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8/49页


  他看我一眼,神色间见足了无可奈何和苦笑,但马上释然,一一细心的回答,然后笑了笑,“你倒是比我还操心。”
  说话间田间的小路越见狭窄,无法两人并肩同行;我指了指一处示意过去说话,他点头说好,绕道我身前,于是又不紧不慢的走过去。此时我才说,“我操心的不过是那么点事罢。你是知道的。”
  说完这句我便沉默了下来,想着他曾经说过的话,信中的言语――他出为兖州牧后,定新安民乱时的一些琐碎小事。心思不自觉地又转到了其它事上,将目光从红色的土壤上细长的青草上抬起,看到站在最近田坎上的几名农妇或站或坐,都冲我而笑。心下有些尴尬时,李弘正恍如不觉她们笑中的意思,脸上暖暖的笑一分未减。
  我匆匆偏了头,似乎不在意的问,“我们的婚事,会传到朝中么。”
  宰相之女在失踪一年半后重新回到故里,不论我怎么让人不要伸张,依旧可以算得上丰林的一件奇闻;如今更是许婚给本地风度才学俱是一流而迟迟未婚的州牧,更是。虽然已经避开了大多数询问,可怎能堵住悠悠众口的传言和猜测。
  他只是笑,“大约会……而且,我已经告知了朝中的故交。”
  我心下一紧,定定看着他微笑的脸,几次开口都没有发出声来。良久才开口,“你以为我为何要在外奔波?”
  “哪里会不知……不过,以前的旧事,许多人未必会记得。”
  我一怔,“不记得?”
  他镇定地看着我,音调暗沉,“如今,陛下正宠着身边的婕妤……那时的劳师动众早就过去了,哪里还会放在心上。”
  “无礼无仪罢了。他哪里想得到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对其余人会造成什么光景……”我淡淡回应,“虽居尊位,尤为暗昧之行……”
  “这话……”
  说完似乎听到他低声一叹,转过头去时我没有在他脸上见到叹气的神色,神情中只有十分的诚挚。阳光从他的发边透过来,跟光芒相比,他的脸反而映照的不真切。光色恍惚中我听到他说了一句“以后一切有我。”
  ……
  数年后想起成亲的那日,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便是那日我在噪杂的喜乐声的人声中,我登上了早就等在外面的迎亲车。是正时盛夏,宅前的树林长得茂盛,脚下炎炎白光,树影阑珊;李弘正骑马绕车三匝,外面顿时传来一阵哄笑,气氛格外热闹。古礼中早有“御轮三周”的说法,可自己亲历和自书上读到相比,感觉自是大不一样。
  丰林在兖州以北,离兖州城不过半日的路程,那日到达时已经傍晚。昏昏沉沉中有人掀开了车帘,透过帷帽上的白色纱网,先看到的确实渐墨的苍穹,一道极亮的云霞将其分为两段,将目光微微下移,终于看到了李弘正,眉眼间的神色因为纱网的隔挡看的不真切,可他嘴角的笑意在最初的模糊过后,逐渐的清晰起来。我探身出车,同时携住了他伸来的手,炙热透过他的手心指尖传过来,掩去我指间所有的冰冷,几个月来的不确定感顿时消失,我那时方惊觉,这个与我携手的男子竟是要与我共渡后半生的人,也是我后半生唯一的倚靠。
  喜房内的红烛烧得耀眼,我疲惫的坐在床边,想起刚才所经历的婚仪,只余下叹息苦笑的力气。本来准备回李弘正的故里彭城成亲,可因他公务繁多,故此就在本地成亲。他父亲几年前过世,母亲又未前来;可萧家的亲属和他在兖州的相识众多,人声丝竹声噪杂,时时可以听到“真是一对璧人”“门当户对”之类的话。情景交错间的这番热闹,倒像是我在上启时所经历的几次筵席……
  心中摇头苦笑,不妨听到耳边的声音,“婢子告退。”
  不禁哑然,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人。我将纱网挽至冒顶,看到苹香停住了向门走的脚步,我出声叫住了她,我回丰林不几天,伯父就让她来照顾我。她只有十六七岁,性子开朗,脸上还有未全脱的稚气。
  急速的看看屋内,明亮的耀眼,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可以解渴的东西。我摇头而笑,“这屋里怎么连杯茶都没有。”
  苹香笑着应了一声,退出了房间,片刻后托着茶杯茶壶回来,倒了茶双手奉给我。茶水尚温,我接过喝了一口,将杯子捏在手里迟迟不交还,与苹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天来。她开始神情倒是坦然,后来却有些急了,神不守舍的回答完我的话后,提醒我,“夫人,时辰不早了。”
  我没说话,将茶杯地给她,在疲倦一挥手让她退下;随后就盯着墙角的更漏看,听着苹香走出房间的脚步声,打开房门,关上房门的声音;神不守舍之际感觉到有人进了屋,我以为是苹香回来,冲着门口看过去,随意的说,“怎么回……”
  话音嘎然而止,李弘正一身喜服含笑而入,脸色微微有些发红,但眸色清明,瞧不出任何醉酒的痕迹。短暂的目光相撞后匆匆别开,我们都是站坐不安。
  我听到他说,“被灌了许多酒……他们也闹得累了,便放我回房。”
  “是么。难得的喜事,就是醉了也无妨。”
  “……”
  尴尬中说了几句极不相关的闲话,说完后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说,不得已静下来;虽然目光都不在对方身上,但对方一丝一毫的动作都能明白。寂静中李弘正走进我的身边,将我头上的帷帽取下。我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他先是一愣,然后不介意的笑了下,将手中之物放到一旁,笑语,“几年前初见你时,就想此生若能娶你为妻,那再无憾事。”
  我看他一眼,诧异的问,“几年前?”
  “三四年前的事情。那时你并不认识我。”
  听到他语气里的伧然,我沉默了一会,“在均阳发生的事,不要再提。”
  李弘正低叹,“我知道。”
  整个人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同时一只手抚上了我的头发,细密的吻落在了我的眼角眉梢,带了深深浅浅的醉意。我浑身如遭雨淋,无心中伸出手一把将他推开,踉踉跄跄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掉了搁在床边柜子上的帷帽,随着帽子落地的声音,我看到他脸色的变化,惊悸,猜疑,怜惜,伤痛纷纷出现;我终于知道刚才的动作已经重重的伤了他,心中的悔意如潮水般涌至眼前。
  眼角余光看到他弯腰拾起在躺地上的帷帽,放至原位,看着我的目光恢复成刚才的清澈,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你好好休息,我去书房。”
  我呆呆站在原地,直到他开门出屋,夏夜的凉风吹到我脸上,我摸摸脸,几步奔出屋门,在屋外的回廊上看到他高瘦的身影,我叫出声,“弘正。”
  他脚步一顿,急匆的转过头来,这时我已经奔到他身前,托起他的胳膊,将攥在手里已经许久的玉佩塞回他的手心,说,“你送我的这块玉,我一直带在身上。”
  他一把搂我入怀,高高低低的呼吸在我的耳边,和着外面大厅中渐渐消逝的婚礼乐歌,让我的思绪开始恍惚;我听着听着,无声的念了出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第 21 章

  婚后的日子平静如水,不起波澜。平日里的事情都不大也不多,李弘正半点也不肯让我累着,不论什么事情从不瞒我,他是雅达政事的人,州牧府的府僚也多,可州内朝中的大事他都先问我的看法,我也据实而言,一如当时的书信往来。
  那年是多事之秋,兖州内公务繁忙,每日都有从各地来往的文书,他不论何事他都要在当日处理,终日里似乎都在忙,就算是旬假也不得空。我每日都在家中练字下棋,有时帮着他看看各地的文书,绝少出门。直到那年十月的某个旬假,李弘正忽然歉疚的说这几日州中的事务不多,便执意陪同我第一次出府,去丰林看了父亲的祠堂。
  祠堂修到了一半,规模初具。大门外松柏参天,我们初到时便被那森然耸立的气势给震动,互相对视一眼后踏入了大门。祠堂内空空如也,我们在里面逛了一圈后便走了出来,我跟他说,“有劳你了。”
  李弘正摇头而笑,“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岳父大人也是我的恩师,又是民心欣戴,这些事情本就是分内的事。”
  “我是谢你的用心。这么忙还陪着我。”
  “这也是分内之事。”
  我微微一笑,回头再看了祠堂一眼,再看看他,在心中徘徊了许久的念头终究没有说出来。说话间,下人将马车驾了过来,上车后他沉思了会牵起我的手,说道,“你有两年没有回过均阳……如果你愿意,我让人送你回均阳,祭扫岳父大人。”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凝注了片刻,看到他眼底的光亮,心头逐渐暖和,但依旧摇头,“不用麻烦。祭扫的事情以后再说,日子还长。”
  当日夜半回到兖州城,刚进屋门便有下人送了封信,说是下午柳府掾送来的,见我们不在便走了,走时千万提醒等我们回来就立刻将信交给大人。等拆开信,我们读后两两相望,为在信中读到的内容而无言――改天下罢刺史为州牧,秩二千石。可以自辟掾属幕僚,统领兵权,一切如故。
  李弘正看罢将信拿在手里,笑容深深,“是了。从兖州而复置州牧,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是何人的主意。当日分封藩王的祸害尚在,却又增大州府权力……若是州府藩王能互相制衡,也未曾不是一件好事。”
  他停下了向书房走的脚步,回头看我,“祸福相依,是不是一件好事也得等到数年后才见分晓。”
  真能等到数年?
  心中惟有默默苦笑。此时他已经推开房门,我见状转身吩咐苹香将晚饭送到书房,然后随他进了书房。他将信搁在书桌上,提笔开始回信;我坐在另一张案前随手抽出一卷书翻看起来。看得正入神,听到苹香在书房外说“饭已经备齐了”,我起身开门,让人送了进来。
  我们都习惯晚睡早起,深夜不睡是常有的事情;我们不睡下人们也不敢全睡,府里到随处可见光亮,看得我微微有些怔然,忽然觉得前途竟是未知。
  ……
  “(太和十二年)十一月甲申,上幸玢闵宜春宫,渐湛于酒色,不以天下为虞。大小政事,皆决于宰相张备,朋党比周,货贿公行。两省谏官伏阁哭谏,上不听。” ――《齐书 卷四 帝纪第四》
  ……
  这一去东都便是两年。先生意料中的许多事情都在两年里陆续发生,除了面上的偶有的造反起事,然后又被平定下来,朝野州府间暗潮汹涌,无非是阴谋权术;相较间,兖州确是少有的平静,李弘正治理兖州总以民事为先,为政廉明,既得民心,投者众多。
  投者一多,聚宴也多,他知道我不喜酒气,聚宴之后便独自在书房歇息。不论如何他在哪里歇息,我都会到等到他回来后才睡下。他本来不喜欢这类觥筹交错,可既在其职,有些事情,官场习气,却也是不得不做的。
  一日我守到深夜他也不归,连下人大致都睡了;我放下书看到陪在身边的苹香,坐在椅子上,靠着墙一幅精神不济的模样;我忍不住叹气,然后又是笑,“你去睡吧。我一个人等着就好。”
  她讪讪看我一眼,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后转身问,“夫人,要不要让人去厅中看看大人?”
  “不必了。”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然后小心的掩上门;长夜难等,我对这棋谱摆出一局残局,尚未摆放完,苹香又推门而入,而身后跟着府里的下人,搀扶着李弘正。我一惊,几步迎上去,见他脸色暗红,抬头看着我,勉强从嘴角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下人在一旁低着声音说,“大人醉了。”
  我点点头,扶着他坐到床上去后又让人送换洗的衣服和热水来,下人们应着声去了,我回头看他,他脸色不佳,眸子不复刚才的暗晦,反而因喝了酒而格外的亮,看着我笑,“装醉的。不然怎么回的来。”
  开始还有点薄薄的怒气,这一下全没了,我撑不住笑出来,“就算是装的,也喝了不少罢;回来时外面又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他披着衣服坐起来,握住我的手,微微笑,“有劳夫人牵心。”
  我摇头叹息,盯着他暗红的脸颊正想说话,话音却被带着人送热水和衣服进屋的苹香打断……“几年来大人跟夫人都是这样客气有礼的,一点都不像已经成亲几年了。”
  心不自觉的向下一沉,我开口,冷不防在那时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我们竟是同时问出了一句,“那像什么?”
  “倒像是刚认识的时候。下人们都说,像大人和夫人这样的夫妻,几年如一日,相敬如宾,世上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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