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2/49页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门吱呀一响,光明透了进来。我回头,刚好起居舍人范崇文走进了殿内。他是范溪瓴的堂兄,这录事殿中的便是由他打理,极温和的一位中年人。见我还在此处,他满脸讶色,“裴大人,你还没离开?你自朝会散后便在这里,已有三四个时辰了。”
  我笑着和他寒暄了几句。不知怎么,说话间想起那日范溪瓴一点点暗淡的眼神,“范氏一门数百口人,只有我堂兄崇文,才可以当得上正人君子四字。”
  果然也是范氏一门的人,笑起来的神情到真和他有些相似。
  说笑间,他已经走至我身边,目光落我手中的拿着的翻开那页流放齐稹的记录时,笑容一下子隐没,一惊,“这桩事?”
  起居舍人都是有才学之人担当,虽无大权,录制诰德音,乃是记言之史;而他更同时也兼修国史,定是知道内情的吧。我微微欠身,问道,“崇文兄,这桩事如何?”
  他短暂的迟疑一下,摇头而叹,“裴大人,你听我一言,最好不要再细究此事。”
  我何尝不知?遂苦笑作揖,“多谢崇文兄的提点。”
  他抬头看看窗外的已经被染上金色的天空,颇有些心神不宁,“我今日当值,刚才察看时见六部三阁的官员都已经离开了。现在是未时,再有半个时辰,南衙宫门就要合上了。”
  看他的神情,势必不肯再说什么。我告辞后走至门口,他又忽叫住我,还是站在原地,看着我的神情怪异,想了半日,最后说了一句,“以道辅君,以诚待友,则谗言不兴。”
  我愕然,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在殿内厚厚的书册里盘旋,来回久之。
  夕阳冉冉,却依然热浪逼人,在宫内阴避处尚不觉得太热,走了一段路后,便感觉到夏日暑气,到底是七八月;举目望去,坊内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毕竟到了傍晚,路上行人不多,神色有些匆匆;清澈渠边的佳树绿阴下几位老人摆开棋局,对弈正酣;棋局旁边几个小童正拍手游戏,脆生生的欢笑,唱着童谣。
  “文公复国,伊尹归政。白雉朝飞,告成于王。”
  这童谣倒是有趣。我脚步慢了下来,然后便听到一名观棋老者严肃的呵斥,“不许唱了!”
  那几名小童被吓了一跳,一溜烟跑开。
  同在观棋的一人笑道,“何必呢?对弈之人到没觉得小孩吵闹,反倒是咱们在这里多管闲事。”
  那老者不以为然,连连摆手,“不是觉得孩子们吵闹,而是这童谣不妥,这样的歌谣哪是小孩能编出来的?其中另有深意,我怕是会祸从口出。”
  听得老者周围数人同时询问,“怎么不妥?”
  “你们将后两句诗文的开头第一个字连起来,再想想其中内容。”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想是全被惊骇住。片刻的寂静后,有位老人叹气,“原来如此……五年前,我和衡郡王住在同一坊,那晚见到衡郡王府上火光冲天,无数官兵拿人,连三岁孩童都不例外,牵连了数百人啊……”
  “据说衡郡王趁着那晚的罕见大火逃了……”
  说起旧事来,那几位老者唏嘘不已。低低而零散的话语断断续续的飘入我的耳中,尚带残暑气的蝉声格外空曳。我不自觉的脚步慢了下来,心思落在了白日所见的那些纷乱的诏令上,模模糊糊间事情已经理了出来。
  我思绪颇有些恍惚,以致推门进屋和枫儿撞了一个满怀,疼的肺腑都移了位。踉跄着倒退几步,扶着门站定后抬起头来,然后温温一笑,“书已经拿给他了?”
  她神色急促,眉间却染上了少有的喜色,语气中满是感激,“多谢大人。”
  我微笑着点头朝书房走,至书房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喜悦而忧虑的脸,轻轻一动眉头,问,“你真不知你父亲因何获罪么?”
  她站定,肯定的摇头,“大人,我绝不会欺瞒你。父亲为官清廉,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判案上千起,无一桩冤狱,有平恕之称。”
  或许正因如此,他们一家才能保存下来。
  这句话并未出口,我凝视她的眼睛,“我只能为你做这件事;你家的案子牵扯的远比起初以为的广远。你父亲是否冤狱,不得而知;我有心愿未了,不能为了此事将自己陷入,以后的事情,不论张邵能不能将你父亲救回,我都再无能无力。”
  她垂下头,默不作声,好半天才用低低的音调说,“已经够了。”
  月光泻如院中,照得树影婆娑。从窗中看出,单薄的轮廓独立在树下浓浓的阴影中,微风吹过,竟然有丝颤抖。
  没有料到,几日后那童谣已经流传到上启的各个角落,连宫中也不例外;偶尔听到,众人很是心照不宣的笑,含义自明。
  故卮语佳言,百世一闻;谩骂流言,则每条街上皆时时听闻。
  即便天下升平,那低低的暗流也在朝堂间流过。
  埋首于案牍卷帙,极轻的衣衫擦动声传入了耳中;眼角瞥到黛青袍角在案前一晃,便停在那里,修长的手指也抚上书案,关节处隐隐有些发白。总不能再做视而不见了,我苦笑着将笔搁好,抬头一笑,“今日怎么来了?”
  他不动声色一笑,目光光彩烁疏,大携着殷勤眷恋之意,“户部有些事需要中书阁加印章,我刚好将其送来,也顺道看望你。”
  我瞧着他,没来由的就笑容满面。
  他歪了头,手一点书案,“怎么此处又是你一人?在抄写什么?”
  “这是杜州牧献上的罕见的二王左伯的真迹十余卷,皇上命我榻写两份。大约是想分赐诸王吧;写了数日,如今可算写完了。”
  说话间,我仔细的将各卷勒为卷帙,在卷之首尾加上印章。做这一切时,他一声不吭,半天才应了一个“嗯”。直觉有些异样,我抬起头,却见到他眼中茫然,不知盯着什么角落。没来由的心惊,我唤了他一声后,他才眸子重新亮起来,低笑,“这段时间你总是冷着脸。”
  手一抖,怀中卷帙散落一地,我蹲下身拾起,趁机避开他的目光。不想手伸至半道时却被他握住,手劲不小,温温的。我犹豫片刻后叹气,“你没有听到朝野间流言么?”
  “即便是夏日,你的手也总是不暖。”
  我一愣,他却已经松开了手,低头拾起散落的卷帙,只见的他发丝漆黑如墨,梳理一丝不苟。他忽抬头盯着我,笑容自如,“这些流言,有什么可怕?世人多喜新厌旧,即便是流言也不会长久。如今又发生这么多事,所有人都盯着那童谣呢,怕没几个人再留心咱们的事。”
  听到这话,不免莞尔,惟有瞪他一眼。
  我拢了拢重新抱在怀里的卷帙,默默一笑,“言发于尔,不可止于远。行存于身,不可掩于众。我身份尴尬,言行不得不小心。”
  他眼光一闪,却没有在纠缠此节,换了话题,“齐稹的案子你没有再插手了?”
  “恩。”
  “那就好。”
  我看看天色,跟他说,“现在内朝也快散了,我将卷帙送回皇上那里;你也回尚书台去吧。”
  他应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脚步,忽将脸颊凑近,“你最近得空吗?”我诧异的瞟他一眼,不知他什么用意。
  “我一片好心,”他笑得无辜,眨眨眼,“我母亲的封邑在临酚,秋日风景极美,离上启也不远,是观赏游猎的极好去处。”
  心中暖如春阳,我微笑,“到时再说。”
  到达两仪殿时,见到几位宰相一前一后阴郁着脸踱步出殿,互相间没有一句交谈,尤其范晟,手里那份奏折被捏皱,出门时狠狠摔了一下衣袖;郑畋神色最是稳健,独自走在最后,负手而行,眉间颇见忧色,路过我身边时一顿脚步,不高不低的说了句“皇上在禁苑”。我惊了一惊,还未说话,几人已经走远。
  禁苑是宫中最大的花园,古繁华茂,北面植有从全国各处移至的数百年古木,养了大群的麋鹿,可以游猎;西接湖波,池中有异鸟容与;还建有东南西北数座高楼,可登高极观。除此外,花阴山色,灌木丛花。我边走边叹,大约第一次到此的人都和我类似吧。
  端就京城格局来讲,均阳仍旧比不了上启,毕竟是多朝古都啊。这样想着,已经绕过回廊,穿过竹林,就见到了皇上。他站在园中的空地上,一身黑色软甲,手持着一张半人高的硬弓,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引弓待发,十丈外的花丛中立了一个箭靶。
  长弓如月,羽箭呼啸飞出,金石音溢出。这般远,居然正中靶心。我顿时倒吸一扣凉气。他脸色阴暗,目光凛栗,看着箭正中靶心,侧脸上却半点喜色也无;周围的内侍宫女大气也不敢出,尽数低着头。
  我暗道不好,将手中卷帙交给一旁的内侍,欲悄然退下,不料他忽然回头瞧见了我,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行礼,“那十余卷真迹臣已榻写完,请陛下过目。”
  他将长弓交给内侍,目光斜斜刺来,我别开目光,落到已经展开的卷帙上;他看着那副临摹的字,半晌不语,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我迟疑了一会才道,“这是小篆,秦相李斯所作,世称秦篆。”
  皇上这时像是回过神来,神色颇有些缓和,片刻后点点头,微带了笑意,“塌写的极好,但还带了些你字间本来的绮秀。”
  书法如人,怎么可能完全不带自己的风骨?转过这个念头,但自然不会说出,我扯扯嘴角,只说,“皇上慧眼舒光,一针见血。塌写先人真迹,臣力有不及。”
  他对我的话不置一词,只挥手让人重新卷好,在原地踱了几步后说话,声音已和平时无异,“你可学过鞍马骑?或是剑术?”
  心思被牵动,我回答,“臣完全不懂此道。”
  说完朝他看去,皇上在听到我的话后眉毛一挑,“没有学过?你跟范溪瓴同出一门,听说他剑术极高,怎么你却一点不懂?莫非先生厚此薄彼?”
  天威难测,我顿时怔了一怔,但语气还是一样的平和,“皇上,臣跟随先生不过大半年,无暇学得。”
  毫无征兆的他忽的微笑,吩咐人再取一张轻弓来,然后扭了头看看我,独自一人朝着前面的那片园林走去。揣摩着他的意思,我跟了上去。阳光烧空,种满花木的园中,景致顿时生发出奇妙的异彩。
  良久无人说话,我将目光收回,然后开口,“皇上箭法不同寻常,真是让臣大开眼界。”
  他没有表情,慢下了脚步,“西部端奚的事你以为应当如何处理?”
  果然也是为此事烦心,最近端奚忽派两千骑入侵西边各郡滋扰抢劫,蹂践各地禾稼,扬长而去,损失极重。我斟酌回答,“臣以为千石之弩,不为鼷鼠发机;大国之师,岂为蛮夷兴动。端奚小国屡屡为我所败,不足为患。若怀之以德,必能不召自来。”
  皇上猛然看着我,“怀德?四方蛮夷,不顾恩义,反复无常,强时则为寇,弱时则臣服。这多年来尽是如此;怀德与猛虎禽兽?只能让他们越发嚣张,今日滋扰西疆,明日就打入上启!父亲让我学射数载,你以为何故?”
  只是不愿看到兵戈四起罢了,我静默,将话吞回腹内。
  “除了外患,也有内忧。你也在朝中日子不短,朝中的肱骨大臣们,你也了解得差不多。父亲在世时说,刘文生秉性刚烈,性格宁折不弯,临难不易节,气度极高;郑畋兼资文武,出将出相,雄才大略,还能自能无过;来济懦不更事,缓急时不可倚考,多年来从不言国家大事;范晟倒是机敏,谋常经远,但避嫌保身,与己无干之事绝对不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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