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4/49页


  我压下喉间的丝丝腥意,笑语,“公子切毋忘记今日言语。”
  说完后两人同时笑开,瞧着他清越眼神,我脸上的笑却再也挂不住;说笑着走至窗前,见得外面天色暗将下来。他也至窗前看看周遭,只说还有事,便与我作揖告辞。送走他,我头晕脑胀,勉强支撑身体回到书房,将头伏在案上,眼前一花,视线模糊。
  醒来时看到了范溪瓴,他微弯着腰正为我盖上风褂。外面是漆黑一片,园中树叶哗哗直响。脸正对烛光,五官分明,隐约忧端露在目睫。忽忽晃动的烛光映入他的眸子,如暗夜的几点星光,幽深如许,我却寻不到一丝暖意。半天后他低低的开口,声音喑哑艰涩,“要不要请大夫?”
  我歪了头,打量他脸上每一个细节,片刻才回答,“我极好,为何请大夫?”
  他站起来,别开本来于我对视目光,将脸转到背光阴暗出,目光看着远处的某个角落,看不真切;然后我听到暗处传来他的声音,“午后之事……”
  暗夜中极小动静听起来都格外惊人,话语停下后,他此刻不稳的呼吸便更易被察觉;我含笑,手指轻轻划过桌面,语气微带了丝诧异,“午后发生何事?我完全不知。我跟你历来不都是各怀各志,各行其是么?”
  话刚出口,心中便涌上淡淡悔意;他恍若未觉我话中深深的刻薄意味,语气格外平和,继续说道,“我母亲虽是公主之尊,但性情温雅,身体赢弱,生下我妹妹沐儿后不到一月便去世;她两岁时,不慎掉入池中,救上来后已经……”
  他不再说话,我也盯着案上烛光,四周寂静无声;忽然觉得头晕起来,我俯身,一手推开窗户。外面也是极黑,天上无月,微云半掩。夜风冷冷袭来,让我悚然一惊。他将脸侧倒更里处,语气疏离,少了刚才的寂寥,“那日你掉入江中,让我想起了早逝的沐儿;日后也是……”
  我冷冷望着窗外,目光都已经寒透;迟疑然后回头,尽力使目光柔和下来,不再刻意压着嗓子,恢复成以往的明澈,说话前甚至还微笑一下,“这是讲的什么话!救命之恩不可忘。”
  然后又是无语。听着窗外传来数下击鼓声,我强笑,“已经戌时了,再不走,坊间大门就要关了。”
  他不动,我提高声音再说一遍,他才倏然回头,眸子亮得如窗外烁星。我指着门,“请便。”他神色游移不定,盯着我良久,终于推门而出;风透过门缝吹来,屋内的烛光动荡数下,最后终于完全熄灭。
  不知在黑暗坐了多久,直到幽幽一点亮光闪起,移了过来。
  枫儿手持烛火,一脸的关切,看着我似乎说了几句什么;我感觉到喉间干涩的刺痛和散漫开的丝丝腥意,下意识的捂住胸口,毫无征兆的剧烈咳嗽起来。在周围越见模糊时,倾尽全力说了句“千万不要请大夫”,看到她神色惨淡的点头后,耳中便再无声响。
  我如生大病,几乎连床也难下。不过也巧,病的这段时日也刚好是九月授衣之假,我足不出户,只在家中养着,平时看书习字,一日复一日,也不生厌,也许还有些自得,有时倒像是以前在闺中的那段时日。
  披了外衣坐在榻上,闲闲看着窗中透出的光亮;在上启这几个月的日子都在脑中浮现――朝日忙碌不停,费尽心思。难得一晌闲时,却在床上渡过。高秋八九月,正式出外郊游的绝佳时候,思绪回到均阳,十年前的重阳授衣,父亲带了我览遍了均阳近郊,景色如何我完全不记得了,记忆中那时心中盛满是激动和高兴,能看到宽广的四野高山自是欢喜,更雀跃不已的是能和忙碌的父亲一道出游;在山顶上,父亲牵着我的手,目视着远远的京城,念着诗经里的句子“淇水?H?H,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再想起父亲呼吸就毫不客气的急促起来,喉间丝丝血气也涌出。书看不下去,我只其搁到一旁,再扯过了棋盘放到榻上的小桌,摆开了一局残局,独对着白黑棋子,心里演算起来。刚落下两子,便听的院内传来彻彻箫声,思绪便回到那个下午。
  待枫儿进屋换上热茶时,我看着她腰间的绿箫,心思一动,便问她刚才所吹是什么曲子。她虽然有些好奇,微笑着回答,“大人怎么今日才问起?”
  我将手里的棋子放下,笑着说,“从未听你吹过这首曲子,这曲子音韵偏于低黯,平淡而无跌宕,萧然颇有古风,不似你以前的风格。”
  枫儿闻言一笑,为我斟了茶,才说,“这曲子最近才在上启流传,名《杨柳》;大人少出门,自然未曾听过。”
  脑子再次里想起那日白泠然手下流出的雅郑琴声,我心微微刺痛,暗自紧紧手里的尚温的茶杯,然后淡淡道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曲子这般悠扬而温柔,幽情一片,是指的念及君子之意么?”
  说着将视线重新回到棋盘上,盯住棋盘半天没有听到回音,我差异的将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看到枫儿神色不似平常,手指轻轻把玩着绿箫上的浅色玉坠,我微笑打趣,“枫儿,我知道你是通音律的,不过这曲子你吹的别有意味在里面,莫不是你也有心心念念之人?”
  她单薄的一笑,将目光转向窗外,轻轻叹口气。她的神情并不扭捏,果然是大家闺秀,赞叹之余也有些心惊,默默思量一番才说,“我可认识?”
  她迟疑了半会后才黯然点头。我微微皱眉,将认识的青年才俊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她都无太大反应,直到我最后提到范溪瓴的时候,神色才有了些许改变。我看着她,表情僵硬,羁思如麻。
  不知此刻的临酚,伊人轻颦浅笑,丽景几许?
  终于微笑出来,我徐徐道来,语气竟然丝毫未变,“可惜他心中无意,我这次依旧帮不了你。”
  她叹气,“大人,我已经知道了。如今街上全是流言,说是琴师白泠然与他……”
  我动动嘴角,笑的古怪,再听到枫儿黯然的语气,“说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娶白姑娘进门,可她是乐籍,范家自然不许……”
  棋盘上的黑白子的界限也不再分明,她没说两句我也听不下,她也说不下去了。我捂着胸强笑一声,将话题扯到了她父亲身上,她露出个笑容,“张邵还算守信,昨天我出门时他让人递给我一封信,正是父亲亲笔所写;信上说是父兄虽然还身在夷陵,但得到了郡守的照料,身体好了许多,生活也不再窘迫艰难。”
  我默默一笑,随意在棋盘上放下一子,“救出你父亲是极难的,能做到这样也难得。”
  她也不说话,将冷掉的那壶茶端出去;我将注意放回到棋盘上,一子一子的安放。白子被困的厉害,而黑子厚势,黑子不失误,白子反败为胜几乎不可能;前思后想,数次相试,到了傍晚时分我才摸索出一个大概来,最后一手尖,一手团,将白子救活。
  终于松了口气,看着窗外夕阳,我一叹,如此又是一日。正想着来了一名宫中内侍,看到我后他惊异不已,说是皇上宣我进宫。
  我无力起身,只微笑着欠欠身,问,“这么晚了,陛下召见可有什么急事?”
  来人坐下后,打量一番我,接着说皇上今日在禁苑中狩猎,不小心受伤,几日后的朝会也就罢了;但如今瞧我这脸色惨白的样子,怕是也不能进宫了。说完后他连连叹气,走掉。
  窗外夕阳闲淡,将老的秋光的压住了无限山河。

  第 18 章

  浅浅的睡梦里浮动着的是多年前的记忆,很小的我,小的走不动路。父亲抱着我,站在母亲孤零零的坟茔前,坟头上长满了青色的草,簌簌沥沥顺着风势左摇右摆。天地间空寂一片,昏暗的原野,见不到古人来者,晦暗不明的梦境,可不觉得害怕。父亲放下我,手抚墓碑,看不清脸只听到他低语,“我允你之事,终究没能做到,待误了女儿终身时才知悔咎。她若一早嫁出,尚有人可依,也好过她强自挣扎,艰难跋涉世间。”
  然后四野昏昏,天色无辉,眼前的所有都在一眨眼间消失,包括父亲和母亲的坟茔;我四处奔走,但归路茫然,随处可见城郭丘墟,眼前尽是漫天飞舞的黄土烟尘。
  浑身冰冷的醒过来,梦中情状凌乱的情节历历在目。闭上眼,再睁开。反复数次,终于让我等到天色发亮。清晨薄弱的光线透过窗户,我再次活了过来。
  迟缓的走在宫中,望着四处,只觉周围所见与我格格不入。一路上浅笑的与人招呼,温温然不觉得一丝慌乱,所有的动作语言都极稳妥,就像是平日。来往人群脸上颇有喜色,想是节过得欢快。只走在回廊间,又让我看见他。黛青色的官服,纹路细致缜密,在我前面稳步走着,边走边与人聊天,声音不大,言语虽温和而极有说服力,说着运河之事。
  心顿时向后退缩了几分,那一个迟疑,他就回头看到了我。笑容是我一点也不熟悉的。于是向他点头微笑,脚步一停,拐入了旁边的回廊。
  以为能够笑得干干净净,可脸上的僵硬自己不能骗过自己。人总是比你想象的更加脆弱。
  再走了几步,便有内侍宣我觐见皇上;我匆匆到了两仪殿时,皇上正翻开着厚厚的奏折再细细观看,精神不错,见礼时他抬头打量一下我,放下手中的笔,眼中什么东西闪过,我只作未察,脑子有些晕,懒得再费神他的明白。
  他挥挥手,我顿时想起一事,“陛下的伤可好了?”
  边说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他,逸气轩然与眉宇间,眼里黑亮,举止依然高傲潇洒,似乎无什么大碍。他随意的一笑,言语间不提受伤之事,反问我,“倒是听说你病了?”
  我回答,“不过小伤寒,有劳陛下牵挂。”
  他遂微微一笑,手里拿过了一封奏折,却没有翻开,他盯着那奏折看了半晌后,再直视我的眼睛,目光多有思索之色;这笑容让我心中一麻,于是凝注了脸上的表情,不露端倪的挪开了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的静谧,殿内的气氛让我心中不安起来,然后他将那封折子递出,手指的关节处有些发白,语气淡淡,“你看看。”
  我上前两步,伸手接过,却不留神碰到了他的手指,有些温甚至是发烫的,这思热意透过指尖传来。我后退两步,翻开折子,读了两句后,居然忍不住微笑起来,想到父亲曾说的,臣心如水,炙手亦不能成热。
  折子不长,我一字一句的看了很久。看完后默默将它和上,正欲说话时,忽有内侍匆匆进入大殿,禀报说明德宫有急事。我当时本不在意,只是想着奏折上的内容,直到皇上问了句“什么事”,回话那人的声音本来不大也如惊雷般炸开在我耳边。
  我压下了心中恐惧朝身边看过去,顿时呆若木鸡。那内侍原来还带了一名宫女进了殿,正是她在一字一句的说话,神情相当急切,似乎说着与德妃有关的事情。直到她听完皇上的交待,默默退了下去,虽然只在我身边数步,可自始自终她都低着目光,都未曾看我一眼。
  我静静看着皇上,他正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动作从容,神色没有变化,声音也如刚才淡淡,“御史台送上的奏折看完了么?”
  事已至此,一切都昭然。我将折子放回案上,尽量不让手颤抖,说,“御史台所奏属实,民女甘愿领罪。”
  他刷的抬头看我,正跟我的目光相撞,漆黑的眸子里那瞬间有让人寒心的冷芒闪过;我浑身冰凉,半晌不语,他亦索着眉头;殿内寂静的很,墙角的漏滴声似乎总不尽,滴的我的心也一点点沉没下去,直到深不见底的黑暗处。听到殿外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我记起来这差不多觐见的时间。头晕得厉害,眼前的一切也黑暗而模糊;再无力僵持下去,我伸手扯开束发的幞头,头发散开垂下,就势跪下,说了句“希望陛下善待琉璃”。
  那时有几人进了殿内,我盯着前方,并没有看到他们;殿内是宽大的,我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停顿,然后惊疑不止的倒吸凉气;我脸色平静,再说一遍,“民女萧信旋之罪盈应当诛。”
  说罢眼前一黑,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
  醒来时四周都是黑色,如同我的梦境。梦中有人脸上带着难言的痛楚坐在一间屋子里,门窗永远都是紧闭,没有光芒透进来。梦境简单到不堪忍受的地步,我翻了身,终于醒了过来,嘴里一种苦涩的味道。
  我支着身子坐起来,怔立了良久,然后将头靠在膝上,迷迷糊糊任凭稀薄的思绪飘散开来。
  灯光忽的亮起来,睫毛微微睁开,我瞥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动起来,走到我的榻边,然后坐下,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然后将我抱住,搂的很紧。我透不过气来,使劲的想推开他,却没有一丝力气。
  渐渐的也感觉到他怀里的炙热温度,我也暖合起来,似乎听到那人一直在我耳边絮絮的说话,不过听清楚的只有的几个字。思绪清明起来,我再次伸手推开那人,这次他察觉到了,便放开了我。烛光下他的脸清晰可见,五官的分明和眉宇间的那股子气度我不会弄错。我盯着他半晌,才说,“皇上,治我的罪了么?”
  他神情有片刻的凝滞,眸子里玉色粹温,盯着我半晌后,重新将我抱在怀里;我推开他,他却怎么都不放手,反而加大的手劲,下巴紧紧压着我的肩膀,我终于放弃,只冷冷的说,“如果没有治罪,那我要回均阳。”
  说起均阳时,胸口不期然的疼痛起来,喉间重新染上了腥味,我便抿紧了嘴。他放开我,端详我,然后他将脸凑过来,轻轻擦着我的脸颊,呼吸声在耳边急促不安,“我的心意,你可明白?”他的手指划过我的眼角眉梢,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一些东西。
  我恍若未闻,伸手捂住嘴,丝丝血意便渗出手指。我喘了几口气,再看看手已经血红一片,几个侍女急忙忙的过来帮我擦拭,清洗。片刻安静后,我打量她们的衣服,环顾四周,漠然道,“这是在宫里?皇上,我若贪慕世间荣华,早已入了齐国后宫,何苦离开均阳?”
  他盯着我的眼中厉色闪过,声音亮了几分,“你视我为何人?”
  这目光能慑住朝中所有大臣,若是对着平日的我是有效的,至少能让我禁言;如今的我再也不怕了,没什么值得畏惧的。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还骗我至今,难怪我找不到琉璃,原来竟是在宫中,”我笑,“平时里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居然全是谎言,这世上无一人可信。”
  他搂着我的肩头不语,脸转到了暗处;我接着道,“若是为着我的容貌,世上比我美的女子数不甚数;若是为着我的才干,朝中的这些大臣更是甚于我,我饶是有些见识,却始终不及男子的气魄,根本无法在朝中长久立足。你这么做是为何故?何况我自知命不久,你们若不治我的罪,便放过我吧。”
  本来四周就寂静,我的话语本来是想说的平淡,可不知觉间却带上了一丝让我自己都战栗的祈求意味。不由得想,原来我还是不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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