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澜池》第24/83页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四张完整的毛皮。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永远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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