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16/49页


  我举目凝望皇上,嘴边挂着谦卑笑意,“琴棋书画我也只有这样能拿得出手。”
  “是吗?”皇上透视一切的眼睛盯着我,“朕听说,季先生年轻的时候,曾传下过一本棋书,说是棋书,实则是兵书。传说书里计策神鬼莫测,妙不可言。据说先生就是得此而定天下,建立不世功勋,恰如张良受太公兵法于圯下,佐汉高祖一统天下。先生这本书的下落,你可知道?”
  我愕然,斟酌回道,“皇上,臣不知此事,”迟疑半晌后,我接着道,“先生说世间事情本不拘泥于文字,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方得诗家真趣;一偈不参而有禅味者,终悟禅教玄机。”
  皇上瞧着我一笑,眉目更加俊美,可他眸子里的淡淡辉光,却让我震惊非常。
  棋终于输掉。我踱出元和殿。元和殿在皇宫西边,鹿苑之南,殿前广场,绿色莎草如烟。
  心思走神,下殿前台阶时却被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夏日衣衫薄,烫的我一哆嗦。
  抬眼看看,这几个宫女都是皇上的近身侍女,为首的宫女叫红叶。红叶脸色大变,紧张之极,“大人,对不起……”
  我温和笑笑,“没关系。”她眸子一亮,脸颊微红,轻轻松口气。正欲继续离开,红叶叫住我,“裴大人,你湿了衣服。”
  “不妨事,”我瞧瞧身上,“只湿了一小块,夏日炎炎,一会也就干了。”
  皇上叫住我,“你换了衣服再走。”话音一落,旁边的内侍进了殿内,似去拿衣物。
  勉强笑笑,哪里敢在这里换衣服?只得故作镇定,“多谢皇上美意,皇上的衣服,臣哪敢穿?”
  皇上似乎微微一笑,也不再强求。
  盛夏天气,蝉鸣无力。朱雀街上人群翘首北望,或多向北行,似不察觉酷暑,隐约见听到笙歌鼎沸,细乐飘扬,这让闷热的天气更显得周围热闹之极,
  人群议论纷纷,说是印广大师要到大佛寺说法,大师一百多高龄,乃是一代高僧,见他如见佛。传言听他说法,可以消灾解难。所以无论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纷纷前往。
  与众人的热闹极不协调,街边坐着一个邋遢的术士,极冷的眼神,漠视着人群,如立在洪水中的一道石墙,格外醒目。他面前一张破烂的木桌,零散的堆着相卜用的东西。他冷冷目光朝我看来,让我一怔。
  总是有些人让你有就觉得震惊和似曾相识,他就是这样。
  我在纸上写上一个“信”字,“先生,我测字。”
  “不妙,”他盯着字沉默良久,抬头看看我,漫声应道,“信,践言之人。莫要轻信,否则你终败于践言之人。”
  我压下心中惊愕,淡淡微笑,“请先生明示。”
  他头也不抬,不假思索,“韩信因何而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正待说话,听到范溪瓴清朗的声音,“先生危言耸听。若按我的解法,言得分称之为信,有人有言而有信。而这位公子待人以诚,自然不会类比韩信。”
  我回头,范溪瓴身旁跟了一位年轻姑娘,玉样脸庞泛柔和的光辉,笑时即现两只酒窝,看起来刚过及笄之龄。
  他淡淡一笑,“这是我的三妹,范溪让。”
  范溪让束衣敛身,“裴大人,我们陪母亲前往大佛寺听经。”一顶青色轿子,跟了一位侍女。我稽首回礼。
  算命先生收拾好桌上东西,看也不看我们就起身离去。我追问,“先生,你的名字?”
  他终于回头,枯瘦的手指放到嘴边,满是皱纹的脸上第一次浮起洞察一切的笑意。一根青绿色竹杖,挑着布囊,犹在背后晃荡。茫然若失。
  范溪瓴将手放在我跟前晃晃,“这位算命先生,胡言乱语,不要相信。跟我们一起去大师说经吧。”
  范溪瓴的母亲,应该叫继母,虽人到中年,却依旧美丽,风姿卓越。两三位朝廷官员夫人小姐在佛寺中相遇,淡淡的闲聊雅叙,也让她们说的有声有色。旁边的几位姑娘目光向我和范溪瓴看过来,微红着粉面。
  范溪瓴弯弯嘴角,满目戏弄的神色,“这几位姑娘怕是看上你了。”
  我摇摇头,脑海中还盘旋着那位术士所言,心不在焉的回答,“说什么瞎话,她们怎么会瞧上我!他们都在看你呢,定是瞧上你。”
  说笑间,有位柱国将军夫人朝我看来,婉转目光,“裴大人如此人才,如此学识,名声响遍京师,我也早有耳闻。久闻大人不喜热闹,甚少赴宴,今日才能得见大人。”
  我欠欠身,“夫人,您说笑。都是玩笑话,不过是虚名。”
  她却不肯放过我,追问,“听说你未曾娶妻?”
  娶妻?我如同给敲了一棒子,愕然愣在当场。我怎么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将军夫人看着我,笑着眯眼。万幸的是,四周寂静下来。
  整座寺庙被奇怪的气氛笼罩,高大殿角威严庄重,宏大气势中却让人觉得无比自在。印广大师高坐法堂之上,慈眉善眼,虽看不真切,可所有的一切也让人觉得可亲。几百寺僧席地跃坐,如同广漠空寂的法堂间的一颗颗黄豆。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满了佛寺的每一个角落,从前至后,似乎也按着权位高低,皇亲达官们的家眷们的都在前列。
  “出三界,则情根尽,离声闻缘觉,则妄想空。出三界,不越三界;离声闻缘觉,不越声闻缘觉……一念处,即是虚妄。妄生偏,偏生魔,魔生种类。十倍正觉,流浪幻化,弥因弥极,浸淫而别具情想,别转人身,别换区寓,一弹指间事。”
  声音大兴精微,刚劲与润朗相调,如金石之声,丝毫不振华而流漫。
  生离死别,别转人身,别换区寓,不过一弹指事。父亲就是去年今日被害,也就是那一弹指事间,我的人生全部改变。
  舌灿莲花,法堂香烟烟缭绕。众人全神贯注,如痴如醉。
  范溪瓴不动声色,拉扯着我的衣角,示意先行离开。范溪让瞧见我们动静,本来就如同星眸的眼睛更加发亮,要跟着我们,无奈范溪瓴不许,她嘟起嘴,满脸尽是委屈。
  好容易挤出拥挤的人群。寺外,艳阳高照,盛夏天气,人群如流水般仍向里涌入。
  树荫下的暖风丝毫不见凉爽,但总好过艳阳。我摇摇折扇,抿嘴微笑,“佳人闻语发娇嗔,蹙蛾颦。你三妹到也可爱。”
  不知为何,他收起嬉笑模样,目光湛然有神,直视远方,而那里除了一丛低头杨柳外,什么也没有。他清凉的声音淡慢,平缓,不见喜怒哀乐,“她,不是我的妹妹。我只有一个妹妹。”
  此他家事,何预卿也?
  我问他,“你打听到琉璃的事情了?”
  他转过头来,刚才的失态已经消失,眸子里微传笑意,“一丝一毫没有打听到。我托了左右卫将军,京城禁军将领,暗地里打听遍京城各世家王府,都没有听过雷守仪这个名字;连这般形貌的人都不知道。”
  不知为何,我心中反而松下一口气来。
  “我猜,他们可能不是京城人,”范溪瓴沉思,“那时你刚到胤,不可能结下仇敌,只能说明在云墨遇到的刺客定与他们有关。此事诡异难测,你最好不要再他们在扯上瓜葛。”
  我叹口气,道理我不是不知,“可是琉璃……”她跟我多年,与我一般命羁。只希望他们善待她。
  云彩似乎忽变,他抬头看看天天空,语气一转,重新带上如惯有的笑意,“先生的兵书给你了吗?”
  夏槐绿阴,让他愈显清俊,同时也掩住了他微挑的眉梢和语气中那恍惚的不着痕迹的怀疑。
  自皇上那日问询我之后,几日来多人都旁敲侧击的问过我那本兵书秘籍的下落,都道是此书非同小可,人人恨不得马上一睹其真面目,将其据为己有。
  我淡淡一笑,“先生并未将书给我,半月前我甚至不知世上还有此物的存在。”
  你也怀疑我么?我并不需要这么一本诡异的兵书。
  范溪瓴似察觉我语气中的不悦之意,马上解释,“我并不疑你,只我近来也时时被人盘问,确实有些恼火。这册兵书被描绘的如此夸张,更有谣言说,得此书可定天下。你细想,这种说法其实就是针对于我们,让我们被皇上和大臣们猜忌。”
  他幽叹一口气,语气苍凉,“你我从学于先生,丝毫不知此事,那还有谁知?谣言因何而起?或者说,谁放出了谣言?”
  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清心默坐良久,我跟他说,“世上最难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我也真是可笑,两月来的相安无事统共都是一厢情愿。官况阑珊,仕中宠辱。他们若不这么算计,更待如何?不过,我也总不能再叫人这么算计下去。”
  他并不惊讶,只闲闲一笑。清明眸子一转,不知藏了多少内容。我低了目光,细心瞧着树下四处奔走的蚂蚁。
  书房清减,四壁都是精致书架,本是空的,不过两月来也让我给堆满。虽然不怎么看,但是样子还是要做的,比放说四书五经,各类史书,传记,还有野史,笔记小说等不论看不看都要留下的。
  范溪瓴曾经笑我,“这些书你都烂熟于心,怎么还买来堆在屋子里?再说你的俸禄也不多,估计买了书,一文钱也不剩下了?”
  我只是说,“若是没有书,书房何以为书房?”
  我低下身去,兵书让我放在最底下一格。一本本翻过,六韬,素书,司马法……我心一紧,地上有一根细长的头发,而那绝不是我的。
  “大人,”枫儿拿着烛火走进屋子,放于窗下的漆案一角,温婉的问,“大人,您的书房都是我打扫的。您在干什么?”
  枫儿衣着打扮朴素之极,月牙白的单衣,素静而谦卑的站在我面前。不知为何,平静面容下的眼睛却带了和她的身份极其不协调的倦怠。
  我变了主意,本来想说的话压在喉咙里。
  “没什么,就是刚把一本很重要的书放在这里,”我说道,“以后你不必再打扫我的书房;我若不在书房,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枫儿敛敛衣裙,“是的,大人。”
  我点点头,坐下,“枫儿,去卧房将被子拿来,今日起我就在书房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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