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1/49页


  “你若无去处,就在此住下吧,”我感觉到他移开目光,淡淡的声音,“还有,你的功课……”
  “先生,我发誓,”范溪瓴故意装的一脸严肃,信誓旦旦的说道,“这次一定按时交上。”
  先生不再言语,静望着远处山崖的某个角落。张叔朝我们笑笑,推着先生沿着溪水旁的小路走去,直至渐渐没入青色竹林。
  “能告诉我你家先生的姓名吗?”他的背影消失良久后,我侧头看着他问道。
  他却不以为然的微笑,“说了你也不知道。”若不愿意告诉我也就罢了,却找这种借口!性子里毕竟有不服输的东西,我隐约动了怒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他笑嘻嘻的,不接我的禅机,反而歪头看着我,“你的脸红了。”我面上一臊,暗道又中了计,他最近老逗我气我;更让我惭愧,这么多次,我次次不落的都被他气到。
  不过这次还好,他没再纠缠,反而苦了一张脸,“这下可完了,先生怎么会这么早出来呢?只有两天功夫却有五篇文章要写……”
  “什么文章?”
  他一下握起我的左手向房间走去,边走边说,“先生让我写的文章,本来一个月五篇。不过这个月的我都一篇还没写……”
  原来是这样。我在他的拉扯之下走出两步后,忽然低头发现他手指挺直修长的大手居然握着我的手,我眨眨眼,加大手劲想甩,不料他的手像铁箍一样不放,感觉到我在用力,他回头盯着我,眼睛一眨,似有满腹委屈,“我的功课没写完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我停下脚步,疑惑的瞅着他;他站在我面前,苦口婆心,“我自救你回来,每天给你熬药,给你做饭,更多的时候都是陪你说话……所以,怎么还有时间写功课?”他拜着手指头,一个个的计算。
  我欲哭无泪,“好吧好吧,我应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这才对吗,”他重新拉起我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只要帮我查书,帮我研墨,端茶送水,煮饭洗衣,铺床叠被……”
  我的天!我眼前几乎一黑。这个人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拉着我进了我暂住的房间。我愕然,“你不是要写文章吗……到我的房间干什么?”
  他径直走向墙角的小山样的书堆,蹲下,“这本是我的书房,因为没有别的屋子,就让你住在这里,”他斜睨着眼,诡秘而得意的一笑,依依不舍的放开我的手,“先帮我找找,一本《地理志》,简松之著;《陈书》第二十卷。”
  这是他的书房?这满地杂乱无章的书?我无比痛苦的笑,一本本开始翻找。
  “这么乱,怎么可能找得到!”经过漫长的时间,我忍无可忍,“你现在才开始找书,难道以前没有读过?你到底要写什么?”
  他继续埋头苦干,长发从耳边闲闲垂下,“文章是关于齐国的郡县地理,民生经济;还有德刑治国的利弊。我对齐的地理政治不甚了解,以前也未曾细读,只有查书考证……”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要再找了,齐的事情我知道,写文章要用的东西你就问我吧。”我心中确实一沉,他这么关心齐的事情干什么?听这些文章的题目,怕他的志向不小。
  “是吗?”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相当震惊,“就算你是齐人,我所需要的怕也不是一般齐人能知道的。”
  我瘪了嘴,“不信就作罢。”
  “好,”他拉着我在书堆上坐下,眼中慢慢笑意中多了些严肃,“五十年来,齐的口赋变化?”
  还考我不成?且不说父亲凡有事变与我商议,这些事情我从小耳濡目染,怎么都知道七八分;再者,家中藏书甚富,父亲极鼓励我多知道此节。
  我一皱眉,“平兴元年,太祖下诏,民七岁至十六出口赋,人二十钱;二十以食天子,此二十年不变;建元十年,民五岁至十六出口赋,人二十五钱;太和元年至今,三岁起至二十即纳钱三十。”
  “齐国各地民生情况?”
  “齐设州二十三,郡三百三十一。淧河以北,虽贫瘠苦寒,一岁一季而未有饥荒;均阳周遭州郡,地广野丰,大兴水利,一岁二熟,傍湘水至怀湖,良田动辄百万顷;民户繁盛,家给人足,畜藏无缺,此最富之地……齐之丝织,丹阳锦绣,清河洛绮,碾总棉行此三处……”
  他一个个的问下来,我一个个的作答,其实很多话以前都是只听父亲说过,想不到这些话我居然从来都在我心中盘旋,虽从未认真想过,可父亲的话原来在我脑子里如此深刻。他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时不时跟我玩笑,但多日来的相处让我隐约察觉到,他对我的身份似乎好奇起来。
  “对了,”他忝着脸靠近我,“各地藩王和朝廷的情况你没怎么说呢。”
  我摇摇头,“皇上不是治国之君,只知享乐。如今朝廷增重赋税;各地藩王多者刻薄百姓,拥兵自重,不理政务,对朝廷不放在心上,即使有凑报也不尽不实,他们的情况没人知道。”
  “奏报?”他嘻嘻一笑。
  我想顿时变了脸色。这话确实说错了,什么人会对齐国的朝廷这么了解?会用这种方式说话?我狠狠盯着他,巴不得在他身上钻出个大窟窿。我咬牙切齿的转过头盯着窗外。他老奸巨滑,我终究还是被他套出话来。
  他绕到我身前,正对着我的脸,完全是一幅深思熟虑的样子,“恩,五篇文章,你写三篇,我写两篇,我就可以装做没有听到你刚才的话,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我怒上心头,当即拒绝,“这是什么蠢话?装作没有听到?你已经听到了!还有文章,明明是你的任务,为什么我写三篇?”
  他扬扬眉毛,将一张俊脸凑近我的鼻尖,“你的剑伤没好,再说字迹也不一样,所以你只要在脑子里想好就可以了。你说我抄。你想想,还是我比较辛苦,那么多字要写下。”
  我向后一缩,他笑眯眯的把脸向前凑近,暖暖的气息喷到我的脖颈里,痒得要命;我再退,他再靠近,丝毫不肯离开我的视线。我咬咬嘴唇,这样下去,可没完没了了;可更要命的是他动辄以救命恩人自居来打趣我,我看他一张嘴,便知他要说什么,果然,“好歹也是我救——”
  我痛苦的抚上额头,吸吸气,“好吧,好吧。我先想想,你快点写去。”
  他带着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荣光焕发的回到书桌前坐下。在他的逼迫和甜言蜜语下,我们抄抄写写了一夜,其间他倒是数次让我休息,我总是不肯,最后终在寅时将文章全都完成。
  看着他合上文章,我疲倦的松口气,“想不到你除了文采好,还写的一手好字。”困倦之极,一头靠在书案上,眼一闭就人事不知。
  醒来时已在床上合衣躺着,盖着厚被,屋子弥漫着清新竹香。我拥被坐起,想,谁扶我上床的?自父亲死后每晚噩梦不断,一夜数次吓醒,睡觉睡得七零八落。可自到了这里,居然甚少噩梦,安然而眠;但是今早,我会在他的面前睡着,这让我心中惶恐,惴惴不安。
  兰醉谷山川之灵,烟霞之媚,举首而见之令人忘情忘机;水木幽閟,一草一花,俱能留客。可我身上的仇恨太沉,我又寿命无几,此间纵然是天下难觅的水竹之居,我亦不敢久留。
  主意打定,我起身出屋,找范溪瓴告辞。
  久寻不到,见张叔在田间忙碌灌溉,我走过去,急问,“张叔,你可知范溪瓴在哪?”他向我笑笑,指了指先生的屋子。我欲过去,他摇手制止,示意现在不能打扰。我在田间徘徊,心中想着如何措辞。
  兀自沉思,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范溪瓴微微含笑的声音,“醒了就出来吹风?”
  我浅笑起身,果断干脆的回应,“我的伤已大好,所以应该跟你辞行。”想来想去,还是最直接告辞比较好。
  他眨眨眼,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悄悄闪过,但笑咪咪的俊脸没有变化,“现在不行,你尚未还我的救命之恩。”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我不看他,沿着林间小路慢慢踱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干。若完成后还有命残留,我一定偿还你的恩情。”
  “我知你心中藏着事情,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事?”他淡笑着伸出胳膊挡在我的胸口,阻止我的前行。
  我低下头,“心意已决。”
  “那也不行,”他扬扬眉毛,试图跟我解释,“谷里路多,没人送你走不出去。”
  我稳稳一笑,“我能找到路。《地理志》上说,兰醉山地处胤东北,向北二十余里地就是云墨城。我朝北走就不会错,至于其他事情,我已有了打算。”
  瞬间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错愕和失落,我眨眨眼,他眉眼间还是那种纯纯的坏笑,却没有说话。我暗自松了口气。他怎么会有那种表情?一定是刚才盯着瀑布太久,眼花。
  其实我并无具体打算,而几个月的颠沛流离,沉重悲凉让我知道女子在外的艰难处境。但是世间仍有一道理颠扑不破,既能知道艰难,人心就能承载艰难,人心能承载艰难,即能克服。
  我看了看先生的虚掩的房门,沿着林间小路,慢慢走了过去。
  “你找先生?”范溪瓴跟着我。
  “是啊,我在这里打扰甚久,告辞前理应跟他道谢。”
  先生的房间像这里所有的房间,明亮而整洁简朴,小巧轩窗透出些亮光来。身处其中,安舒而清幽。先生见我们进来,和颜悦色的一笑,目光淡淡落到我身上。
  屋子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除了先生后面墙壁上一副画,幽深无际,古雅有余,点画之间,多有异趣。后面题着几个小字:
  清谕明时,振缨而仕,浊谕乱世,抗足而去。落款只有两个字,季蕴。
  顿时,我呆若木鸡。是他?
  谋天下者,他温和的笑容完全和一个普通老人无异,丝毫不张扬。
  经历磨烂和岁月的沉寂,让他含而不露的气度已经深入骨髓,让人无法察觉,除了偶尔露出睿智的眼神让人怀疑他曾经有过的光辉岁月。这般熟悉和亲和,父亲原来和他这般相似。
  范溪瓴摇摇我的肩,我回过神来,惊喜交加,又悲从中来,脚一软,我一个踉跄,他连忙扶住我。先生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奇的神色,只是淡淡微笑,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我惶恐而激动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您是季蕴季先生?”
  “是啊,”范溪瓴不等先生说话,比我还急切的插嘴,“你居然会听说过?”
  先生望着我,嘴角噙着笑意,温和而鼓励的眼神让我从激动中平复过来。我跪下,“先生,我并不叫云薄,我本名萧信旋,是您曾经的学生萧元衡的女儿。”
  范溪瓴惊讶的述说,“萧元衡?是那个齐国丞相萧元衡?听说可比管,乐。他也是先生的学生?不过,前几个月……”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我身上目光明显一紧。我不理他,只看着季先生的表情。先生看着我的眼光明显一亮,亦微微有些动容。
  “你居然是元衡的女儿?”他轻轻喘气,像极了叹息,“也难怪了。溪瓴,她有伤在身,你快扶她起来。”
  我眼眶一酸,站起来,他接着说,“你怎么到了胤?”
  我咬咬下唇,“父亲被柳州藩王所害,而皇上昏庸只图苟安,不敢问罪凶手,又逼我入宫;我仓惶逃出均阳,独自前往柳州报仇……我太心急,加上皇上四处捉拿我……柳王将我送回京城,途中押送官兵受了密令,怕养虎为患,欲在半路上杀我灭口,此时我被人所救,他们自称是胤国人,说是受人命令带我到上启……不想刚到云墨,我就被人暗杀,掉落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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