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4/49页



  第 11 章

  山谷和离开的时候一般寂静祥和。
  纪景略渭然一笑,“你们日子好生清闲!端在此地看青山绿水吞吐云烟,却不知能不能识乾坤之所在?”
  我心思一动,淡然笑道,“真能识乾坤就好了,可惜心中总有不平之意。”
  先生房门微微虚掩,我推门而入。屋内帘拢高敞,明亮澄静。先生端坐在书桌,神情安详清淡,眼中湛然生光,精神较上午出门前好了很多。桌上的砚台未干,想是刚放下笔。我将出去遇到他们的事情讲给先生听,听完后,先生轻微的点点头,示意我将他的紫竹轮椅推出屋去。
  待出屋的那瞬间先生忽然低低说了三个字“那幅画。”我诧异的看着先生,他淡淡凝视前方,好像从未说过那话一般。
  出了竹林,纪景略神色极喜,几步奔到先生椅前,眸子里却溢满了藏也藏不住的倾慕,“季先生,近日才得知您的住处,就赶着来拜访您。”
  大抵世人见到先生时都是这般,说不尽千秋人物,国士风流。
  先生行动不便,但仍然向他欠欠身,重重喘气,语调极其极其缓慢,“草民风烛残年,不能行走。请皇上不要见怪。”
  恍然大悟醍醐灌顶,我苦笑叹息。虽猜出七八分,可乍然听到先生说出真相,还是大骇非常。胤帝文诤于去年冬天病逝,皇五子文衡即位。
  范溪瓴放好马,已经回来,顿时拉我跪下,“草民刚刚见皇上微服出巡,言语多有冒犯,故此失礼,请皇上降罪。”他声音稳沉清朗,不似平日里嬉笑调侃。
  “起来,”皇上淡雅的声音,“我既然是微服,不需要那么多礼节。”
  他仍以我自称,我微松了口气。本是齐人,却给胤皇帝跪下,心中到底还是有股不平之气啊。
  “皇上,”先生苍老的面孔更显虚弱,重重喘气和咳嗽声,“草民已过古稀,时日无多,实在不能为皇上分忧。”
  我心急如焚,欲将先生推回房里,谁料先生伸手制止。
  他皱了眉头,显而易见的焦灼,“本欲向先生讨教几桩不明事,想不到先生身体已经如此虚弱……”
  先生像是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看我和范溪瓴一眼,“草民只有两个学生,皇上若不弃……”
  话音渐低,先生恬淡合上双眸。一片死寂,林间竹韵,莺语滑音,石上水击碎声无不入耳。
  那时我真正没有料到,先生自那也没有睁开双眼。第二日辛大夫来后,只叹口气,“已无可救也。”
  我见过双亲离去,惨烈凄婉,肝肠寸断,恨不得以身代之。唯独先生的离去让我哀而不痛。后来读佛经,见“不为法所缠,不为空所缠”一句,方明白先生为何去的那么安详。
  先生的墓就建在兰醉山里,古柏环抱,简单肃静。站于墓前,那种躯体犹存,音容宛在,可神灵已渺的感觉浮上心头。张叔木讷不语,呆呆矗立。范溪瓴走上前问,“张叔,您准备去哪?”张叔指了指山中,意思是留在此地,他已经照顾先生多年,也难怪会有此想法。
  我忆起一事,“先生没有子女吗?”
  众人茫然,范溪瓴摇摇头,“从没听先生提及。”
  皇上踱步至我跟前,眼深如井,“我继位以来,无意中找到多年前高祖于先生的往来书信,方知先生已经避世至此,故此前来拜访。依照书信内容,先生年轻时曾有妻室,齐主听信小人谗言,不能容人,迫害先生,他妻子因此而死,所以先生终生不再娶妻。”
  声音清远,空气中盘旋着淡淡哀伤,难怪先生与我说原因类似。
  世间无数悲欢烯合,渐渐滋生出一个恨字,让人肺腑全凉,上天入地,从此迷而不悟,堕入恶道,终生不得欢颜。
  先生去时不动心,待我死之时,能否像先生一般看得破?我忽悠一笑。
  皇上清远声音传来,“二位为先生弟子,自是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贤人君子明盛衰之道,通成败之数,审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理应建功立业,济世经国……”
  先生果然是先生,死后能让我们代替它完成心愿。我们跪下,范溪瓴道,“能为皇上分忧解劳,草民不胜惶恐。日后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说,“皇上,草民裴信本是齐人,齐国不能见容,故此到胤,不知皇上能否取信?”
  他似乎笑了一下,说道,“用人不论出身,季先生也是齐人,却为本国立下盖世功勋。”
  我磕头,“多谢皇上。”
  确有试探的意思。女子出仕实乃大忌,皇上若真知道我是女子,应该不会让我为官。只是日后加倍小心谨慎,千万不要露出马脚。
  我趁范溪瓴收拾行李之时,进入先生书房。张叔在书房中整理先生的遗物,笔记。先生终生不曾著书传于后人,只在平时写下只言片语。张叔见我到来,微微一笑,将手中东西放下,然后掀开那张山水画,从墙中拿出一封信来。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信笺,封上写着,信旋亲收。
  “见信时,师已含笑九泉。早知将死,故平生志愿未了,苟延至今,如行至悬崖,深渊百丈。幸得汝为弟子,祈盼续师澄清天下之志。汝类师,困于逆乱,亲友凋残,独立于世,哀愤两集。汝心存死念,世间不如意多,然生者不易,盼汝终融通自在。世局纷纷,人心糜诈,波澜顿起,后事难料。你终是女子,心纯如镜,幸亦不幸。师一言切记,乱时站定,动时不惊。
  范溪瓴待汝甚厚,但绝非良人;伴君如伴虎,尽人臣之道,牢记本分二字。 师绝笔。”
  先生字迹清晰简练,但最后一句却重重下墨,醒目异常,想起平日里先生训斥我们的言辞,不由得一震。
  现在想来,先生确实在那时就大致预料到事情的发展,可有些事,他却没有料到。
  我沉思良久,然后问他,“先生只留给我这封信吗?没有留给其他人?”张叔无声的瞧着我,拿回我手中信件,放在烛火上烧成灰烬。幽暗烛光闪动,谷中的半年时光随着灰烬的纷纷落地一去不复返。
  清晨的兰醉谷,烟笼日照,流水落花。我忽然微笑,上马。
  官道平整,道上来往马车和行人不少。连行数天,路边庄稼片片相连,滚滚绿浪,长势甚好,孩童嬉戏于坎间,农人忙碌于田间。好一派平和景象!若是他为天下之主,齐国百姓不至于受苦吧?
  皇上叫住我,“裴信,见你放慢马速,此景让你颇多感慨?”
  我欠欠身,清楚回答,“是,公子。一路行来,胤四处升平,不由得有些感慨。”尽管皇上是微服出巡,也不能马虎。
  范溪瓴一旁笑道,“难道齐不是这样?”
  我笑笑,“也许,马上就不是这样。”
  皇上黑玉样的眸子朝我看来,“离开上启时,听说齐主在国内四处甄选选宫女,在东都玢闵修宜春宫,大肆铺张;又巡游四方,各地修行宫。”
  选宫女,修宫殿,这确实是他才能干出的事情。我淡然应对,“萧元衡死后,齐国就一日复一日的衰败下去,不出三年,朝廷不得人心,四蕃乱起。”
  两旁树木高大,挡住太阳余晖。云墨去往上启,路经四十多个驿站,每日行两三站地,半月能到上启,已行了十天,就快到了吧。
  驿馆外面夜风响过,扰得我不安生。然后父亲推门而入,温柔大手扯过被我踢到一旁的棉被,“旋儿,被子又没盖好,不觉得冷吗?”温婉声音,宛若犹在儿时。
  身上阵阵发冷,我被梦魇惊醒,双目无法交睫。自扮男装,我历来和衣而眠。坐起身来,我轻轻推开窗户,星斗微弱,天边一轮冷月,清照着院里古井木兰。
  安静夜晚,可以把月临风,吟诗下酒,舞剑弹琴,可偏到墙角钻出几名蒙面黑衣人,他们行动诡秘,身形极快,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驿馆本是迎送来往过境官员,朝廷信使歇息食宿、换乘车马船只的地方,不过那只是名义上,很多来往客商也喜欢住在驿馆更胜于客栈,这样各色人都有,出现个把神秘人不足为怪。可这家驿馆今日客人不多,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微开房门,凝神细看。片刻后,侧对面房间中走出一人,在廊间轻放下一物,便重新轻掩上门。楼梯间窜上一黑衣人,将东西取走后又马上消失。整个动作如一气呵成,转瞬间走廊楼梯又恢复宁静。
  夜色朦胧,看不真切到底是谁。我合上房门。那间屋子是皇上和杨骏张邵的房间,他二人皆是皇上禁卫,身形相似,难以分辨。
  我本想将此事告诉皇上,想起先生本分二字,终将话咽了回去。
  告诉范溪瓴时,他看看我,道,“朝中多少人想知道皇上的动作,收买近侍不足为怪。”
  暗暗留心揣摩,见杨骏张邵和以前毫无异样。许是我多心。皇上既带他们出来,想必是信得过。
  上启京郊多处良田,市区邸店林立,紫陌道上人群往来无数。城外如此,城内又是什么景象?万里晴空,暖洋洋的春日,远处城门高大森然,恍惚间此处和均阳一般模样。
  马嘶鸣响,街鼓动,青门大开,浩荡的仪卫持各旗分列两旁,百官在前静候。见我们走进,数臣齐齐跪下,三呼万岁。
  前面一人奏道,“微臣得知皇上回京,特地到城外迎接。”
  皇上微微颔首,下马登车。登车时他清俊眸子朝我看过来,似有隐隐笑意。
  紫骝马金镳玉辔,皇上玉辂缓缓启动。鲜衣怒马的仪仗队在前,甲胄在身,骑着高头骏马的护卫在后。城里人声鼎沸,宽敞街道上人群山聚海涌,整座上启城沸腾的简直匪夷所思。
  我骑着马,看着前面的玉辂。他已经换上龙袍玉带,俊逸姿容透出睥睨天下的威严,让所有人为之倾心。
  范溪瓴目光四处流连,不知怅然还是揶揄,“我十年未回上启,城内还是繁华如斯,还能瞧见如此场面,开道者是右卫将军,护送者是左卫将军,上至宰相,下至黎民,九陌繁华盛极,尽数应接于我。”
  皇帝乃万乘之主,又登基不久,难怪百姓有如此高的好奇心和倾慕之心。
  我看看周围热闹气氛欢呼人群,再瞅瞅他,笑道,“你的话这般幽情,真有些无病呻吟自作多情。可不是迎接你的。”
  他眯眼,贼贼一笑。我问他,“你父亲来了吗?”

当前:第14/4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