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5/49页


  他目光忽然灰暗,马上恢复如常,淡淡说道,“来了,在前面。”
  他随先生离开上启,又回来,其间是什么心态不得而知。他不是我能看透的,我从未问他家中之事,可刚才不知何故忽然多话起来。
  牢记本分二字,真正金玉良言。
  高大宫墙在望,千重宫门在我脑海里断断续续的浮现。几千里外的均阳也有这般景象吧,而我,将有多年回不去均阳?
  圣驾停下,我翻身下马。范溪瓴冲我一笑,“皇上大肆排场,你以为何故?”
  皇上步上昕华宫内层层丹墀,身后众人亦步亦趋的跟上。殿中,数十名官员的目光落到我们身上。我微微一叹。皇上特地出宫带回两人,又大肆排场,世人皆知;如今刚一回宫不等休息,就忙忙下诏。
  内侍在武德殿上宣诏:“……裴信才彦卓著,见识高远,可进为鸿文学士;范溪瓴进为户部员外……”
  鸿文学士,是内廷供奉一职,不计官阶品秩,也无官署,是天子私人。因我不是科考出身,也不是官宦子弟,也只有这种职位才符合我的身份。不过此官职却能近天子,掌四方表疏批答,分权于宰相,历来有“内相”戏称。
  皇上想得到是周全。我轻轻抬头向上座看去,目光刚好对上皇上淡雅的清俊眸子。低下头,行至此处,再无路可回。
  诏书刚念完,有人就奏道,“皇上,此事不妥。”
  我抬眼看去,说话人有着极沉静的一张脸,鬓角有些白须,瞧不出什么表情。但应该权位不小,他一出言,旁人纷纷露出赞同之色。
  “此位历来是有才者居之,裴信年少,乍然至此位,恐有人不服。”
  皇上看着大殿里十几位官员,说道,“他们是季蕴的学生,诸位还有异议否?”
  先生的名号原来如此响亮,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树大招风,有利必有其弊,如此一来,反对的人没有了,日后的路也更为艰难。
  皇上遣散众人,然后走至我跟前,笑道,“本已为先生在城里备好住处,现在你就到此地住下吧。”
  我弯腰道谢后退了出去。范溪瓴在殿外跟几名官员说话。胤的中央官制和齐相仿,设两台三省六部,官服颜色和齐也差不多,观衣服品色,都官职不小。他神情镇静安详,和他面对我的嬉笑脸孔完全不同。我整整衣冠走了过去,于诸人见礼。
  以前父亲接待朝廷众人时,我多在帘后观察,官样文章,官样模样也见了不少。自是看得出来,他们年长于我,官场角逐多年,对我和范溪瓴是半惊半疑还有半分敌意,不过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态度暧昧。
  兵部侍郎吴珽打量于我,说道,“久闻季先生早已隐蔽山中,世人难觅仙踪,不想二位却能有幸的先生指导,又得到皇上这般赏识,真是幸甚。”
  我浅浅一笑,躬身,“承皇上国士之恩相待,只有涌泉相报。”
  凤阁上史刘文生忽然目视远处,说道,“中书省侍郎范晟范大人过来了。”
  匆匆而来的那人容貌伟岸,三缕美髯,气度非凡。中书省侍郎范晟,现在兼平章事,乃是宰相一职,职位高于所有人。故刚才无人对范溪瓴所任职位提出异议。我斜范溪瓴一眼,他盯着来人,眉毛一跳,不由自主的抿了嘴唇。
  众人弯腰见礼,“范大人。”
  抬起头来,只见他胡子激动得颤抖,目光在范溪瓴身上打转,慈爱却有掩饰不住的歉疚与无奈。
  十年不见,欲语还休。
  范溪瓴微微一笑,“父亲,现在身体可好?”别人听不出,可我却能感到这亲切中的问话中有丝丝凉意。周围巍峨皇宫,俩人表情肃穆。我心中一颤,这哪里是父子间的天伦之情!
  众人知趣的纷纷告辞,留下父子俩人叙旧。我跟着他们离开。范溪瓴不在,他们言辞间试探的用意就非常明显,处处针对我,出身,来历,一一问遍。
  我亦坦荡荡的把骗过皇上的谎话再说一遍。无外乎是父母双亡,流落到胤,被先生收留,然后遇到皇上之类。
  礼部尚书元谐惊叹,“原来你是齐人!”这句话说得众人频频点头,我倒是惊异,想不到两国已有这般深的成见。
  和他们说话,却也不难。在齐那样的环境中,父亲为官数载不败,他只叹说,历来官场便如斗兽场,上了官场都必须将自己武装,但千万不要害人,除非自卫。父亲说,明祸福存亡之理,然后接物以仁,处事以义,待人以礼,方能立身处事,亦是权略之根本。
  时节正是清明过后。不等夕阳散去,大雾已弥漫了帝京上启,处处花深柳暗。湿雾愈来愈浓,遮天盖地,终于不见了天日。
  皇上为先生准备的屋子在平安渠北面的游辕坊间,环境清闲淡素。靠近皇宫,屋子不大,但东西齐备,所有一切都已经打点好,不用我操一丝一毫的心。
  侍女枫儿进书房上完灯,轻言细语,“大人,范大人来了。”
  素白长衫,宽袍大袖,范溪瓴潇洒的穿过小院,踏进屋子,四处巡视一圈,随便拣了个地方坐下,朝我直乐,“你这里可真是好地方。”
  我笑笑,“刚住进来,你就找到这里。莫不是宰相府里的厨子做饭没你做得好,你吃不下,就跑了出来?”
  他眸子里水波荡漾,瞧的我心一震。于是我说,“为人子女,尽人子孝道,莫等缘灭时,才后悔莫及。”
  他眨眨眼,调侃的语气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说教?”
  他既听不进我的劝告,我换了个话题,“我并无实权。你在户部,人面广眼线多,帮我打听一件事情,怎么样?”
  他俊眉一挑,“说说看。”
  我将事情细细说完,“我要找回琉璃。你帮我打听一下他们,擅用弓箭,武艺高强,行动整齐,必有来头。又说过带我回上启,我想应该不难打听。”
  “好,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嬉笑开来,“怎么报答我?”
  我顿时晕头转向,他又开始提这茬了。

  第 12 章

  天未破晓,百官都在桥下洛堤上隔水等候,一群群而立。上启的皇宫,傍平安渠,城门是匀和桥。宫禁戒严,匀和桥入夜落锁,断绝内外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
  早朝时分,诸位大臣上奏议事,举目望去,整整齐齐站立着文武百官,隐隐的恢宏气度,大国气派在紫宸殿上一览无余。
  我远远向皇位看去。如此时机,如此人物,居万人之上,握天下半壁江山,通王霸之学。先皇数子,他独得王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野心和抱负?
  多日来都没什么大事,正想着,工部侍郎费垠出班上奏,“夏日多雨,近日滁江暴涨,两岸时时泛滥,楚凉一带滇镇,高陵万户人家受灾,地方官上奏朝廷请求赈灾。”
  滁江是胤的主要河干之一,若患水灾,有害民生尤倍于他水。这个水患,最好能够一劳永逸的根除。
  果然,皇上沉吟片刻,朗声问道,“滁江隔几年便生患,沿岸诸郡被困已久。朕欲根除水患,不知众卿有何看法?”
  户部侍郎立刻王离出班渭水至滁江奏道,“臣以为滁江修治应该大力开凿运河水渠,使之复归禹迹故道,然后水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两全其美。水渠经云陵,频阳,重泉三郡,沿途傍南山连通渭水至滁江,共计八百余里,灌田十万余顷。亦能连同东西交通,东通渭中,南接江、湖,西连都邑……”
  王离一字一句清晰到来,言之有条有理,想必这番话准备甚久。真不负他父亲王绰的名声,他父亲曾任过仆射之职,通经济之学,管理天下财政,整顿两税法,在全国大范围实施均田制。胤国繁盛,国库充实,他父亲立下过汗马功劳。
  皇上点点头,淡淡环顾四周,微露嘉许之色,“这件事不小,有太多细节需要斟酌。王离,你立刻筹划此事。”
  我望着这个风度飘逸的中年人,感慨万千。胤先帝在位,提拔人才不以身份门第为限,以致胤朝朝中能人多,人物丰茂,奇士辈出,朝中人才济济。
  可是齐国呢?
  几日后早朝散后,皇上招几位宰相前去元和殿议事,商议运河漕运一事。
  王离呈上一份厚厚的奏折,接着刚才说道,“皇上,奏折中是臣多年来所拟下修运河的基本策略,请皇上御览。”
  待内侍接过后,他继续说道,“解决水患亦是小事。一水纵贯东西,横连江河,那么各地起运的租赋便能迅速颗粒归仓,每年即可有千万石积储。以四方粮食,养渭、并之精兵,万一天下有事,有此一水,便可朝发夕至,不足患也。”
  这话说的甚妙。皇上平定天下之心大家心知肚明,若有此水,西面几处异族也不足为患。
  我敛眉,此事确实好,但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皇上一心一意要想同一天下,主事管理的人定要可靠。吏部尚书张懿平思虑半晌,奏道,“相州司马刘祐甫善于治事理财,政绩斐然。曾修过,臣推他为运河监工。”
  范晟当即说道,“臣推荐户部度支温邢,曾经是仆射王绰门生,年轻精明干练,人才卓著。”
  这两人议事见解时时有异,在皇上面前时时争议不休,传闻说是不合。这般热闹的争论,皇上一言不发,只听得他们说话声。
  在场三位平章事,两位仆射争执不下。皇上看我一眼,我接上话,“二位大人,不妨让两人同为监工,以频阳为始发,一人从频阳修至渭水,一人频阳通至滁江,这样事半功倍。”
  他们目光朝我看来,纷纷说,“言之有理。”
  皇上断然道,“好。裴信,你起草诏书,令王离为运河主管,温邢,刘祐甫同为监工,即日起赴任。”
  我将起草的诏书呈给皇上,他只扫了一眼,便盖上玺印。
  众人退下后,皇上让内侍拿出棋盘,微笑,“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自此,围棋一道尽纳天地奥秘。陪朕下一盘,如何?”
  我欠欠身,坐下。黑白分明,精致的博山八樽香炉,兰麝暖香袅袅,似乎很久都不下棋了。
  皇上棋力绝高,不与对手互相围地,而着眼于中央,再把棋下到外围。虽然我也能赢他,不过毕竟不敢不能,数子之后,胜负难分。
  皇上落下一子,笑语,“你的棋力应能够的得上国手。”

当前:第15/4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