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6/49页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中,从开始到现在。他站起来,目光落到窗外,居然不见恼怒,只是惯有的那幅神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窗外,天色不晚了。
  “这盘棋留着,以后再下。”
  利索的一话说完,他便离开。饶是一个背影,也能看出那人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那晚宫中有宴,人人都在前宫忙碌;我所在北宫地势偏僻,越少了人出没。我历来睡眠不深,晚上一点声音也可以吵醒,半睡半醒间居然听到急促而低哑的敲门声,我和衣坐了起来,打开门,借着屋内微弱的光芒,见到了来人。再想不到来人居然是红叶,她本是一脸的焦灼,看到我后扯出个宽慰的笑容,拉着我的双手,急急的低语,“马上跟我走。”我不明所以,但也能猜到外面出了事,二话不说根在了她的后面。
  空中没有月光,连星光也无。懵懵懂懂的被红叶领着疾走,模模糊糊的察觉到她正带我出宫。因为走的又全是生僻小道,没有灯烛,四下如墨色那般黑,路蒙笼,我的心也渐渐被一片看不见的阴云罩上。边走边听着她讲完了原委,我心境依然平和,只是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德妃要杀我。
  沉默的走了会,心中似有刀剑齐挥。我终于问道,“琉璃告诉你此事,却不愿跟我离开,那她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红叶碎步在我前面疾走,声音不甚清楚,“萧姑娘如此聪慧,有些事何苦追究到底?”
  “你呢?为什么救我?若是只要救我,何必带我出宫?”
  稀疏的脚步声停下,我感觉到她回了头,声音似乎大了许多,“自我进宫后,我并未做过几件好事。救你出宫,只是因为我钦佩你……”
  那一刻我是如此的惊诧和不可置信。在我失神的那瞬间,她的脸忽然清晰起来,连鬓角的发丝都清晰,浑身笼上一层暗淡的粉红;我受惊般回头,后面的某个地方,火光冲天。
  出宫门时,我再回头看了皇宫一眼,此处已经见不到火光,但北边的天空隐然发红,衬托在黑色的夜空下格外诡异,燃烧的气味也随着夜风而来。
  我不由得颤抖起来,将目光收回,落到了朱红的大门和雪白的宫墙上。片刻后跟红叶道了谢,她微微一笑,将一只包袱递给我。沉甸甸的包袱,手指触到到了里面的东西后,我无言可说,只向她深深含腰道谢,记下她此刻的言语和婉转的笑容,毅然离开。
  那时天色渐亮,我徒步走到了东市时,街道上往来的人马也多了起来。我买了帷帽戴上,再买了一匹马,估摸着城门也要开了,便策马朝西奔去。
  心中到底难舍,当我发现我走到了文萃坊外时,居然笑了出来,终是牵着马走进了坊内。范家的府邸就在此处吧,远远站着看了会,怔然间大门居然开了,有人泰然的走出来。
  初冬清晨的阳光干净而透明,照在刚出府的范溪瓴身上。他一身淡色的衣服,腰间斜斜挂着一柄佩剑,举止从容,彰显得和谐之极。他抬起头对着天空,嘴角一动,似乎说了句什么,数日不见,他脸上那淡淡的表情却带上了罕有的寥落,本来以为那种寥落的感觉是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站在树后的我虽然不曾失神,搅着心里的刺痛,一时间无法动弹。
  我远远的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走了一段路。并不长的一段路,我却走的艰难之极。记忆中更为痛苦的一段路便是父亲下葬那日,举步维艰,四目所见的都被绝望所填满。
  如今也是绝望。
  他不让人跟随,也不骑马,只是一个人不紧不慢的走。待他走进乐坊,我的心跳几停止下来。
  我在门口等了片刻,苦苦的笑了又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时,却看到二人相携从乐坊里出来,边走边轻轻说笑;我从不知白冷然冷冷的脸上能出现那种温婉的笑容,浅浅一笑,淡红的衣衫衬托得她恰如冬日的梅花盛开,雅意无穷。
  想起那日酒后他伏在耳边低语“愿与君比肩而行,相视而笑。”
  我叫来正在路边玩耍的孩童,将范溪瓴和白泠然指给指给她,宽阔大道上行人极多,但他们二人却格外显眼,虽只有一个背影,可敲那身形举止,俨然一对璧人。小姑娘一眼便看到我所说何人。我心中涌上了无力的悲凉,沉默片刻,我从包袱里拿出那半册兵书,轻声低语,“跟他们说,我用此做为贺礼,愿他们共效于飞。”
  孩子的眼睛明亮,眸子里映出此刻我的脸上的神情。我身体一僵,小姑娘笑着拿过了书,向着大道那头跑去。看到他诧异的接过书后,我宽心一笑,上马朝着城门奔去。最后终于不住回了头,见到他手持着书,先怔怔环顾四方,不见波澜的脸上猛然显出焦灼,然后焦急的拨开人群,四处奔走,佩剑上血红的玉佩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各色光泽。
  ……
  对故乡丰林的全部印象尽数来源于脑海里依稀的童谣,和父亲曾经说过的片断。每次说起故乡,父亲的眸光就会掩上辉光;若是那时他在处理公务或是习字,便会放下笔,缓慢的踱出书房,在院中仰头看着天上浮云被风吹散,被风吹积。
  这些断断续续的片断凑成了我对故乡的全部记忆。
  母亲的坟茔并不是太孤独,如同我梦境所见,阊阖天低,枫林凋翠,枯木依前,人影凋零。四野宽阔,低矮的山丘一座连着一座。高柏环绕在墓周,墓碑干净,没有沾上什么尘土。碑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苍劲清晰,正是父亲一笔一划亲手所提。
  十四岁那年,曾随父亲回乡一次。那次相当匆忙,刚到家乡不过半天,只来得及凭吊母亲,朝中便来人宣旨;就是那次回京后,父亲便任了宰相一职。借着稀薄的记忆,我找回了这里。
  萧氏一族世居丰林之祁,偶尔有人出仕,所历官阶都是清流,不显华章,算得上兖地望族。不过父亲只是旁支所出,人丁稀少,在父亲出仕前着实有些破落;自父亲去后,这一支就算绝了。
  。蓦思量,瞥然抛与东流去。
  数日来的奔波让我又累又乏。虽然四周寒冷,止不住的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我靠在墓碑上,微微闭了眼歇息,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让我的脑子也迷糊起来。
  我是被冷醒的。睁开眼,天色昏黄,飞雪阵联而下,侵入了衣服;我扶着墓碑站起来,脚已经全麻木,血也快凝结,冷的我一个哆嗦。在原地来回的走动几圈后,手脚稍稍灵活起来,对这冻的发紫的手指头呵了口气,再从包袱里拿出衣服前些日子买的风褂披上,艰难顺着来路走回去。
  在田间顶着雪走了几步路,雪越来越大。我疲倦的抬起头来,白茫茫一片,连稍远处荒芜的田野也不见了。轻轻嘘了口气,重新低头看路时,却惊诧听到嘀嗒的马蹄声,夹杂在呼呼的风雪声中,却不刺耳。因为害怕被撞上,我侧耳听了会声音,躲到了路边等马车经过后我再行走。片刻后马车的轮廓在大雪中清晰起来,很普通的马车。
  马车跑的不快,从我面前经过。我见车已经过去,便顺着着来路继续走;走了不几步,听得马车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在我旁边停下。我瞥了眼马车,不作反应,只紧了紧风褂,继续艰难的迈开步子,向前挪动脚步。
  “请留步。”
  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我瞧着四野无人,定是叫我了,便缓缓回过头去,却不由得一愣。
  这人是我的伯父,父亲的族兄,萧元征,丰林萧家的正支,在萧家地位颇高。太和八年他到过均阳,在家中住过几天。然而我记住他,能在三四年后在大雪纷飞的地方,第一眼看到便能认出他,却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的眉眼和父亲颇为相似,乍眼看去会让人错认。在均阳时,父亲笑着问我,单从外貌上看,我们是否如亲兄弟般?
  说的在场的人俱笑起来。他也笑,说,出自同源,相似也不奇怪。
  往事总是难考。我收回思绪,想到自己身着男装,便拱手为礼,“有何事?”
  他在雪地里站了会,风雪扑到他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只顾的细细打量我,脸上的各种表情纷然。片刻后他才才问道,“你是……信旋么?”
  我便再次惊愕,他居然也一眼就认出了我。既然已经认出,我不再否认,上前一施礼,“伯父,正是侄女。”
  我的承认让他更加惊愕。他疾步走至我跟前,再从头到脚的打量我一番,我也不说话,淡淡的等他打量我。末了他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就这会时间,车夫驾过马车停在我们身边,他邀我上车,语气温和,“信旋,上车说话。”
  上车后他弹了弹衣服上的雪,又顺手捋了胡子,说道,“我开始并未料到是侄女你。这一带是萧家的墓地,便是以往热闹时也鲜有人迹,更何况是如今动乱的时候?又近了年关,大雪纷飞,谁会在这时前来祭拜?只因为诧异才叫住了你……幸好刚才我多想了一下,不然可就错过了。”
  边说着他边呵呵微笑,我也微微一笑,轻轻揉了揉已经冻的通红的手指,应了几句。说着他一叹息,再次提到了父亲;绕是我经过如此多的是非后已经习惯性的处变不惊,可听到提起父亲也会是黯然于色,同时默默的再次压下心底的愤怒。
  车厢不大,极暖和,片刻谈话后我浑身暖了,便取下了风褂,褂上沾的少许残雪融成水滴到了车厢底。我抱歉的一笑,他摆手示意不妨事,不再提起父亲,转而将话题落到我身上,询问起我发生什么何事,话语中带了殷殷关切;我自是不会告诉他我到了胤过后的事情,只是说因为被通缉而在外面避了一段时日,如今事情已经被人淡忘,便回到丰林。
  听了这话,他掩不住的诧异,却先沉默了片刻才问我,“那你为何被朝廷通缉?一年半前,朝廷还派了人到丰林捉拿你。”
  我微微一叹,“叔叔,你也知晓我以前鲜少出门,哪里会知道缘故?那时无处可去,只得仓皇逃离均阳。今日才回到丰林,便来拜祭母亲。”
  “嗯……”
  他皱了眉头,掀开了车前厚厚的布帘,吩咐车夫快点赶车,天黑前要到达某地。冷风从敞开的车帘中穿过,我感到有些冷,一失神就没有听清他说的地名。他放下车帘,回头说道,“一年多前就已经不再通缉你了,而且又大嘉奖你父亲……你莫非还不知晓?”
  我平淡的摇摇头,将纳罕闷在心中。
  “不过,你能回来倒是极好,也正巧,”他像忽然想到什么,颔首道,“前几日皇上下了诏,要在丰林修你父亲的祠堂,彰其功绩,为世人表率;正为了这事,郡守让我去他府上和他商议。”
  确实极巧。皇上亲自下诏在家乡修祠堂,历来罕见,少有人得此殊荣。去年均阳所在淮中一带忽发大水;今年更是大旱兼蝗灾,我一路行来,流民处处可见,最衰败出更有白骨蔽野;连历来最富的湘水两岸都惨淡无比,盗贼也随之横行。大抵是如今才念起父亲的好处,更可能就是做做样子罢。想到此处,我下意识咬住了唇。
  “侄女不必忧心,”他望着我,“你也是萧家人,此处本是你家,我们定会照应;再者,你父亲曾将数倾田产房屋交由我打理;祖屋田产尚在,你生活不会有失。”
  我心下震动,动了动嘴唇,致谢再三;他笑容可掬,只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先后下了马车,雪已经停了。我抬头四顾,不过一个多个时辰,大雪已经覆上了一切视线所及之处,白的亮眼,脚步踏过的地方,留下极深的脚印。
  我随着伯父进了郡守府邸,府中下人将我们引入了偏房;他被人带到了书房与郡守商议去了,独留下我在厢房。久等而不至,偏房里的火盆都慢慢熄下去。我喝了两口热茶,闻得暗香清绝,想起来时所见小庭,遂轻手轻脚走了屋外――园中一处寒梅盛放,雪缀霜棱。
  观得许久,四周声音几乎都听不见;枝上一丛雪掉落,雪落有声,我蓦然惊觉,轻吁一口气,随意的回了头,看到几人边行边语,正走到了园门处;为首那人在看到我后,顿住了脚步,望着我的视线中各色情绪交杂,最后统统被欣喜所压下去,平静的脸上挂上了有些不大熟练的笑容。来人身形挺拔,音色平淡而温和,他说,萧小姐,别来岁久,如今是否安好?

  第 20 章

  似被他眸中深深的专注所惊,我那瞬间不知如何举动,只默然与来人对视,然后说,“李大人,久违。”
  以后的事情皆不在意料中,和他们招呼,一一拜见之后,极意外的得知李弘正数月前外至兖州,领了兖州牧一职,今日因公务到了丰林。边说众人走到了偏房里,下人急匆匆的进屋重新起了火盆,随着暖意袭来。众人随意的聊了些不痛不痒的闲事后,众人就沉默下来,气氛颇有些尴尬,伯父便说二位大人是问我对修祠堂可有什么想法而来,我回了句“但凭二位大人和伯父做主。”
  他们议了会何事何地动工修祠堂,我因对丰林不甚熟悉,一直没有说话,端着茶杯默坐于一旁。等他们议的差不多,我轻轻补上一句,“如今天灾连连,父亲又不喜奢华,俭朴为上。”
  说时我的目光扫过众人,刚好撞上李弘正的目光;久未说话的他嘴角牵扯出一个笑容,表示赞同,郡守和伯父显然有丝不满,却也无法反驳。
  那晚我与伯父连夜赶回了萧家,在他家住了一晚,认识了萧家大小的数十人;第二日他将父亲留下来的将田产祖屋指给我,祖宅里萧家大宅不远,步行小半个时辰便可以到。宅子多年未曾住过人,灰尘到未积太多,略微扫扫就可以住人。伯父在在屋子里兜了一圈,解释道,“我每年都让人在端午重阳打扫两次。”
  我们屋内四下查看时,李弘正居然来了,我和伯父站在堂屋里,一脸诧异的看着他,他一抱拳,解释说回兖州时路过此处,便过来看看老师以往的住宅。
  我点头道谢;伯父了然的一笑,没说几句,萧家来了人说有事等伯父回去处理,他交待我两句匆匆离去。
  我带着他看几间屋子,边走一边客套的叙话;察觉到他的疑惑,不等他问我,我便主动说起一年多来的经历;能跟他说的不多,祖屋也不大,走到了屋后,话已经说得差不多。
  屋后安静,远处能见到几处高大的宅院;岁末天气苦寒,此处虽是丰林近郊,也无人出没。田间堆积了厚厚的白雪;水塘结了冰,冰上嵌着几片枯叶树枝,一只不知名的鸟栖在冰上的枯枝间,扑扇着翅膀,就这么两下,我却恍惚感觉到这四周不再死寂,景色似活过来了。我微微笑,也不知对谁说道,“以前父亲跟我讲,他小时候总喜欢在这池塘里游泳,每次都被祖父发现,罚抄道德经十遍;即便如此也是屡禁不止,最后一次,祖父让他在堂屋跪了两天两夜;从此后才不敢再次下水。”
  他闻言一笑,声音极轻,到像是怕被我察觉一般;因与他并肩前行,我微微抬头侧了目光,轻轻一眼扫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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