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3/49页


  听着这番话,我不禁叹息。本来两国疆域人口不相上下,可就是因为他们在调露年间开创了一片大好局面,如今相比,胤在各方面都超过了齐。
  他在原地来回踱步,冷峻的容颜,漆黑的软甲在阳光的辉映下熠熠生辉,气势逼人。
  他冷冷看我一眼,重新开口,“内不能服众,外不可以威慑戎狄。太史令上奏说,赤气犯紫微,白虹贯月,以为着丑后寅前兵将有戈僭乱事;京中流行的童谣,文王复国,周公归政之类,无一不暗指父亲帝位得来不正;端奚人又在此时纠结了婆利,和罗滋扰边关;尤为可气的是,朝中数位重臣,仗着自己的身份功劳,一到关键时候便与我顶撞,动辄提起父亲如何如何……这都是欺朕年轻,刚登帝位不久!”
  一阵阵寒意掠过心头,迅速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我忍不住一个哆嗦。又恐被他发现,强自稳住,只压低了声音,“皇上,不应以杀戮立君威。”
  他凛凛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咬咬牙,说道,“历来帝王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者,或耀兵振武,威慑四夷者,皆不为后人所称许,甚至不得善终。臣以为,唯有偃草兴文,布德施惠,德才服人,即能安国家,天下归心,远人自服。”
  他良久不说话,我心下揣揣,偷眼朝他看去,不料正对上他的目光,让我又一哆嗦。他忽的叹息,“我甚是怀念初遇你时,和你谈笑风声,完全不见拘束。”
  我摇头,“人君之威,甚于雷霆。皇上,臣犹如此,更何况其他人?”
  说完这话,只觉得心中一宽,同时模糊中浮上了一丝苦意。皇上的神色明显一顿,将目光转向了那边的空地。我顺着他的目光移过去,那轻弓已经送到,回头再见他身上的那身软甲,于是便盘算着告退,忽听到他的声音。
  “你过去试试。”
  我有些傻眼,怔怔看看他,在看看那边,反复数次后,才问,“皇上是让我射箭?”
  他笑着颔首。我脸僵住,好容易挤出一个假笑,“臣无皇上的英勇,还是不要让人笑话的好。”
  “那我教你好了。”他边说边向着那空地中走去,语气果断。见状我只得跟在他后头,心中打起小鼓,他到底什么用意?
  用力扯开那张弓的时候,防不胜防的右肩上传来一阵刺痛,手忽的一抖。皇上恍若不觉,站在我的身后,气息喷到我的脖子上,“开始学射,必先学持满,气息稳妥,镇定自若,手稳,心稳;然后姿势要正确,射箭有六忌:弓恶左倾,箭恶直懦,颐恶傍引,头恶脚垂,胸恶前凸,背恶后倾……”
  弓拉得越开,肩上越痛。忽然一只手碰到我的左臂,我顿时手足无措,这一分神,弓就掉到了地上,砸到了脚。
  “你的手臂姿势不对,怎么吓成这样?”
  手马上挪开,声音明显不悦。我来不及拾弓,马上转身,“臣肩上受过伤,不能太用力。”
  皇上长眉一皱,颇有些惊讶,半晌不说话。我再重复一遍后,他才问我,“受过什么伤?”
  在极短的犹豫后,我说,“小时候贪玩落下的毛病。”
  他盯着我一会,然后才了然的微微点头,我当即心下一松,弯腰拾起弓交给一旁的宫女,然后说了声“多谢皇上体谅”。再看他的神色,似乎若有所思,问了两句后才让我退下。我镇定走出禁苑后,有些恍惚起来,扶着身边的古树微微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却看到远处行走一个极为熟悉的背影。我大惊失色,没等细看,那个背影已经没入了远处一座宫殿后。
  “裴大人,你在看什么?”
  我从震惊中回过头,看到红叶带着几名宫女从我身后姗姗行来。我指这那消失的背影,急忙问,“那边刚走过的几个宫女是哪里的?”
  她先是有些惊愕,再回头看看身后人,捂着嘴轻轻一笑,徐徐道来,“那是明德宫里的人。”
  我凝着眉头想了片刻,也顾不得规矩,直接问她,“红叶姑娘,你知道那几名宫女的名字和哪里人吗?”
  她睁大眼,摇摇头,语气极为肯定,“裴大人,奴婢不知。”
  我微一躬身,也不再多说话,道了谢就离开,眼前一片茫茫,心思如同沉入了海底。

  第 17 章

  秋日气高,皇上引着百官亲收麦于上启北门之外,躬身籍田,恢复荒废日久的古制,展三推终亩之礼。远处田夫拥耒,蚕妇持桑;近处的各式呼喊声音时高时低,时不时听得众人叫苦声;唯独皇上倒是一言未发,神情泰然,与这晴和景色倒是相得益彰。众臣见到皇上这般,也不好说什么,纷纷埋头苦干。
  只在田间站了一会,我背就痛起来,捂着腰的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田野间一片金黄,麦子长势极好;秋风带着水气吹过,麦浪顿时滚滚。想起刚刚听到孩童所唱“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不免怔怔了会;再看到附近的范溪瓴和皇上精神极好,我揉揉胳膊,忍不住叹口气。
  “叹气?这主意不是你想出吗?”
  声音像是从鼻子里传出来的,低低的明显带了调侃。看见周围两三丈内无人,我恨恨一眼朝范溪瓴白过去。他眸子明清,神采斐然,眼底的温温的情绪传来,我也莞尔一笑,算是默认。
  “自古帝王必躬籍田,恢复荒废了百余年的古制,皇上身体力行,鼓励农桑;为万民表率,自然君亲民和。你是这么劝皇上么?”他打量着我,嘴角一弯,笑意盎然,“用这种方法收天下民心,也只有你的性子才想得出来。不过如今倒好,自己也没有得到好处。”
  说着,他挽起袖子,让我看他手臂上被麦叶划过的一道道红印。我不动声色看着他,低下声音,“你以为,此举不当?”
  他摇摇头,薄薄叹口气,视线在田野间流连了一圈后绕回到我身上,开口时声音已经稳稳,没了笑意,“你什么事都不与我商量,独断独行,总是急在一时。这次的想法倒是好,可你风头已经太盛,被人忌恨都……”
  他忽的止住了声音,只是定定看我眼睛,像是要看到我的心里去。我苦涩一笑,盯着他,“我在乎什么,你不知道么?”
  他眉间一皱,不再说话;我也低了视线,目光落到田间,眼角余光看着他的衣角飘忽,忍不住又想起那日所听到的,一失神,手臂被麦叶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顿时血流不止;还好无人看见,强自坚持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日头当午。
  百官们放下手中秋收工具,多数都累得不行;但是皇上未发话,倒也没人敢把情绪摆上脸;各人只是整整衣物,恭敬的站好,虽着了便服,但也有一派汪洋气度。
  附近的百姓因听说皇上来了,纷纷赶来瞧热闹,田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脸上嬉笑颜开,欢声大凑,纷纷说是陛下问百姓疾苦,爱民如子;后又有名须发尽白的长者向皇上表示敬意,说着人心悦服,陛下仁政爱民,和调露年间,相去不远,说着又献上百姓心意;皇上身着便服,言语和蔼,也是含笑应对,亲手扶起老人,平易近人。
  我却惶惑起来,模糊中感觉有道目光时不时飘至我身上。热闹了小半天,时辰也不晚,便热闹收场——皇上回宫,各位官员自行回府。
  待众人骑马或是乘轿离开后,我缓慢在城外慢慢行走。田间一派丰茂,欣欣向荣,似乎因为刚才的热闹而格外精神;谓然长叹,心中淤积的疲劳不堪忍受。
  身后传来抚掌之声,和着抑扬顿挫的念诗声,“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威仪抑抑,德音秩秩。无怨无恶,率由群匹。受福无疆,四方之纲。裴大人,刚才的君臣同心,真正壮观呢。”
  依稀有些熟识,这声音。我微微一笑,也不回头,接上话,“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岂敢视天下愚夫愚妇?”
  一阵大笑,说话之人几乎乐上气不接下气。我终于转过身去,愕然的远处却飞来一物,稳稳落到我的手里。我惊讶的看了手中之物,再抬头问,“先生,这是……”
  那位算命先生站在田间,皱纹里是微微笑意,笑的居然很慈祥。我打开布包,再将手中之物翻看几页,脸色顿变,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居然不是谣言?原来先生真的有那册兵书?可为什么只有下半册?”
  “此书本来就是上下两册,我与季蕴各持半册;上半册他本打算留给你的,如今应该在范溪瓴手中,”他一副意料中事的表情,摆摆手,“我早就提醒你小心身边之人,你也没有听入耳。他与张戎素来亲厚,在兰醉谷时,张戎帮他拿走了那半册,只把季蕴的遗信留给你。”
  我被这消息打击的头晕脑胀,只是傻傻站定,费力的思索一会,“这册书虽然为世人所珍,但于我也无多大用处,再说我也不至于吝啬之此。”
  他微微一笑,“这册书诡异高深微密,阴痕毒辣,季蕴历来认为有德者方能据之,故不愿将书留给他。我猜书的扉页上定是写了‘好生珍藏,莫与外人窥之’之语。你若见到后,还会给他么?”
  我神色惨淡灰败,冷汗淋漓,左手下意识的抓紧了右臂,牵动了伤口,重新开始血流不止。沉默半晌后开口问,“先生,你是何人?”
  他笑笑,“野老伯丑,本是济济无名之辈,与季蕴出自同门。”
  我顿时拜下去,将书交还。他躲闪不及,连连叹气,“别,别。我是方外之人。这下半册杀气太重,我带了多年,也累了;今日起它便是你的。”
  我垂下眉,想起一事,“先生,为何将书给我?我……”
  他打断我的话,笑容安详,“这半册随你任意处置。”
  我盯着那发黄陈年的的书页,重新将其包好,纳入袖中,这才发现衣袖上已经血迹斑斑。抬头瞧着他已经负手沿着田间小路走远,我忍不住追上去,“先生,我如今进退惶惑,不知所従,求先生指点一二。”
  “刚才我就瞧见你在此唏嘘感慨,明明皇上躬身籍田是你的主意,又不忍心皇权利用天下百姓民心。既要依仗权势,却不屑于它。若是旁人,哪会如此自责?”良久他才说,“你毕竟是女子。”
  我一直专注的看着他,脸上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不曾忽略。他须发斑白,目光依然有神睿智,就像世间万物无不在他的眼底。说道“女子”二字时,他轻轻叹口气。我亦如同堕入渺茫,浑身冰凉,黯然无言,目光挪到金黄的田野间,闻到了秋风带来的麦香。
  回到京中已是傍晚,青石路笔直极阔,望不到头,只看得到一道又一道延伸而去的整齐墙和道旁大树,路上来往的马车行人;细细的琴声传来,韵韵相彻,漫出一地高山流水。我神情一凛,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拐入了旁边的延兴坊。
  乐坊大门敞开,周围种满了各色树木环绕,后院里车马停了不少。这才想起,这家乐坊本是官坊,里来往诸人无不是高门世家子弟。我一脚踏入门口,对周围人熟视无睹,竟也无一人阻拦。琴声越来越近,清雅的如同玉壶轻漾着冰雪,然后风微烟淡一样散去。
  清脆的两声掌声响起,单薄却是极稳,在此刻的寂静中格外刺耳;此时我刚好走至最里面的正厅,看到大厅里两尺高台上的白泠然。她神情冷傲,缓缓将手从琴身拿下,旋即轻轻站起来,轻敛衣裙,对着满堂宾客微微含腰,目光却只落到刚才击掌之人身上。白衣飞觞,水色绣裙,起身间那略微的石榴光芒一闪,映至我眼里,变得格外浓厚,似乎染上了一点腥红血色。
  我站在门口,默看着满堂数人脸上欣慰惊艳之色,然后就是掌声雷动;胸口血气翻涌,我捂着胸口,怔在当场,直至白泠然的目光朝我看来。
  我于是朝着她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不带一丝眷恋。
  回屋时正欲推门而入,枫儿已经打开了门,瞧见我先是一脸喜色,再是忧心,她动了下嘴,“大人……”我止住了她的问话,径直走进书房,刷的合上门,再次想起刚才所见,胸口钝钝的凝滞,含在嘴里的血终于喷薄而出。
  捂着嘴坐回椅子上,看到漆案上一张大红的名帖,字迹工整清晰,仿的王羲之的字体。翻开后,首先瞧见落款,是郑家。微微眉皱,便听到枫儿敲着书房门,说是有人前来拜访。我拭去嘴角血丝,略微整理书房,打开房门迎了出去。在院中见到了一个再意想不到的人;于是马上扯开微笑,“扶苏,可巧。请帖刚刚送到,你后脚就来了。”
  蔺虔脸色平静,进入书房坐下后一言不发;等枫儿奉茶退出后,才开口,“裴兄不要见笑,我正是为收回请帖而来。”
  我微笑颔首,走至案前合上翻开的帖子,双手递还给他,问道,“可是婚事有变故?”
  他拿回请帖时轻轻摇头,没来由的叹口气,“我与郑家二小姐六礼成五,只剩亲迎一礼未成,哪里还会有什么变故?只是……”说着便忽然顿住,眼角余光落至手里请帖上。
  我当即明了,遂笑道,“你此来也是与我辞行吧,你何时与二小姐回重泉?”
  他笑意含蓄,但语气颇见真诚,“两日后便离开上启。裴兄真如传言,聪明识达。”
  “重泉,重泉,”意之所到,我轻轻默念,疲惫一笑,“扶苏,重泉是否如你诗文中所言,人间最佳景致?”
  此番话说的他畅然一笑,“果真如此。裴兄若是以后到重泉,我必尽地主之谊,与裴兄穷览幽胜,上览天台,仰看瀑布,旁眺赤城;谈禅咏古,尽游赏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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