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2/49页


  “先生,我一心总想报仇,可我太笨,总不能成功,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我沉沉吸气,扑通再次跪下,“我求求您,帮我想个办法。只要能报仇,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你受苦不少,”季先生的眼睛深邃如千年潭底,完全不透,“你有没有看出带你到胤国的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完全不知。他们只说我和他们主公熟识。他们十余人,武艺高强,行动有素整齐,我暗自猜测,他们绝不是普通人,”我沉吟,缓缓说道,“父亲去世前,我几乎不认识生人,不可能是那时结识;最近几个月我一路奔波,倒是认识不少人,可这些人中看来身份最贵重的人却一个叫纪景略的年轻公子。”
  “噢,”他枯瘦的手指一动,微微颔首,却不在提及此节,“这五篇文章里有没有你的功劳?”
  我一愣,看到他的目光落在书桌右边角落,那是我们昨夜赶制出的文章。范溪瓴几步上前,将我的文章捡出来,回头对我得意的一笑,“果然是先生,只看了两眼就认出来。这里面最好的三篇都是她念出来的,我可是一字不易。”
  “嗯,”他无声的一笑,这一笑让我我满心欢喜,我知道这已经算是难得的赞许,“元衡的事容我想想;还有,你既无去处,以后就在此多念些书。”
  “谢谢先生,”我几乎以为听错,一时间惊喜交加,当时他也是淡淡的跟父亲说的。
  转念想起琉璃,话语中忍不住带了丝迟疑,“还有一个一直跟着我的丫头现在跟着他们在一起。我有些担心……”
  范溪瓴眉开眼笑抢过话题,“既然他们身份不必寻常,路上又对你多番照顾,想必自然不会为难你的丫头。老实讲,我觉得她跟着他们比跟着你好,至少不用担心性命危险,恩,甚至还能为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用再跟着你担惊受怕。”
  我怒气冲冲的看了看范溪瓴一眼,又让他得着机会挖苦我。可精心一想,好像事情情况确实如他所说,顿时没了脾气。
  先生满目含笑,轻轻挥了挥手。范溪瓴微微欠身,一把拉着我出了房门。
  离开先生的房间,我感谓良多。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但是忧喜相随,如今看来总不是一团绝望,次次都仍由一线生机。
  人生如在雾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见的,远望则茫茫大雾。
  范溪瓴用俊逸的眼睛瞅着我微笑,眼神里的东西太多,也许有着安慰,也许有着同情和敬佩。我只作不见,独自向前走去。身后的他似乎在轻轻呢喃,“现在走不了了……”
  “对了,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他几步奔到我面前,追问,“你打算怎么报仇?”
  冬季的冷风缓缓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本来已经准备破釜沉舟,返回齐国入宫,以期有机会报仇。
  我捻起潭边漂浮的一片竹叶,叹息。

  第 10 章

  腊月冬至,正应了数九寒天的老话,山谷里也以日复一日冷起来。不过这里地势靠南,比均阳的冬天暖和。
  均阳的这个时节已经雪花漫天,而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护国寺等我。
  先生早年征战,身上留下伤疤;双腿也是那时不好起来,到了寒冷的冬日就无法行走,所以张叔为先生准备好几个火炉,先生的屋子格外暖和。所以每次到先生的房间交上功课时,我们都依依不舍的离开,流连再三。
  先生似乎能通天彻地,人不能及。以前只知他善兵法之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鬼神不测;善出世之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可如今跟他学习才知,他更喜数学和算术,日星象纬。
  有次先生似玩笑的着问我愿不愿学数学,我笑着拒绝,“古人有云,上品司天,中品司政,下品司医。我不是上品。”先生似乎想起什么,淡淡一笑。
  他很少正面教导我干什么,只是在我和范溪瓴的讨论中淡淡插上几句话,却有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感。
  先生年过古稀,本来他可以过神仙生活,可我惊讶的发现他对天下大事各处局势了若指掌。这里地处山谷,那里传来的消息?范溪瓴有时会出谷,可以打探消息,但也不至于这般详尽吧?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问过范溪瓴,他只诡秘的一笑,并不告诉我。
  通过这般行动看来,我揣摩着,他似乎还有心愿未吧。
  这日我匆匆推门进屋,却发现屋子里只有先生一人独坐在火炉旁,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微微躬身,“先生。”
  “坐下吧。”
  屋子里暖和,我脱下披风坐到火炉的对面。以往我都是和范溪瓴一道,而今日为何让我一人前来?我留心先生脸色,在火光的照耀下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加深刻,莫名的显得有丝凝重。那日说书先生的话在我脑子里响起。
  忽然又想起此节,我心中的疑惑顿生,明知说了后先生可能不悦,但还是讷讷问道,“先生,我听说……”说道此处,只迷惑而不安,将话音顿了下来。先生的目光温和,鼓励我问下去。
  “嗯,您曾经有个名字叫……和彦博?”
  惊愕的火光猛然一跳,有那么一刻,我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加深,睿智而深刻的目光里流露出近乎于悲伤的缅怀追忆。从未有任何事情能让先生这样黯然。我暗悔的绞起双手,坐立不安,终于还是说错话。
  他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平和,良久的沉默,一时间只有炉火噼叭作响。
  “今日本就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不想你已经知道,”他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不知是悲伤还是无奈,“原因和你相似。”
  我愕然的睁大眼睛,准备说话,却完全不知说什么。
  他眼神悠远,微微喘气,“那时诈死离开齐国,转投胤国公门下,倾力相助……现在想来,那时年少,为了自己的个人恩怨而置天下百姓不顾,倾全国之力只为报仇。两国数次争斗中,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中原地带一片荒漠……涞水战后,江水血红。我想,我终于做错了一次。”
  “划江而治后,我不愿入朝为官,便隐匿于此。后来在两国四处游历,起了心愿,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天下重新统一……后来遇到一些有抱负的年轻人,我便倾力教授,希望他们能完成我的心愿……至今为止,只有你父亲的才干最为出色,但他温文尔雅,不愿离开齐国,只想报国为民……”
  炉火有些炽热,我泪流满面。
  “你和我当年一样……”先生抬头凝视我,目光中闪出前所未有的粲然光芒,让人忘记了他的年龄,“不出三年,齐必有内乱。柳王是藩王中翘楚,他若登上帝位,想为你父亲报仇,就更加不易……”
  皇上图苟安,有贪色好财。现在把握朝中大权的人多奸佞。因为父亲在,均阳周围数州井井有条,实力雄厚,所以各地藩王迟迟不敢动手。父亲死后,这种局面已经无法在维系下去。
  “你的才智丝毫不输于你父亲。趁着齐国大乱,各处混战,”红色火光映的先生眼眸极亮,“借胤国之力攻入齐,一统天下之际,同时为你父亲报仇。”
  我脑子一片混沌,他是让我帮助胤攻击齐?
  先生皱纹更深一层,缓缓说道,“你确实是齐人。而我的想法正是为齐国百姓考虑。胤国已经多年准备,这场仗必定会打。正因为你是齐人,身份特殊,对齐国情况的了解的非同一般,甚至胜于我;你助胤,战事可以缩短数年,我知你善良仁厚,必然会将对百姓的危害减到最小。”
  耳朵嗡嗡响,先生原来存的这么一个主意?难怪这段时日他让我了解胤国的民生民情和作关于战争的课业。
  父亲的话忽悠想起,“天下民为先,我仕民而不仕君。”
  我绞手指,咬着下唇,“我是女子。”
  先生的一席话确确实实已打动了我,其他人的事情我本不想管,可是父亲的仇恨我不能不记在心上,凭我一人根本无法杀掉柳王,侯骥还有那群暗杀父亲的刺客……
  先生微笑,“男女有什么要紧?繁琐的世俗规矩害人。胤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你是女子。你的容貌气质当得上清华灵媚四字,你扮男装容貌上虽不甚像,偏于单薄,可气度上应该绝对不差。”
  我蹙眉痛苦费力的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先生却咳起来,“我本也不愿将你推入这个境地,可溪瓴……”
  我顿时心乱,范溪瓴怎么了?
  先生脸上浮起隐隐的皱纹,眼睛幽深,“他是中书侍郎范淮的嫡子,他母亲身份尊贵,是胤怀真公主,不过在他三岁时辞世。十年前,我在上启街市上遇到他时他正被几个顽童踩在脚底;明明可以反击,可却不声不响,任他们欺凌。那时他只有十岁,可目光中淡然,甚至还抬头对我微笑。”
  我目光倏然一凉。
  “他说,宁可被人欺负流浪街头,也不回家。后来我带他离开上启,回到兰醉谷。”
  先生微微喘气,盯着我,“我老了,看不透他。”
  我昏昏噩噩的走出先生的书房。外头的冷风吹来,挟带着绿萼梅格外浓郁沁人肺腑的香气。我走到梅林,端看着绿萼梅的小巧可爱的花朵,真的很别具一格,占据所有人的视线,傲然而独立。
  “刚才先生跟你说了什么?”范溪瓴神秘莫测的出现在我面前,他皱皱鼻子,委屈的说,“先生对你比对我好,不公平啊……”
  我苦笑,难道跟他说,先生让我防备你?
  已近年关,一夜间谷中放眼尽是纯白,处处叠压着柔和的薄薄白雪,寂寂谷中寒气逼人。我站在高地,看着远远山边升起的淡淡清爽的太阳,四溢的光芒照着青青竹林。
  我朝北跪下。父亲,女儿不孝,无法回均阳祭拜。
  绵绵哀思让胸口隐隐作痛,四周草木亦然如我的心情,萧瑟而安静。昨夜,父亲凝视我,叹息不语。我知您若在天有灵,只愿意我好好活着,让我放下仇恨。可是,我做不到。
  叹息的目光从身后刺来,我回头,是范溪瓴。
  清爽的阳光下一个俊逸的青年,淡青色深衣,长襟垂地,怜惜的目光,微弯的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身后的梅花香气灌入我的五脏六腑。
  那时候我只是纯净的看着他,我想,我是无家可归,而他,是有家不能回。
  很多年后的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我忽然想起这一幕,那时终于明白了他心中的隐藏的什么,可惜的是,那几年,我并不知道。
  我朝他走过去,摇头,“你为什么总能找到我?”
  他笑笑,“今日除夕,有很多事情,你的伤口也全好了,跟我干活去。”
  我被他拉进宽大的厨房,在他的命令下,洗菜,切菜,烧火,做饭。结果菜没洗干净,切得时大时小,火灭了一次又一次,饭是生的;最后,差点烧掉厨房,浓烟滚滚,甚至惊动了先生。
  他痛苦的看着我,念叨,“人无完人,金无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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