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24/84页
我点点头,"听侍槐说起过。"
引兰扭头,"所以我就想了,青木香的事你不觉得奇怪么?怎么就没有下文了?是谁做的,府里好歹也有个说法,这么大的事,怎么说没信儿就没信儿了?"
"你是说……"
引兰点点头,"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有人毒害二小姐,凶手没查到,反倒把二小姐嫁出去了,若说是别人,我还真觉得不可能。"
"你是说……"我做了一个"芍"字的口形,却没有出声。
引兰点点头,"我也是瞎想,觉得也不太可能,毕竟这事儿要是被发现了,她可就全完了。"
引兰这孩子,虽然快人快语,却也是个有心的。我突然想起杨骋风说的大小姐订婚之事,就问了她。
"唉……"引兰未语先叹,看了看窗外,"二小姐像是夫人生的,大小姐倒像是二夫人生的。姐姐你知道吗,大小姐行聘的人家是明州的一个姓胡的商人。虽然也有钱,但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帮,光儿子就有三个,这俗话说"老大好,老小娇,中间全是受气包",大小姐要嫁的,却刚好是老二,想必日子过得尴尬。哪里像二小姐,嫁了个大理寺少卿的独子,风光占尽。"语毕,又是一叹。
"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进府,哪里懂得这么多东西?"我打趣她。
引兰却说:"你也别不信,我们房里人虽不多,大小姐又不让我们说这些,但采萱姐姐对我还好。她和太太房里的扶桂姐姐同年进府的,采萱姐姐又曾经帮过扶桂姐姐,她们最好。有些时候,扶桂姐姐找机会和她说说话,采萱姐姐也不避讳我。不过,这些话你可别和侍槐他们说,更不能和听荷说,否则又要起蛾子了。"
我笑了,"放心吧,我的好妹妹,难道我吃的苦头还不够多?"
这样一说,引兰又不好意思了,她也笑了,垂下头道:"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几个心眼儿都不坏,又都是小厮小丫鬟的,尤其听荷,最可怜了。对了,姐姐,听荷来过吗?"
我摇摇头。
"也是,我都来不了呢,更何况她!今儿个若不是采萱姐姐打发我去夫人那里送东西给小姐,我也来不了。我就寻思着,咱们这些人虽在一个府里,不知道能见几面,也只能见一面少一面了。"
我笑道:"你这傻丫头,说的什么话!什么"能见几面,见一面少一面的"?"
"姐姐一向聪明,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讶异道:"什么?"
"且不说府里现在这互不走动的样子,只说二小姐的婚事原定的是春天,但恰巧明州胡家来提亲,老爷便说还是按长幼来,先办大小姐的,便把二小姐的婚事推到秋后了。两个小姐都出去了,到时候咱们这些人也不知该怎么办呢。采萱肯定是要陪嫁过去的,我呢,就不知道了,陪嫁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而且我才不愿意去明州呢,陪嫁的丫头,明着是娘家来的人,小姐的心腹,暗地里谁不说你是外人?婆家的人都难对付着呢。可是不陪嫁,府里也要不了这么多人,恐怕到时候也得打发出去了。唉,我真不知道明年这时候自己在哪里呢……"引兰越说越低,最后居然有些哽咽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丫鬟,出路无非几条--有点儿手段和姿色的,勾引老爷少爷什么的,做做小妾,却也人人看不起;像我们这种普通的,要么当陪嫁,要么到了岁数被随便打发出去嫁给谁,一辈子就这么交代了。为了安慰她,我强笑道:"没事儿,咱是好姐妹,出了君家倒好了,我们也不用受他们的管束了。我想去找你,你想来找我,想来便来,咱们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到时候啊,你可别嫌我烦。"
引兰笑了,"姐姐真想得开,只是哪里那么遂愿呢,谁知会把我们打发到哪儿去!而且姐姐,你现在在少爷这儿,还不似我,明年便不知在哪里落脚了呢。"
我张了张嘴,再没有什么词儿来安慰她。引兰说得对,我们这些人,其实根本不算人,主子想怎么处置我们便随心所欲。但是,真的没有办法改变吗?我问了引兰,她苦笑了一下,"姐姐,我们既进来,就是君家的人了,君家怎么打发我们,都是他们说了算。想赎身,哪儿那么容易!多少银子不得君家说了算?你死了这条心吧。明年我便十四了,我最怕随便把我配给谁。配个正经人还好,配个无赖,我……我……"引兰的泪终于下来了,她默默地从怀里掏出手绢擦着。我挪过去紧挨着她坐下,抱着她的肩。过了一会儿,她止住了泪,对我说:"姐姐,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我的气。姑娘都是给人养的,只有儿子才是家养的。君府虽然人情冷淡,但少爷还是府里的正主儿,两位小姐出了阁,就剩了少爷一个,少爷在府里必定和现在不一样了,姐姐……你……你……"引兰顿住了,似极难开口,"你还是想办法跟了少爷吧。"
第48节:第十五章 引兰的心事(3)
我大惊,推了她一下,"引兰,你胡说什么?!"
引兰望着我,下面的话却顺溜了,"姐姐,知你嫌我胡说,可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也不到第二人跟前去说。姐姐,琅声苑一向不要丫鬟,这是夫人亲手订的规矩。防什么?不就是为了防备眠芍!防备着丫鬟坏了纲常!你进琅声苑,原是因为说你下毒,大家都以为你在琅声苑受苦,可如今我亲眼所见,你过得不错。不说别的,府里的园子,哪个敢青天白日地打木头玩儿?我亲眼见了,心里羡慕,如果能让我过来,我便也无憾了。这当下,少爷一年一年渐大,身边总得有人服侍,数你离少爷最近,你说,不挨着你挨谁?夫人再不乐意,真做下了,能怎么着?姐姐,我知你心高不愿意做这种事,可你也想想,真到了我现在这样可怎么办?我们还可能会被派去陪嫁,你呢?"见我不语,她又叹了口气,"姐姐,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是能拔到多么高,而是我们怎么能活下去。这颗头,总得对着过日子低。听说少爷爱读书,你又识字,你怎么就不能……唉!"
引兰不说了,低下头叹气。我也坐着,现实的生活--这便是现实呢!两个人默默地又坐了一会儿,引兰瞧了瞧外面,说:"日头偏西了,我出来有小半天了,得回去,省得房里找我。姐姐,你千万想想我说的话,我是为着你好。"我说不出话来,拉着她,点了点头,鼻子也酸酸的。引兰站了起来,"姐姐,你多保重,有空儿我再来看你……只要我还在府里。"她的眼圈也红了。
二人走到院子里,锄桑一见着,便放下杆子跑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着引兰摸着脑袋笑。
我说:"你还不向引兰姐姐赔不是?"锄桑仍然只是笑,说不出话来。引兰伸出白白的手指点着他,"笑笑笑,真要落了疤,你可管不起!"侍槐也过来了,"引兰,这就走?"
引兰看着他们几个,"你们玩儿的什么?也让我玩一回好么?"锄桑一溜儿烟地把自己的木棒和戈儿拿了过来,却递给我,"司杏,你教她打吧。"引兰聪明,一学就会,几杆就打出去好远,看得锄桑张大了嘴。引兰把棒子丢给侍槐,"唉,你们真好,还可以玩玩,我在那梅苑子里天天只是修梅剪梅,梅旺人不旺,死气着呢。我走了,要是能赶上,下次再来玩吧。"
送到琅声苑的门口,引兰便拦住我们,不让再送了,怕闹的动静太大惹人说。我拉着她的手,她也拉着我,嘴里却叮嘱道:"姐姐,我说的,你千万想想。"我点了点头,大家依依不舍地散了。我倚在门口,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往东去了,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
第49节:第十六章 露馅儿(1)
第十六章露馅儿
引兰的话使我想了很多。无论哪个朝代,女人都是弱者。为人奴的小厮,至少能保全自己。而为人婢的丫鬟,实在是风雨飘摇。卖身进府的,大多是在外面被逼得没了活路。可是真正进了府,我们的活路在哪儿?多少丫鬟让主子白占了便宜,也只有死路一条。我越想越觉得心绪茫茫,再也无心看他们击戈儿,便撤了凳子,回书库给萧靖江写信。明天是腊月二十四,扬州到湖州并不远,一封信却不知多久才能到,我盘算着明天把信寄出去。
零零碎碎的,信已经写了满满八页。我加紧练字的效果还比较明显,虽不漂亮,又密密麻麻的,却还算清爽,估计萧靖江能看清楚。信是零碎写的,每次写的内容都不一样,有心情愉悦的时候,也有心情悲哀的时候。我和他说了在君府的生活和我现在的工作,也和他说了引兰的话。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他--萧靖江。不知他现在好不好?要过年了,他的后娘有没有给他添件衣服?不添也罢了,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只是他太瘦了,总该多吃点儿,身体才好。束脩还能供上吧?供不上就用我留给他的那四两银子,我还有工钱--君家给工钱还不算抠门,我每月也能领上两贯钱,这也是为什么君家人冷漠,却仍然博得善待下人名声的原因。
我想着,又添了张纸,写了一段叮嘱他注意饮食、加衣减衣的话。想了想,又写了一段让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的话。他家就他一个孩子,在方广寺时他说后母不让他和人家的孩子玩,总在家里闷着怎么行?写来写去,纸又写满了,我叹了口气,放下笔。
外面天黑了,我从君闻书的书架上抽了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写上萧靖江给我的邮驿名字,闭上眼睛在心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待要封上,又把信抽出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又装上,仔细地封了起来,又在掌心里捂了一会儿。也不知萧靖江是不是愿意看我这些啰唆话,这好几页的,不知是不是妨碍了他看书?算了吧,先寄出去,他不愿意看就罢了,我也只当是说说闲话吧。
侍槐拿了饭,我们五个围坐着准备吃饭。因着过节,下人们也能吃点儿好的。锄桑搓着手,两眼放光地盯着食盒,"呀,红烧肉呢!啧啧,我最喜欢吃红烧肉,这肯定是胖子刘的手艺,虽然咱只能吃大锅的,但胖子刘的手艺还真是绝。红烧肉和猪蹄,唉,我要是将来发达了,天天吃!"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却想起了在方广寺的后山,萧靖江给我偷偷拿来的猪蹄--也许是这辈子最好吃的猪蹄吧!
君闻书一整天都没在,我们又玩了一天,一个个心情大好,饭桌上笑语不断--这才是过节!锄桑玩心大发,竟提议划拳。还是侍槐比较老练,觉得君闻书也该回了,别太嚣张的好。过了一会儿,君闻书果然回来了,脸色阴沉沉的,完全看不出过节的样子。我们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个个轻手轻脚的,唯恐谁触了霉头。好在君闻书没找茬儿,只是默不作声地让侍槐服侍他睡下。我们这群忙了一天的猴头们,也轰地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轮红日当空,我对着太阳做了个大大的笑脸,心里默念着:希望今天能把信寄出去,更希望信能平安寄到。赶到正房,君闻书已经在书桌前坐下了,手上拿着本陆九渊的书在读。陆九渊以强调"心即理"著称,一个商人的公子,却看陆九渊,我越发觉得君闻书的心深不可测。我偷偷看他的脸色--毫无表情,昨天阴沉沉的心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今天心情好了?我走过去行了个礼。
"司杏打扰少爷。"
"有事?"君闻书仍盯着书,并不回头。
"少爷原准许司杏每年寄信五封,如今司杏想求少爷准寄一封吧。"
君闻书的眼睛离开了书,移向我,"这么快写完了?一封么?"
我点点头。
"我准你的,你自可交锄桑去寄。"我正待要走,他却又叫住我,沉吟了一下,"拿来我看。"我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来,紧张地盯着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反复看了看,又还给了我,"还真是一封!"我接过信,如获大赦似的一溜儿烟跑出去了。一边走一边想,君闻书真是小心眼儿,还怕我占他的便宜?本姑娘一向磊落,哪像他们君家的人,一个个心理阴暗,不知在搞什么阴谋。
君家的主子虽不好,锄桑却真够意思,专门为我这一封信跑了趟信局,回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喂,司杏,我瞧那收信的是个男人的名字,你相好的?"我啐了他一口,锄桑笑嘻嘻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没什么的。再过一年你便十五了,按照本朝例法,倒也够出嫁的年龄了。"我抬手欲打他,锄桑抬腿便跑,正待要追,屋里君闻书少年老成的声音又出来了,"司杏--"我撇了撇嘴进了屋,君闻书桌上堆满了书,他皱着眉头指着一张纸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伸头一瞧,是我给他抄的有关鹅湖之会的资料。
鹅湖之会是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盛会。朱老夫子和陆老夫子就"格物致知"的理解论战多时,双方各持己见。朱夫子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经验加以分析、综合和归纳。而陆九渊主张"发明本心",心明则万事万物的道理自然贯通,所以尊德性、养心神最为必要。这两位夫子,我都不喜欢,尤其是朱熹,总觉得他很刻板,毫无生气。对着他的书,都觉得死气沉沉。于是,在抄了两位老夫子的一大段话后,我心下极为厌烦,随手画下几句话--
假当日论战时,有恶鸟疾飞来袭,朱夫子和陆夫子又当何为?朱夫子当急令弟子查书,翻找鸟之名、生处何地,再思防御方法,只恐未及书到,已作鸟食。而陆夫子,定当令弟子不动,闭目静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恶鸟见之,必当以翅掩口而心喜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