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5/49页


  他忽的扳过我的脸,让我正视他,声音清晰有力,“你若死了,你父亲的仇恨又当如何?”
  这话让我浑身的热量尽数散去,如冰雪在怀,就那么冰冻住了。我避之不得,冷冷道,“皇上,国有纲纪在,尊卑有别,请放开。父亲的仇恨是我的事,不劳旁人操心。就算我此生都无法复仇,父亲亦不会怪我。”
  话音未落,他便松开了手,盯着我的黑玉眸子都已经寒透,烛光下映的他脸上的神情极为可怖,我遂低了目光,却瞧见他握手为拳,不免再寒了一寒。脑子里顿时想到小时候念过的诗“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我终究是做了件蠢事,惹怒了他。
  他咬牙切齿的冷冷一笑,眼底里升腾出火来,“你不怕死,琉璃呢?”
  胸口顿时痛意散漫,我也冷着眉笑,“如今我命悬一线,还管得了她的生死么?”
  他怫然改色,面目上没有一丝笑意,片刻后阴郁着脸着离开。完全不留心时胸口猛然被刺痛,一口血又喷了出来,刚才与他说了半夜的话,累的不行,休息了会后,我披上搭在一旁的外衣,下床推开门四处看看,大约在皇宫的北面。
  半空中少许星斗闪烁微茫,天色由黑变淡,虽然低沉,但也渐渐亮起来。飒飒风声夹带着清晨微微的寒意侵入身体。宫里的晨钟声响起,门外列队的宫廷禁卫在宫内穿行,我坐在这屋前台阶,身上的凉意在也比不了心底的冰冷。一阵猛烈的大风吹过,豆雨声也随之而来,顿时倾盆大雨如柱而下。想起自己竟如同樊笼中鸟,固辙中鳞一样的处境,那霎那我心如死灰。
  等到雨点全数落到身上的时候,我仍然不动,只是呆坐。旁边的宫女欲拉我起来,我一眼瞥过去,她们尽数噤声。默坐了会,我忆起随身携着的书,回到屋里坐下,伸手拿书时看到手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书并未淋湿,我轻吁了口气,欲将其重新包好,手因为寒冷而一迟疑,遂想起自从伯先生将书给我后,我从未看过;顺手一翻,见得字迹分明,扉页上赫然写着十六个字“恭俭谦约,所以自守,孜孜淑淑,所以保终。”
  正在细看时,听得门一动,我以为是被风吹动,不太关心,想起先生遗信对我的劝诫之辞和这几个字的含义倒是不谋而合。过了片刻我听到有人扑嗤一笑,诧异的抬头,刚好看到红叶正弯腰将药碗放在案前;而在门口,还有一人怔怔看着我,眼里溢满泪水,衣服湿透,神情凄婉。我几步奔过去,紧紧搂住她,她泪如雨下,断断续续的说,“小姐,我以为你死了……”
  霎那间悲从中来,心中千言万语也无法开口,我只是搂着她听她说话,等她止住泪水。
  红叶带着屋里的人都尽数退了下去,走时还将门给合上了。我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昨天我在殿里见到你,那时你没有看到我站在一旁。”
  她擦擦泪水,苦苦的惨笑,“小姐,在大殿里我哪里敢四处观望呢?”
  我仔细的端详她的脸色,脸颊红润,眼神明亮,果然比跟着我少受了好些罪,想着就微笑说道,“这一年不见你出落的更加标致,真让我想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看着她脸颊微红,我会心一笑,遂问道,“宫中的日子如何?”
  她避而不答,搂了我一下,将话题扯到我身上,“小姐,你又瘦了好多。你脸都白了,身上都湿透了,还是先将湿衣服换下。”
  我一拧眉头,再看看她的神色,不忍拒绝,只随意的另换了一身女装。穿起来空荡荡的,果然比比以前瘦了许多;又将书包好,重新塞到宽大的袖中。换衣服时琉璃一直帮我打理,忽然就留下泪来,声音哽咽,“我听说你又吐血了……”
  我转过身,轻拍她的脸,安慰她的笑,“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人自是不会例外。”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半晌不语,窗外的风雨声极大。我拉着她在榻边坐下,摸着她的头发,想起多年来的往事,一起长大,一起玩耍,晚上躲在被中,给她讲从书上看来的各种故事……那时候的无所顾忌,知无不言,如今再难继续。
  心头只余下叹息,听了会窗外的雨声后我说,“上次救我们的那些人,是皇上派来的?”
  她神情僵硬,双手搅在一起,片刻后点头说道,“是,到上启后,他们将我送至宫中,后来几经巧合,我就入了德妃的明德宫,她待我很好。”
  “虽然宫中遍地是非,得丧各怀炎凉,不过至少衣食无忧。只要行为谨慎,也不至于太苦,”我微微一笑,“无论到哪里,都有苦辣酸甜,惟有自知罢。”
  琉璃握着我的手,目光有些躲闪,欲言又止。我笑,“你放心。”
  我轻轻侧了头,眼角余光瞄到桌上的药碗,便走过去端起来,一口喝干。药尚有余温,切切实实的苦味划入嘴里,余下的苦意萦绕在心头再也不散。
  雨下了约摸有一个时辰,才渐渐停下,偶有几点飘下;雨停后,我坚持不肯让她留下,只让她回明德宫去。她拉着我的手叮嘱了两句后才离开。我疲倦的坐下,见到红叶这时才从墙角姗姗走出,走近我后,她只着我轻轻叹气。
  她用手轻轻挑了挑鬓间的发丝,微带了笑意,“大人――”说着一顿,“萧姑娘,得知您是女子后,不晓得宫中多少女子都方寸大乱。”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后我慢慢将目光转向她,才说,“红叶姑娘,我精神不济昏倒时,你也在场,后来发生何事?为什么我还未被治罪?”
  她先是沉默,我盯着她直到她别开目光,一会后开口,“你晕倒后,陛下宣了太医诊治。太医说你心肺具损,又心存死念,恐不等问罪就已经……在场的几位大臣亦不忍治你的罪,只做不知,陛下便送你到这里养病。”
  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实听到有人说了几句“曾遭过重创,心肺俱损,兼体质寒弱,若心存死意,数日即可毙命”云云。我惨淡一笑,跟她说,“琉璃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会活下去。”
  她明显的一愣,我走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接着道,“红叶姑娘,琉璃如同我亲生妹妹,在宫里请你多照顾她。”
  不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双膝触地,直直的跪在她面前。忽然的动作让她一惊,急促间言语颇有些混乱,片刻后她才应承下来。我惟有感激的道谢,扶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目光顺着她的肩头看出去,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走了屋子,修长的眉毛微皱,目光犀利,外面白茫茫的亮光映在他的周围,显得空气格外寒冷。身体蓦地一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红叶发现我的异常,便过回头,瞧见来人后脸色也变了,行了礼便匆匆躲了出去。
  一如往日,我张嘴说了一个“臣”字,马上发现说错话,脸也僵住,便再无言语。
  雨后的风从门口吹来,清新是清新,却有了些冬日的凉意。

  第 19 章

  风是凉的,我只在想,为何会变得如此局面?心里也不是不清楚答案,只是不愿意细想罢。
  我便跪下,“多谢陛下数次救命之恩。”说的是极恳切的,只是其中的意味,不知被他听去做何感想。
  他不言语,走至我身前一把握住我的胳膊将我提起来,站起来后我险险的向后退数步,躲开了他的气息;站稳后发觉他已经随意坐在窗下书案的椅子上,正用奇特的目光注视着我,被这样的气势所矜,我心一寒冷,几欲屏住呼吸。他望着我,嘴角带了笑,“如此谦卑自守,一点也不见昨晚的忿怒。”
  “昨晚臣……我言语失当,请皇上勿怪。”
  他目光依然灼灼的盯着我,片刻后才出声,声音如同叹息,“信旋……”
  咋然听到他叫我名字,那片刻竟让我有些惑然,竟不知所在何处,所处何地。门怦然一动,忽的身上一阵凉意,我思绪恢复清明,感到皇上得气息伸手可碰,沉沉的声音近在咫尺。
  “你定要如此跟我说话?”
  我将手放到身后,轻轻握紧了拳,开口,“我虽不再是陛下之臣,不过仍有一言犯颜亦要直谏。《诗》云:‘率礼不越,遂视既发。相土烈烈,海外有截’。自古以来,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再者,男女尊卑之别,礼不亲授,而我不过是别国臣民,住在此地不合礼数,徒惹人笑话;陛下万人之尊,语言举动为天下仰首以观,不得差池,不能因我而让臣民所不取。”
  这番话说得顺畅无比,一气呵成,说完才敢留心他的神色。他神色淡然而平静,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么说,见到我在盯着他时,微微挑了眉,甚至还牵出一个笑容来。
  “我让你入朝时便不在乎礼仪,更何况现在?”
  “古语云:道不可以一日废,亦不可以一朝拟;礼数自然也不能千年不变,但是不可以一时而止。只是因礼不行则上下昏,世不能长存。陛下英断圣明,必定不会……”
  话音未落,他大笑起来,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屋内更漏的嘀嗒声和本有的平静。门外等候的宫人侍卫惊惶不已,有人在门口看了一眼,发现屋里并没有出什么事情,于是讪讪退下。
  那完全毫无顾忌声音让我无语应对,脑子昏昏的不听使唤,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依约,他说了几句话后便有所察觉,便伸手过来,我踉踉跄跄向旁边挪了几步,避开他将要搭上我双臂的手。心中冰冷得一沓糊涂,那奏折上的字迹在我脑海里浮现,字字分明。
  “自到了胤,我未尝一事有负于陛下,做事尽心尽力,却连信任……”
  说着话语便无法继续,我终于在心中叹气;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到窗外,窗外是萧森而高大的宫阙,我微微一笑,说下去,“是我苛求。我尚不轻信于人,更何况陛下?”
  他徐徐转过头来,向我走过来,步子不大,带动了衣袍轻微作响。我波澜不惊,听得他说了一个“你”字后便沉默了会,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终于开口,“我却没有料到会逼你斯,居然就在人前道破身份。平日只见你澈然,不急不怒,可那封御史台的奏折……或者,不仅仅是因为它?”
  最后这句明显了带了试探的意味,我心平气和的摇头,“都不是。奏折上所参我将兵书交给外人之事,我供认不讳;至于我利用齐枫私通文皓谋反一说,陛下定然相信。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还是太不谨慎。”
  他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正待说话,有宫中内侍在门口急急禀报说有要事。他一皱眉,起身离开,走至门口前忽然停下,回头沉声说了句“有病当治,讳疾忌医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我惟有在心底苦笑,点头应允,他方转身离开。
  一段时日下来,除了我喝的药越来越苦,越来越多之外,宫中的日子却也平淡。偶尔琉璃会来看我,和我说话,开始我们对分开后发生的事情都避而不谈,所谈之事无非是以前在均阳的日子,提起均阳又会想起父亲,话题无法继续,常常是两人枯坐着了半个时辰,等着更漏嘀嗒。宫中的人似乎谁也没有留心到我不伦不类的尴尬身份,我倒是问过身边的侍女在内廷外朝间可有什么流言,她们的支吾踟蹰的答案叫我吃惊――女子犯事没入掖廷,本是寻常。
  既如此,我也装作不知情,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可心中的无法消除的不安逐日增长。
  等到霜风簌簌然穿入绛帷时,我才惊觉冬日已近了。
  再见着皇上那日正是小雪,宫中大宴。我独自守着棋盘发愣,皇上居然来了。见礼后,他一手拂过棋局,待人整理好棋盘后,他将一盒白子推给我;我微有些惊愕,短暂的迟疑后便做落座,他打量一下我,点头道,“太医说‘省思虑,存精神,辅以医药’,果然见了效果。”
  说话间他首先开局,落下一子;我也不多言,在边角处放下一子。围棋对奕,开局几招,大局初定,他落子飞快,完全不加思索。下了几手,不由得纳罕起来。我与他下棋已有几次,却不见的今日下法。
  我捏着子迟迟不下,他抬头看我,虽未说话,但怒气是隐约于眉间。我指着棋盘,“陛下,黑子处处争先,只怕后手不利。”
  “下完了才知道。”
  他冷冷一句将我的话堵了回去。我将目光收回,继续落子,一个时辰后才到了中盘,局面是犬牙交错。他此时才说了第二句话,却和围棋完全不沾边,“文皓借奚人之势侵入西疆。”
  带着湿气的风吹来,我手指一顿,棋子落到了棋盘上,叮咚一声。我忙低头察看局势,这一错手我已经失了先机,右上方的白子已经全部弃掉。
  皇上挑了挑长眉,“我可以让你易子。”
  我笑笑,“落棋无悔。”
  “倒是许久不见你这么惊疑……”
  我将棋子放回盒里,遂说道,“齐枫也是被人所逼,其罪可大可小。陛下若能饶恕她,流放至夷陵,她也能和家人团聚……”
  他微微笑着,“你也曾在朝为官,此刻不关心朕如何御敌,在乎她的生死。”
  心口一顿,我盯着棋盘,“便如这棋中局势,陛下早已洞察于心,有所准备,何用我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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