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0/49页


  我低声说,“母亲过奖了。”
  然后周围人说了什么我不再记得,或许实在无心的交谈应答中,或是在许久不见的热闹中,堆积在心里的隔山隔水的冷漠陡然化做烟云尽散。
  不论怎样,我们脸上的风尘倦怠之色挥之不去,见过家中所有长辈后,大哥就让人带我们会屋休息,说以前李弘正住过的屋子在前几日已经重新收拾出来,李弘正却不让下人陪同领路,笑着说长在这里还会不认识路么,说罢就跟着厅中的长辈告辞,领着我出了大厅。
  从他的房间里看出去,外面的住过的院子里,木芙蓉片叶不存,只剩下枝干,我轻笑着摇头,“可惜看不到你说的景象。”
  他扬眉笑,“下次咱们在九月回来。”
  我心知州内的事务繁忙,来回至少需要半月,他哪里会有空;言语上却不愿意逆他的心意,随意的加了一句,“你可要记得。”
  “我答应你的事情,从来不会忘记,”他将我摁到床边,“你身体不好,一路上的奔波都没有睡好,先睡一会罢。”
  我微一迟疑,“你呢。”
  “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四五年不曾返家,尽管和他们叙旧去……不用担心我,这里也是我家。”
  他没有说话,眼中溢出荧荧光彩。
  醒来时看到周围,一时间觉得陌生又似曾相似,脑子渐渐清楚后,我才想起他曾都这屋内的摆设跟我讲过,窗棂外的天空渐渐晦暗,四周静谧得厉害;李弘正坐在窗下的塌边,极其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一卷书,我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衣,也不作声,默默端详他的容颜。
  良久他看才放下手里的书,看到了我,走过来后将手探上我的额头,轻声问,“又被魇到了?”
  “没有。这一年来已经好多了,”我反握住他的手,“怎么这么暗还在看书,也不让人点灯。”
  他坐到床边,“刚才回来,看到你还在睡,就拿起以前的念过的书看起来,没有想到一看就入了神。”
  “什么书这么好看,给我看看。”
  他看着我,笑,“夫人还是不要看了吧。”
  “不给我看么,”我欲翻身下床,“那我自己去拿,如何。”
  他一脸无奈,阻住我的动作,去案边取了书回来递给我;我一见之下抑制不住笑出声,“世人都知道李家家教森严,再也想到你少年时竟然都看这些书。若是你父母知道,可不光是抄书背书就能罢休的了。”
  “年少意气,什么事情做不得。”
  ……
  春节时阖家团圆,本就是喜庆的事情;本来规矩是食不语的,可过年毕竟欢庆,没有人再管日常的规矩,三兄弟多年不见,席间还有几个侄儿打闹逗趣,一顿饭吃的欢天喜地。谈话间二哥忽然提到了当今局势,本来平和而喜庆的气氛顿时改变――齐朝的外忧内患摆在眼前,明眼人都是知道。
  酒过三巡,也有人开始说起旧事来,我本不以为意,淡然听之,一句“若萧相尚在”之后,所以目光落到我身上,谈话嘎然而止。
  感觉到李弘正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望着他一笑,在转了头想说话,话音未出口时,便听到母亲淡淡的说,“吃饭时不谈国事,你们都忘了么。”声音不见丝毫异常,就像说一句再普通也没有的话;我心下感激,朝着母亲看去,她也正看着我,几不察觉的微微颔首。
  半晌后家宴的气氛又重新回来,这次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说着一些日常的趣事,剩下的时候我脸上挂的还算真诚的笑容,可心中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

  第 22 章

  初三那日在我的印象中的尤为深刻,不光是因为那年改元,也是因为那日安静跟平时也没有一点区别。辰正时分便下起的罕见的大雪,我在母亲的房中跟着让我辨字,我看着窗外,雪已经覆住庭院,木芙蓉上的枝条上也白的耀眼。
  母亲也看了看窗外,“下雪了。不知道他们到了没有。”
  李弘正兄弟受故亲友相邀而出门拜访离家不远的亲友,家中只剩下女子;因为母亲无事,在他们离开后叫我到她的房中,让我看着家里收藏的字画。
  “出门已经有半个时辰,应该到了,”我轻轻应了一声,看着摆在房间长案上的数张字画,说道,“这些都是罕见的真迹,母亲请收好,万一潮了就可惜了。”
  母亲点头应允,让下人收好后在塌上的小案上摆出了棋盘,笑道,“正儿说你棋力绝高,世上难觅敌手。不如陪我下一局吧。”
  说话间她已经将棋子推给我,我知道不能拒绝,笑了笑也坐下。
  棋开始下的快,后来因为我们在聊天而慢了下来,心思也不再棋盘上。
  听着窗外的雪落声,母亲叹息着说,“我年轻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后来嫁了人却不再得闲,多年不再碰棋;孩子大了才又重新拾起以前的旧技。”
  语气不胜感慨,我正想着如何接话时,母亲倒是笑了,接着说,“我怎么净说这些旧事。”
  望了一眼窗外,雪越来越紧密了;回头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也是这样的下雪天气,我与父亲在窗下对弈,下着下着父亲笑着说我已经再也下不过旋儿了。思绪恍惚之际,我不由得说,“父亲也是,一旦空暇,总跟我讲一些旧事。”
  对面的人安详的望着我一会,说道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昨日你跟着正儿去拜祭了李家先祖吧。”
  脑子里想起昨日在祠堂所见,曾经的风云人物如今只是一块块木牌,孤寂的立在那里,默默的受着后人的香火,于是我说,“去过了我原来才知道,李家竟然出了那么多人物。”
  对面的人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正色对我说,“李家先祖都虽然都已经过世,但无不名垂于后世……你父亲也是一样,虽然身遭不测,不过史书自有记载,千载之后也会有人记得,更是成了萧相的名声;不论你父亲是否爱惜名声,若能垂范于后人,也未必不是他的心愿。”
  从未有人以这样坦诚的态度跟我提起父亲的死,我听着一怔,心中悲苦尽数涌上,许久才有了点力气开口,声音艰涩的连自己都惊疑不已,“多谢母亲的劝慰……可那幅景象……”
  母亲没有再说话,却伸手轻轻摸了摸我头发。最初的悲恸后,我眼角余光留心到下了一半的棋盘,便勉强牵了嘴角,眼前一片茫然,“母亲,您好像要输了。”
  她也将目光放回棋盘上,半晌后抬头看我,微微颔首,“还真的。”
  棋下了一盘又一盘,待下人通报说公子回来的时候,母亲才落下拿在手里许久的白子,摇头而叹;我正准备说话,却被开门声和随之而来的冷气所打断。抬头见李弘正带了一身的雪霜气息,一脚跨进了屋,跟母亲见了礼再看了棋盘一眼,笑说母亲你输了。
  母亲丝毫不放在心上,“下棋我不行,若是弹琴的话……”
  说的屋内的人都莞尔――我的琴艺在昨日大家都已经领教过了。
  我无法分辨,笑笑后上前帮他脱下外面的风卦,交给一旁的下人后交待他们将屋内的火炉烧的旺些,坐回原位时看到他神清气爽,脸在屋内的灯光下抹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便问,“喝了酒?”
  “是。多年不见的故友相聚,又要赏雪,都不可无酒吧。”
  母亲打量一眼他,“还好没有喝多。”
  李弘正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后想起了什么,脸上挂满了笑,“少伯家的梅花开得极好,又罕见……他知道不是喜欢梅花么,说要摘几支明日给你送来。”
  我本来在收拾棋盘,听到这话略略笑了下,看到母亲脸上诙谐的笑容一闪而过;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下人说晚饭备好了。细看四周时才发现屋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掌上了灯,而外面也黑了。
  吃过晚饭后,我们跟母亲告辞后,便踩着地上的厚厚覆雪回房。因为都有些累了,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刚刚走过回廊,穿过一个个院落;能看到前面的庭院木芙蓉,我们听到了下人在我们背后急切的叫声,“三公子。”
  惊讶的回头,报信的下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三公子,兖州来人了,说是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李弘正神色凛然,边走边问,“来人是谁?”
  “说是长吏柳淹。”
  闻言我们神色大变,互相对视一眼,对方眼底的忧色在眼底清晰可见――离开前,李弘正将州内所有的事情都托付于柳淹,没有重要的事情,他决不会急忙赶过来。
  片刻后,我们就看到在下人带领下走进院子的柳淹,外衣上的沾满了雪,神色间的匆忙和急促是我从未见过的,和他脸上的疲惫相衬,更是让人觉得心惊。看到我们,弯了腰正欲行礼,李弘正一把托住他,“不用管这些,进屋再说。”
  进屋后,我问了领着柳淹来的下人几句,得知于他同行的还有陈津,当即吩咐下去让他们收拾房间给来人住下,同时把这件事情回报给母亲知道。下人唯唯诺诺的去了,我掩上门,转身看到柳淹正拿出两封信来,同时说了几句话,因为激动而声音走了调,过了会我才听清楚他说的是“皇上驾崩了。”
  因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是这件事情,我惊得浑身一凉,片刻后才浑身才有了知觉,疾步朝着李弘正走过去,看着第一封信上的内容,我骇然大惊――皇上于去年年末十二月二十日暴毙于宣德殿上,陈州王谢冯以皇上暴毙可疑,引五千精兵入宫,处死了宰相张备一党,立先帝七岁的太子为帝,自领丞相,总百揆,改年号为宣政。
  第二封信读完后浑身比刚才更凉更麻木,准备找个位子坐下,却没有站稳,踉踉跄跄之际,被李弘正一把扶住才站稳。
  来信让我们久久无语,许久李弘正才重重叹了口气,我看到他眼睛里一片茫然,缓缓伸出手欲将信放到火上,我不觉心惊,伸出手阻止,以为来不及的时候,柳淹却更快了一步,已经将他手中的信夺了下来,沉着声音,“大人三思。”
  我将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手指,他浑身一颤,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后转头,嘴角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相伴着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麋鹿复游……”
  我对着烛火无力的笑,“谁能预料得到居然是谢冯。”
  陈州在汝水以北,地势苦寒,可因为如此陈州士兵格外骁勇,不过除此外,陈州再也没有值得让人称道的地方,所有人的眼光都在东南时,北方却出其不意的取了先机。
  柳淹在我面前从来都不隐瞒什么,当即直截了当的说,“大人,以在下的愚见,这封信不能毁。以大人的兖州牧一职,不论谁都要首先笼络的,谢冯这封信只是一个开始罢了。自古挟天子令诸侯者,胜算总是大于后来起事之人。”
  李弘正迷茫纷乱,良久才出声道,“张备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有加害皇上。谢冯又怎么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在东都。”
  我低声道,“宫闱政变的真相,谁又知道。谢冯就算有罪,可如今天子在它的控制下,你又能耐他何。一纸诏书到了兖州,除了尊从,便是死。那里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就算有第三条路,而你的性子,可能么。”
  长长的沉默。落雪声清晰可察。
  李弘正目光冷冷,许久后才有了一丝暖意。握着我的手先是松了,再是握紧,始终没有放开。我从柳淹手里拿过信再看了一遍,“这封信的言辞妥当,看来是真的有笼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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