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第25/84页
因是资料,要不断有修订、增减,我一般把君闻书下令抄的东西做成活页--做法也和前世差不多,用锥子钻一排孔,把铁丝磨亮,把纸穿在上面--我写的这段话原是在另一张纸上的,当时只是为了出出恶气,并不打算做正文装订。可能抄完后君闻书让我去做别的了,一时忙乱就夹在里面了。我不禁追悔莫及。
"这个……嘿嘿……"我强笑着,不知该怎么解释。朱熹和陆九渊都是盛名文士,尤其朱熹,地位非常,我这么说,无异于离经叛道了。我想着,身上冷汗涔涔。
君闻书并不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看,我心里越发慌了起来。这可怎么办?说是在书上看来的?攻击圣教,口出邪说,这可不是一般罪名啊!谁若真敢这样写书,被查出来是要掀起文字狱的。说是我写的?那我……我不敢往下想了。
"说!"君闻书的口气越发冷厉。我扑通跪下了,颤声道:"少爷,奴婢一时糊涂,请少爷责罚。"
君闻书捏着那张纸,却不言语。我战战兢兢地跪着,心想完了完了,这次怎么也逃不过去了,君闻书那正统夫子,不打死我才怪。还有他的爹,若知道有家奴如此,定把我送去报官。那我怎么办呢?
"那你觉得又当如何?"
"这个……奴婢一时糊涂,随手写下的。奴婢死也不敢了,请少爷宽恕。"我只有磕头了。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说朱陆夫子皆不是,那你觉得如何?"
啊?!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用余光瞄了瞄他,看不出什么来。我眨了眨眼睛,说:"奴婢一时糊涂,朱陆两位夫子皆是光辉人物,思想千古,教人无数,为我朝之圣贤也……"我正闭着眼睛往下说,却被君闻书冷冷地打断了,"别装了,光辉人物,思想千古,教人无数,我朝圣贤……一套一套的,你编得倒是挺快。说吧,你到底觉得如何?"
第50节:第十六章 露馅儿(2)
这君闻书还真难对付呢,看来不拿点儿内容出来应付他不行啊!可是,我也不能说是自己的话,总得找点儿别的名人来挡一挡。谁呢?急中生智,还真想出一个人来。我说:"奴婢愚笨,倒觉得吕东莱先生的看法可以行之。"吕东莱是鹅湖之会的主发人,正是他的起事和催促,才有了鹅湖之会。在格物致知上,吕东莱属于经验学派,观点并不和朱陆二人相同。
"哦?那恶鸟来袭,吕先生却当何为呢?"
呃,这个君闻书,是幽默还是学究啊?我又观察了一番他的脸色,实在看不出他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往下接,"奴婢认为,真有恶鸟来袭,吕先生当率弟子手攀脚……蹬……"我想说爬,没敢,"于崖石下藏隐,卧倒不动。奴婢乃粗人,无风雅雍容,只顾残命……"
君闻书又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便闭上嘴。
"起来吧。"我转了转眼珠子,这位古板的少年让我起来?没事了,还是有什么阴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保存体力,要挨打也能挺一挺。我赶紧磕了个头,"谢少爷。"骨碌碌地爬起来。
君闻书倚在椅背上,歪着头看着我。我不敢抬头,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打小鼓。半晌,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明明是个丑丫头……"
说我是丑丫头?我就丑,怎么了?强于你像个石乌龟!我心里嘀咕着,却不敢动一下。
"下去吧。要过年了,跟着二娘收拾屋子,别再和锄桑他们瞎闹了。"
我瞪圆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事儿就完了?君闻书眉头一皱,我连忙说:"是,少爷。"然后逃之夭夭。
"吁--"我长舒一口气,才发现后背都湿了。你这个死古板,君家的人都是死古板!我转过头,对着正房,一连把这话说了几遍。当然,只有口形,无声的。
自过了小年,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每天都有爆竹声响,我和二娘也越来越忙。林先生腊月二十八来给君闻书做年前最后一讲,中午歇息,我给他奉茶时,他头一次对我说话,还笑眯眯的,"你叫司杏是吧?一个丫鬟,懂理学,确实不易。若姑娘方便,可否与老朽说一说曾就师何人?"就师何人?我的老师?我摇头说我没有老师,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答话了。
年二十九,我和二娘终于收拾好屋子。君闻书的卧室前有扇屏风,我挂了个编织的圆鼓鼓的罗盘结,流苏垂到地上。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如意结我见得太多了,无甚新意,还是这罗盘结让人看着既朴素又美。我搬了一张玲珑几案,挨着屏风放下,摆上刚刚吐蕊的水仙。大红的罗盘结衬着素淡的水仙,颇为悦目。正房居室的窗上贴的是我买来的大幅牡丹剪纸,阳光下,怒放的大红牡丹浮凸又生动。牡丹花的影子倒映在地上,真是相映成趣了。我跑出去看,一格格的窗棂上,牡丹隐隐若现。要是太阳光从北边照进来,效果就更好了。不过也不要紧,到了晚上,外面俱黑,里面掌了灯,牡丹就活了。我后退几步又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吟道:"窗内人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你刚才念的什么?"我吓了一跳,君闻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也背着手,盯着窗子。我连忙垂下手,"少爷好。"他不易觉察地笑了笑,声音柔和地问道:"刚才所念那句是哪里来的?"
"张潮写的。"
"张潮何许人也?"君闻书这次并没有皱眉,只是疑惑地问我。呀,说错了,张潮是清朝的,离宋朝可还有好几百年。
我赶紧说:"张潮是我幼时村里的一个秀才。"君闻书这次没起疑心,却也不离开,仍旧站在我身后,看着那牡丹。
我如芒在背地站着,浑身像长满虱子一样不舒服,正难受着,君闻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司杏,你到底是谁?"
我疑惑地转头,他仍然把目光盯在牡丹上。什么意思?我是谁?我是我!我赔笑道:"少爷怎么问起这话来了,我是司杏啊!"他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我头一次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不如萧靖江温和,不如杨骋风明亮,却有一种深厚的光彩。我赶紧低了头,心怦怦跳着,却想到:君闻书怀疑起我的身世来了?一定是了,要不那林老头儿问我曾"就师何人"。他以为我是什么落难公主,或某个势力派来潜入他家搞阴谋的小人?切,我要是有第二条路可走,会来你们君家?
这么站了一会儿,我正思考脱身之计,锄桑从屋里蹿了出来,"司杏,快来看呀,灯挂好了。"我大喜,瞟了瞟君闻书,他皱起眉头,果然又老气横秋地说:"锄桑,说了你多少次了,要稳重要稳重,怎么还是如此毛躁!"锄桑垂了头站着,君闻书一摆衣角,进了屋。锄桑对我吐了吐舌头,我们也进去了。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从年三十开始,我们这群小厮便真正过上了年。琅声苑的事情本就不多,君闻书又过临松轩去了,晚上才回来,我们便如鱼得水地玩了起来。侍槐是被点名要跟班的,每次出门,他总是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如是过了几天,一天晚上,侍槐悄悄地告诉我,初六明州胡家来人送了年礼,胡家的二公子也来了,一脸的酒色气,见着不似好人。杨家说朝里人情忙,只派人送了份厚礼,杨家的公子并没有来。我问他是否再见过引兰和听荷,他说没有,进临松轩陪主子的,都是各房的大丫头,想来引兰和听荷是看园子的。侍槐还说,眠芍打扮得越来越鲜亮了,除了老爷和夫人,见着别人都不大搭理。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三月十二。他有一次撞见扶桂在和采萱哭诉,言辞听不真切,只听着一句,好像说只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停霞苑的梅花开了。我听得心里也沉甸甸的,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
第51节: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1)
第十七章停霞空矣
草长莺飞,东风越吹越高,草儿发了,叶儿绿了,花儿开了,君府也迎来了第一次办大喜事--君闻彩出嫁。我和君闻彩并未见过面,但听了侍槐对胡家二公子的描述,我也担心得紧。一个小姐,在娘家千日好,若夫君差了,便真不知命将如何,我希望是侍槐看走眼了。
婚礼那天,天气阴沉,一大早便鼓乐震天。李二娘因为内厨房忙,昨天就把君闻书的新衣服送来,让我和侍槐伺候着他穿。怪人君闻书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让我进去,不知在忙什么。临松轩来人传了两遍了,我十分着急,便又去敲门。
"什么事?"房里的声音低沉。
"少爷,夫人那边来人传话,催少爷赶紧过去,新郎官儿已经到了。"
好半天没动静,我又敲,还是没有动静。我急了,准备再敲,门却开了,君闻书两眼发红地站在我面前。哭过?我对他行了个礼,他并不看我,往卧房去了,我连忙跟上。侍槐给他穿衣,我在一旁帮忙。外面又来人催了,侍槐出去打发。我给他捋顺了衣缝,行了个礼,意思是他可以走了。谁知他竟又坐下来,发起了呆。过了好半天,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司杏,你知道吗,我是多么不愿意她嫁出去。嫁到明州,嫁给那姓胡的……"我一愣,也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听他继续喃喃地说:"那是我的亲姐姐呀,亲姐姐,亲姐姐……"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听得我心里也乱了起来。
侍槐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少爷,您快动身吧,临松轩都来人催了三回了,老爷急了。"出人意料的,君闻书冷冷地说:"他怎么那么着急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去!"却仍然站起来,出了门。
君府里所有下人被命令到停霞苑去送别君闻彩。内府里的丫鬟们自停霞苑正房的门口起,顺着路列成两排,小厮们则在停霞苑的正门外。胡家迎亲的车马停在临松轩正门,这样表示迎亲迎到门,却并不进闺房的意思。我本不敢去,怕被君如海或君夫人发现了再生事端,可君闻书说我也是君家的下人,既然让府里的下人都去,我自然也要去。末了君闻书还补了一句:"难道,你一辈子都不见人,只待在琅声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只好随着去了。
我是第一次到停霞苑,果然院里遍植梅花,只是花期已过,发出绿色的小叶儿来。我一眼便瞧见君夫人站在院中,赶紧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站着。突然发现眠芍站在最靠近正房的门口处,于是我又悄悄往里退了几步。侍槐说得没错,眠芍越来越光鲜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杭罗纱衣,一头乌发梳得一丝不乱,斜挑一支百花钗,珍珠做的花瓣,花中一颗紫色水晶做芯。她身前站着一位少女,鹅蛋脸,细长的眼睛,玲珑口鼻,身着粉红古香缎衣袍,头上别着粉红色羽毛,项上一串白里透粉的珠子,一副未践凡尘的样子。我再往旁边一看,几乎要叫起来--听荷,是听荷!她穿了件淡绿色的衫子,垂着头站在眠芍的后面,与前面两人相比,显得那么普通,像是随时被忽略的人。这样看来,眠芍前面的少女应该是君家的二小姐,杨骋风未来的夫人,君闻弦了。
随着司仪一声喊:"恭送大小姐出门--"停霞苑里站着的丫鬟一齐跪下来。君闻彩半垂着头,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左右两个丫鬟扶着,引兰跟在后面拿着盖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君闻彩,她圆脸,凤眼,五官虽不绝伦,却也让人觉得温柔可亲。君闻弦对君闻彩行了个礼,君闻彩也半躬着身子回应,然后继续往前走。君夫人迎上去,只说了句:"我的儿啊……"便泣不成声。君闻彩也抱着她的母亲呜咽起来。顿时,停霞苑里弥漫着一股刺人的心酸。
我眼见君闻书也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君夫人哽咽地说:"儿啊,为娘养了你十七年,如今……如今可是要到别家去了。你,你……"她说不下去了。我突然觉得,她虽然打我使威风,但在这一刻,她也不过是一个母亲,一个无助的母亲。她伸手给君闻彩擦泪,自己脸上的泪水却不断滑落,"儿啊,到了胡家,可别再像在咱家一样,凡事争着点儿。娘不在你身边,你更是……"君闻彩叫了一声"娘",便扑到君夫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第52节:第十七章 停霞空矣(2)
丫鬟们各自暗暗垂泪。我也哭了,人的命运,女人的命运!如果有可能,希望天下的母亲都能无憾地嫁出自己的女儿。母女连心,做母亲的知道女儿即将成为和她一样的女人,女儿将来的路途是多么不可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