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29/49页


  我转头对着案上的烛火笑了笑,留心案上多了几大卷文卷,想起这是刚才他回来时下人放到案上的,开口问,“那是什么。”
  “柳淹送来与我过目的,今日太忙,还没来得及细看。”
  声音温润,相较没有丝毫的改变。我点点头,将换的衣服递给他,走到书案前,低头翻看,看了明白了这时来投兖州的人的名单,大部分都是流寇,也有这两年兖州出兵而平定的乱民名单。看这个开始是为了避开刚刚的尴尬,后来不由得吃惊起来,指着名册上的“博平陈津”,问李弘正,“这个人你见过吗?”
  他已经换过了衣服,看起来神清气爽了许多,听到我的话后在我身边坐下;看了看名册再看看我,轻轻沉吟道,“在今日为武将军接风洗尘宴里见到了。是昨日武将军带回来的。”
  兖州边境上的博平郡,一直有流寇出没,前些日朝中下了令命让兖州出兵平盗,武平将军与之奋战了数月才得以拿下,寇首被击毙,其余人表示愿效忠朝廷,被武将军带了回来。
  “夫人认识他么。”
  “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这件事本来不大,我知道的不多,如今看到这个名字,才会闪过片刻惊诧。听到他的问讯,想起三年前的往事,一边回忆一边说,“那年我回丰林时,在路途上遇到了一伙寇贼抢劫,为首者就是他。我见他不如一般寇贼,并不是全然不可理喻之人,便凌然训斥于他……不想他居然不再为难我,还将我送至兖州境内。”
  说完我摇头笑,“当时我训斥他‘大丈夫在世,当立志平四方动乱,安社稷以取功名,存名于后世。岂能为反而为盗?’不料他真的听入了耳。”
  半晌没有听到回音,只听到他在我耳畔的呼吸,我侧了身子看他一眼,然后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耳边一个低低的声音,“怎么以前不告诉我。”
  “几年过去,早就淡下了。不是今日重新看到他的名字,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看到你肩上的剑伤我就知道你受了苦,几年下来你却不肯告诉我原委。”
  浑身一僵,我从他怀里坐起来,看着他的神色里没有我以为的怨怼,只有淡淡的叹息。我低声叹,“不外是在生死关头过了几个来回……这些事我并不想瞒你,可我失踪一年多发生的事情,我总不愿再想。”
  “我知道……你不愿说就不说。”
  望着灯花默默一跳,我轻轻叹了口气,想起胤朝那边的忽视眈眈,心底不觉冰凉如铁,转了话题,“陈津骁勇绝伦,刚毅重义,御众有方,倒是一名难得的将才,胜过了如今大多数兖州的守将,可堪大用。”
  他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淡淡说道,“你说的都是。可他毕竟出自草莽,不懂礼仪。我今日见他又太重义气,只怕……”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看他一眼,将茶杯塞回他手里,淡淡应道,“若无骁勇善战的武将,一旦有乱,兖州何以自守?”
  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想与我争执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良久我才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看人都未必能准,当年父亲还引张备为友,如今看来,不也全错了。一生一死,乃见交情。现在又能知道什么。”
  他伸手挑亮灯火,脸在时暗时亮的灯火中脸格外柔和,“不论别人如何,我惟有尽力竭任罢了。”
  ……
  太和十四年冬日的雪来的早,十月间都已经下过两场,雪厚的几乎不能行人。一日雪霁开晴后,我从居室看出去,庭院里几棵梅花竟然在一夜都开了,开得格外好,大有梅雪争姝之势。我没有想到几年来都开的平淡无奇的梅树竟然也开得这么好,停下了炼字的笔,出屋去看了一会,虽然阳光亮眼,可外面却比下雪时更冷上几分,回到屋里是,觉得温暖如春。
  重新提起笔,刚写了几个,苹香捧着茶走进来放在案头,我想起今日一早李弘正就去了离府邸不远的治所,随口一问,“大人回来了么?”
  苹香一笑,“大人早已经回来了,看到夫人在练字,没有打扰。朝后面的房间去了。”
  后院的几间堆了些杂物,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看。我放下笔,边看着字边问,“去后面做什么?”
  “大人没说。”
  正说话时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琴声,竟是从后面传来的。苹香一愣,“是大人在弹么。”
  我摇摇头,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外衣披上,踩着积雪独自走到后院,琴声越发清楚了。顺着琴音我走到一间许久没用的房间,房门半开,我站在门口将屋内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阳光透过窗棂洒满了整屋,墙角堆着大小不一的箱子,李弘正跪坐在窗下唯一的一张的书案前,专心致志的正拨弄琴弦。他里面白色的内衫,外面随意的罩了件黑色的长袍,纹理细密工整,素净的颜色在光影间隐约起来,分明的脸部轮廓也在日光中忽隐忽没。这身简单的常服他在家常穿,我看得也熟,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竟看的呆住,恍恍惚惚中不由得闪过一个念头,他这样,竟像是随时都可以消失。
  被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呆站在门口,冻得麻木的手脚都不在能动弹,连声音都发不出,也不知道他弹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李弘正才抬起头看到我,惊了一惊,疾步走来,拉着我进屋,掩上门后把屋子里的炭盆烧的更热,在扶着我在案前坐下,我那是依然有些恍惚,只听到了语气委婉的责备“你身体虚弱,冻到了怎么办。”
  我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会,低声说,“刚才见你弹琴,有些失神。”
  他倒是笑了,轻轻一拨琴弦,“你在想什么。”
  看着琴,我笑笑,顾左右而言他,“这琴形制极浑厚古朴,相传为‘伏羲式’,到是珍品,却被藏在这种地方……我不知你还会弹琴。”
  他摇头,深深笑容里大有缅怀之色,“母亲喜欢弹琴,小时候被母亲逼着学了两年……今日收到家中的来信,想起小时候学琴的往事,便重新找出来调调琴弦。想不到全被夫人听了去。”
  说完再自嘲的一笑,将琴推过来,“琴弦我已经调好了。你试试。”
  我骇然连连,急忙摇头,“我只会听,并不会弹。”
  “夫人看琴极准。怎能不会?”
  心知他不信,我也不再辩解,将手搁在琴上,想起曾学过的曲子,试探着弹了弹;无奈手指总是顾及不暇,十音未到,就绷断了两根琴弦。我苦笑,转脸对着他,开口,“我……”
  然后就发现他已经握住了我的手,我诧异的低下目光,正和他的目光相撞,却都没有避开,各自怔怔了一会,半晌都没人开口,许久后我听到他说,“没伤到手指就好。”
  我将手从他手里抽回,像第一次认识他那样细心的打量,看着他的脸在光下显得格外分明而真切,手不自觉的擦过他的眉眼,抚上他的发边,长长的停留。他先是诧异,然后淡淡的情绪从眼底里流出,默默揽我入怀,在我耳边低语,“今年回彭城,可好?”
  我紧紧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慢慢说了个好。
  他轻声一叹,“一直想带你回去,母亲也想见你……可这几年都被各种事情给耽搁了。”
  我不再说话,听他低声说着小时候的种种事情;不知不觉的,慢慢合上眼,模糊中听到他说,“我房间外的庭院中种满了木芙蓉,九月秋风一到,满院红艳耀眼。小时候最喜欢在树下看书……”
  ……
  李家是极大的家族,历朝历代有人出仕,是难得的又清又贵的大族,人数众多,彭城南郊做住的全是李姓一门。
  我们到的那日,雪已经化的七七八八,远望去,田间有些灰暗,宅前屋后的桑树全枯;近处偶尔可见一点绿色,池塘也是厚厚冻透。四周景色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温暖而遥远,见得到年底的气氛,却不见冬日衰败。快到李家时,我们下车开始步行,一路行来,每隔一两里都可以看一座座大宅,我边走边听着他跟我介绍此处住了谁,和他家的关系;心中或许有些喜悦,可淡淡的念头依旧一闪而过――若是萧家也能如此般人丁兴旺,那我的人生又是什么模样?
  南郊路人不多,但不论老少,李弘正似乎都认识,老亲旧友见的问候和招呼介绍,使得本不长的路也格外热闹。李家果然门第清华,不论来人是否为官作宰,或是平民百姓,无不礼让谦和为先。快到李家时,我们的目光被在路边的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吸引过去,听其说话,似乎在争执什么,争执中引经据典,听得我惊奇不已,转头对着走在身边的李弘正说,“果然是李姓一门,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背诵《礼记》;难得的是,理解竟分毫未错。”
  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我小时候也是这样,为了一点小纷争,和大哥争执争执不下。父亲总是偏向我。”
  “幼子在哪里都是受更宠爱的吧。”
  “也不尽然。母亲却不许我对长兄无礼,一旦犯错,便罚我抄礼记,让我牢记兄爱弟悌。久而久之,争强好胜的脾气也磨的没有了。”
  说话时,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几个孩子;我看着几个孩子的模样,再看了看远处的大宅,便说,“回彭城后,我再为你娶一门亲如何。”
  “不用。”
  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果断坚决,我觉得吃惊不小,轻轻转了头看他一眼,不巧正和他的目光撞上,他眼里的痛心在我看他的那一瞬藏了下去,淡淡的不可察觉;不曾想到这话对他的影响,我一时间没了呼吸,对着他的脸,在心里盘桓许久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开目光,我低声说,“大夫的说的话你也不是不知……你喜欢孩子,我怎么看不出来。”
  “孩子的事,并不急于一时……再说,我两位兄长数年前便成亲,李家的香火早有延续,也不在我们。实在不行,日后过续一个孩子也可以。”
  我摇摇头,欲出言反驳,他却抢过我的话段,“我此生能得你为妻,再无憾事。就算明日就死,我也不会怨怼上天。”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提‘死’字,“我沉下脸,“不知道避讳么。”
  他轻轻握了我的手,“那你以后也不要再提这件事。”
  我想挣脱开他的手,却挣脱不掉,只有无奈的笑,“这是在路上,让人瞧见多不好。”
  “是么。”
  说完我们同时回头看看周围,来往的人不多,但是跟在后面的下人都在笑,想是已经看到了刚才的景象。李弘正一脸不在意,“都要到家了,怕什么。”
  我也只余下面上的笑容,任凭他牵着手走;知道离我们最近的大宅只剩下数步之遥的距离时,他才放开我的手,回头对我笑,“到了。”
  大门处站了几人,看到我们回来,脸上极快的浮上了笑容;为首那人一直抱臂微笑,到我们走进,开口,“你们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年都要过去了。”
  李弘正一脸欣喜,整了整衣服后上前施礼,抬头笑道,“大哥,我们在路上没有一日能够得闲。”
  时常听他讲家中的事情,我在远处便已经从来人的身形相貌辨认出他的身份,如今听他开口,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等他们续完旧,介绍完我后,我端肃神色,行礼,“大哥。”
  “不必多礼,弟妹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他慢慢放下手臂,朝我点头微笑,后面的话却是对着我们二人说的,“母亲在厅内等你们许久了。”
  说完大哥便交代跟在他身后的下人几句,引我们进屋;两人相伴而行,边走边聊着家中的情况一切安好后,李弘正在外游历的二哥今年也回了故乡,我们到了大厅。
  此后的几年我再回了彭城两次,那时候回来的状况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数里之外就生了怯意,宁愿顺着来路而返也不愿在走下去,就怕看到初次到他家时所见的景象――厅内数双眼睛直视到我身上。
  目光所及,座中有些人的容貌却不那么生疏,五官面貌上和我身边的人依稀有些熟识。神情各不相同,唯一共同的是因为陌生而带来的好奇与冷漠。我蓦然想起三四年前回到故里,在萧家所看到的――满屋陌生的面孔,一个也不认识,脑海中关于故乡的概念,变得模糊了起来。
  我感觉自己被人牵着手带到厅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说,“母亲,这是信旋。”
  前面的人温和而慈祥,举止稳沉。我在她的注视下跪下,行礼,再抬起头时,脸上勉强的微笑已经变的不那么僵硬;他母亲一直看着我的眼睛,许久才伸手扶我起来,微微的笑,话是对着说的,“你们父亲在世的时候,总说字如其人;信旋的信我见过,字迹清漪,如今见了本人,才知你父亲说的毕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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