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7/49页


  “想不到萧公小时候也这般贪玩;再想起他平日里的持重温沉,觉得分外有趣。”
  他声音明亮,自然的将话说出口,让人察觉不到半点唐突无礼。
  “此一时彼一时罢……”
  “也不尽然,”他摇头而语,用手指着远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数十丈外笔直的几根松柏,“如松柏之茂,有些事情定要坚持,绝不因时而异。”
  我看他一眼,顾盼间凝然疏朗的风度,眉宇间生出一股英气。我沉默片刻,直到绕道屋前,看到他的马和在旁等候的一个年轻人,才徐徐问,“李大人几时领的兖州牧一职?”
  他冲着那年轻人一点头,让他再等片刻,回过脸看着我,“九月末,距今恰好三月。”
  我看着四周,点头一笑,“我一路过了数州数郡,鲜少能见到哪个地方能跟兖州百姓这般安宁。据我所知,兖州遭灾也甚重,流民也多,却不曾出过大乱;不过三月功夫罢了,皆赖大人治理有方。”
  他一叹,“百姓念情顾义,稍施恩惠,就喜形于色;不是我治理有方,只是其他州郡的官员……哪有什么功劳可对人言?”
  我轻轻呵了呵手,“不知能保得了几时安宁。”
  话语未落,一声极其刺耳的鸟声从我头上传来,余音悠久。我被惊了一惊,却见到他望着我微微一怔,沉默了会说道,“萧小姐有话请明讲。”
  我在原地来回走了数步,再开口,“州牧一职废置百年之久,如今复置,其中的用意大人亦心知;大人一人掌兖州兵政大权,自齐立国仅见;东南动向日益明显,歌颂盗贼义军也随处可见。兖州地势关键,太祖尝‘定兖州取天下’,更是弘农仓,洛口仓所在;哪日天下有大变,李大人可有良策,以备不测?”
  他神情一僵,侧过头看我,回答的迅速,“萧小姐有何良策?”
  瞧着他的神情,怕也是早就想过此问题。“再多发诸郡仓谷,”我放慢语速,“帖出榜文四处招募四处流民,让其回到家乡耕种,重新编户,十户为里,征;再以武力或以利诱招募群盗,使人来投;再使人联合周围诸州购买马匹,训练士卒,防患于未然。”
  李弘正愕然,脸上良久的没有表情,只是专注的看着我。我也不觉得他失礼于我,也在原地着;半晌后他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惊异,赞叹,费解,不一而足,最后汇成一声长长叹息,“早知萧小姐才思敏捷,如今才真是叹服。果然得自萧公遗风。”
  我低了视线,将目光移到的远处的松伯上;他接着道,“若小姐是男子,入朝为官便好。”
  一时间无法搭话。
  那名年轻人走来,向着李弘正行了礼,说着“再不走,天黑前无法回到兖州城”;我看着那年轻人一眼,其貌不扬,但目光炯炯;他发觉我在看他,便转身向我行了礼,动作回答无懈可击;李弘正微笑,介绍说此人是府掾柳淹。
  我亦客气的微微一笑,还礼;然后看着他们解下缰绳,上马离去;马奔出两步后又折回来,我诧异的看着他;他动了动嘴角,却什么都没说,手指紧了紧缰绳,看了我良久,最后才说了句“告辞”;再一扬鞭,在白茫茫的四周留下一个青色的背影。
  太和十一年的除夕,我独在祖宅的书房中翻看着父亲曾经留下的书,这几日帮我打理老宅的人也在午饭后回家过年了,宅内空寂无声;伯父本让我去萧家大宅过年,但被我婉拒,新年欢计,骨肉团聚。虽是一姓,总是亲疏有别。
  从散乱的书堆中抽下一册书,托着腮看,便看到“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两句,便一年年回想每年的除夕如何度过;想着想着将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荡,四壁都是书架,书却不甚多,活着账册散乱的堆在案头;听到外面数声鸟啼,脑子顿惊,忽然想到今年大抵是生平第一次独自过年时,隐隐约约听到了敲门声。
  我诧异的持起书案上的火烛,穿过一间间房屋朝外走;开门前问了句“是谁”,问话同时取下门栏,便看到了他。
  他披着一件极大的风褂,站在屋外,目光是熟识的,声音也是熟悉的,“是我”。
  不诧异是不可能的,我迟疑了一下,敞开门,让他进屋;再向屋外探了探。他站在门口却不动,也没有进屋的意思,只是打量着我,眉目里全是温温的笑意;在我手里烛光的照映下,眸色褐的近乎透明。霎那间心头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的感觉,我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微侧身站到一旁,让开道来。他依旧站在门边,我听得他嘘了口气,说着,“只是过来看看小姐;我马上便走。”
  夜凉生风,烛光摵摵一动,我觉得有些冷,再次开口,“除夕之夜,岂有在外奔波之礼,不论如何,现在请大人进屋。”
  他神色有片刻的犹疑,最后依旧摇头拒绝,“小姐无事便好。”
  “多谢大人挂怀,不过大人身系兖州百姓福祉,实在不应……”
  在察觉手里多了件暖暖事物之后,我顿住了话,但余音依旧不散,气氛微乎其微的有了些改动;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闪开了目光。
  “佳节思亲,抚事惊心……”他低着声音说完这两句,沉默了会,旋即笑笑,语气诚挚欣然可见,“日后州郡若有事情,还要请教小姐。”
  “大人不以我是女子为嫌……自然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说完两人相视看了眼,笑了笑,笑完同时别开了目光;风渐起了,四周更黑了;他执意不肯进屋,也无其他言语可说,他也就告辞离开。
  回到屋里,我才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玉佩在烛光辉映下,平白的添了几分颜色,熠熠生光;上面用小篆刻几个字,“惠而好我”,字迹清婉,我怔在当场。
  再次收到李弘正的信时,我微微皱了眉,将信拿在手里,迟迟不展,目光转到了窗外。数梢上仍有少许残雪,风也有些寒意,远近的景色清澄起来,远处山丘上的树似乎都能看得清楚,不复冬日的暗淡。
  家中的事情也逐渐安定,父亲的名望在本地极高,深得众望,竟胜过了旧日在京城的境况;知我回来,有不少人前来帮忙,似乎都不介意我曾被四下通缉。最初的纷乱过后,日子又如水般睚下去。不曾想到回了家乡还能如此生活,两年时光流转而过,那时,我若能回丰林……一切又是如何?若是父亲未曾出事……
  可惜岁月飞逝如箭,一旦离弦,再也追不回。
  “侄女在想何事?”
  走神的功夫,伯父已经到了门口,笑着把我叫回来。我将信搁在桌边,站起来一笑为礼,应了两句话。请他坐下后,我沏了茶放到他手边,然后听得他说,“春日渐暖,不想侄女这般清静……习惯了么?”
  “多谢伯父的照应,一个多月来数次看我。这里也是我的故乡,哪有不习惯之说。”
  他端起茶,端在手里却没有喝,看似有些出神,沉吟片刻后说,“我看你将田庄的事情处理的井井有条,这份才干男子也不及,到底是出自大家。不过,你终是女子……”
  “伯父有话请讲。”
  说完这句,我再没了言语;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指着案上的信,“是李大人写的?”
  我略略一笑,“是。”
  伯父捋捋胡子,神色不见异样,“侄女最近和李大人通信倒是频繁,我来看你的几次,到有大半你都收着了他的信。”
  装作不知他话中的意思,我说道,“李大人以前是父亲的门生,我离京前和他有过数面之缘。”
  他点头一笑,看看我,下一句就将话题扯到了田庄和平日的生活中;如平常般聊了一会,我开口,“伯父不用担心,我并没有那般养尊处优。”
  “这一两年来,你可吃了不少苦吧……”
  我一愣,准备否认;不料他将茶杯放在案头,向我摆摆手,“不必瞒我。侄女你虽然什么都隐下不言;但我比你父亲尚大了三岁,岂能察觉不到?”
  我牵动嘴角,笑了下;不论在哪里,便是如今,的确不曾在生活上吃过太大的苦。想到此我笑了下,说了句“至少从不曾为生计忧愁。”
  我的话让伯父有些哑然,瞧见他笑了下才以从未有的端肃表情说道,“可女子总是要嫁人的。”
  这话本在意料中,听到他说出口时我反笑了下,默默听得伯父的声音,忽然觉得有些飘忽,“你就在萧家度过余生也无不可。不过你嫁了人,后半生有了依靠,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昨夜的梦境浮现在脑海,父亲还是说着那句话,“你若一早嫁出,尚有人可依,也好过如今强自挣扎,艰难跋涉世间。”然后他的脸渐渐淡去,梦中的我仍旧如以前的梦境,惊骇非常。将思绪收回,我动了动嘴,模模糊糊的跟着伯父说了点什么;又又听到他的声音,“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其实存忠孝之心即可……”
  其实伯父最后说了些什么都已经不在意,我只是礼貌的笑着;伯父瞧着我叹了口气,临走前说“你再想想吧”。
  疲惫的坐下,我拆开了信,越看越皱起了眉;提笔匆匆回了信,然后送了出去。回来时故意走在后院的池塘边上,见到塘边水满,春草萋萋,周围的桃李也开了花。
  一段时日后伯父再次不经意的提起此事,我轻声问,“既如此,那伯父中意何人?”
  伯父看看我,极欣慰的一笑,“侄女以为李大人如何?彭城李家的公子,兖州牧,也必不会辱没侄女的身份。”
  我没说话,感到那块玉沉沉的压倒了心口,信中不着痕迹的温和措辞和那份淡淡的执著;微微扬起了头,白云遮断了双眼,只是那么一刹,蓦然间脑子里随即出现了另一张笑脸,过往的那些事情排山倒海的涌来——隔着光影初见时,他那份真诚的笑意。
  时过境迁,不若自苦。我展颜一笑,徐徐道,“但凭伯父做主。”
  ……
  一切顺理成章,按六礼定下规矩;彭城李家也来了人求亲,听说言行一丝不苟;据说还来了许多人问讯此事,不过都被伯父挡下。直到一切都定下来时,已经到了春末。
  清明那日,再次来到母亲坟前祭拜。祭拜完正欲离开,却见到了早已站在田间的李弘正。我讶然,然后就是讷讷不知所言;将目光转开,发觉随我来的人已经悄然散开。他已经走到我跟前,目光专注之极,我马上别开目光,轻声道,“今日怎么来了?”
  李弘正笑意俨然,声音柔和,“估摸着你在此处,便过来看看你罢。”
  我微一沉默,“多谢你的用心。”
  “小姐客气了。”
  我偏了偏头,撞上他的目光,带了戏韵的味道;我只做不见,他笑着把马的缰绳地给柳淹,随我在田间散起步来;柳淹一脸笑意,将马带到了远处。
  清明前后共睛了数日,正是韶光明媚,浓淡春光在田野间展现的淋漓尽致,农人耕种,宛若图画。沉默的走了会,他忽然一叹,“只愿和你这么走下去。”
  我笑笑,将话题引到另一个方面,“重新统计兖州户口,督促垦田还顺利么?”
  “幸得你的相助,如今已经进行的差不多。所以今日才得空出来。”
  我想起一事,“你是天未亮就从兖州城出发?”
  “是。”
  “……”
  只是闲闲的聊天,不紧不慢的在田间走着;我恍惚中渗一种感觉,就这样也并不不好。终是难的清闲,我虽不忍破坏却依旧问,“兖州境内的流寇已经被荡平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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