距离,身体踉跄着跪爬退到门边,然后恭敬叩首道:“云夫人,您也请多保重。倘若明月郡主殿下问起,请告诉她下奴过得比前段时间好许多,请她不要惦念。下奴叩谢您的恩情。”
  云夫人的面孔身影已经完全笼罩在房间的黑暗阴影之中,她控制不住身体颤抖,无法言表的痛从心中蔓延而出纠缠滋生。
  归澜现在这种凄惨境遇恐怕难以自保,他还惦念着不愿让明月伤心。他真的已经痛得麻木了么?他真的可以慢慢适应乃至习惯如此残酷的折磨么?还是说他早就有了随时死于凌虐的觉悟?
  她禁不住用很微弱的声音叮嘱了一句:“你乖巧一些,龙大将军说不定就能心软,对你少些责罚。”
  归澜似乎是没有听见,又仿佛是听见了也不相信这种关照的话会从云夫人嘴里说出来。他只是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推开房门,拖着沉重的脚镣迈步而出。
  他刚出来没走两步路,就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冲过来,呼喝道:“贱奴,听说你今日偷懒,大管家让我们请你去刑房受罚。”
  云夫人闻声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快走两步奔到门边。
  原本守在门口的侍女以为云夫人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她,赶紧转身进去关好了房门,恭敬询问道:“夫人,有什么事情?”
  云夫人却是轻轻摇头,扶着门框勉强稳住身形,透过已经关起的门执着地向外张望。她看不见,但是可以听见,归澜被人粗暴地拖走,脚上铁链拖拽敲击在青石地板上,那种声音让她倍觉刺耳惊心动魄。

  76小露锋芒(上)

  归澜真的就被家丁们拖进了刑房。他稍稍诧异了一下,而后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恭敬地跪在地上并没有起身。
  刑房内等着他的是大将军府的管家龙福,还有于伯。龙福一挥手,家丁们都退了出去,将刑房的大门从外边关好。
  于伯不忍心见归澜衣着单薄跪在地上,走过去要将他扶起来。
  龙福却表情严肃地说道:“老于,你先别忙,等我问清楚。”
  归澜也卑微说道:“下奴身份低贱,跪着回话就好。”
  于伯叹了一口气,又站回原位。
  龙福直入正题道:“我原本是夫人陪房的家人,承蒙老将军看重栽培赐了姓,一直留在府里做事。老爷夫人去世后,大将军常年领兵在外,府内大小事务都由我代为操持。而老于你应该也了解,他是老爷心腹亲兵,如今上了年纪留在府里颐养天年。这会儿我们两个避开大将军单独与你说话,其实是有些困惑不解的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归澜没有抬头,维持着奴隶标准礼仪,说道:“二位尽管问,下奴知无不言。”
  龙福见归澜没有恃宠骄纵,语气也比刚才暖了几分,继续说道:“大将军是我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她被迫妆作男儿,接替老爷肩负国家重任,才华心性是普通闺阁女子根本无法相比的。夫人去世前常为大将军的终身担忧,不希望她孤独一辈子。我等虽身份卑微,却也是不敢忘夫人教诲嘱托,一直帮大将军物色合适的姻缘。没想到这一次大将军亲自选了你,又对你如此看重,事事为你着想,处处依你。不知道你可明白大将军的意思?”
  归澜愣了一下,细细品味着龙福的话,迟疑道:“下奴是大将军的奴隶,得大将军垂青,自会尽心侍奉。二位请放心,倘若他日大将军得遇有缘人结为夫妻,下奴定不会纠缠放肆,让大将军烦恼。”
  两人听了归澜的回答,都是神情凝重。
  于伯紧张问道:“这么说,你并不喜欢大将军?大将军是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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