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2/49页


  她支吾了一会,才说,“夫人,你是准备写字要送人么。”
  “是,送给柳素柳姑娘。她进门后,我应当送些东西,想来也只有这个能送出去。”
  苹香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说话,低头走了出去;我便从架上抽出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看起来,等了许久苹香才拿着数本字帖回来,恭恭敬敬的放在案上。我奇怪她怎么这许久才回来,从她手里拿过字帖的时候不在意的问,“那怎么这么久。”
  “大人刚好在书房里,问了奴婢几句话。”
  我一愣,“现在这么忙,他怎么没在外面的治所,而是……”
  不等说完我便想起今日好像是旬假,也应该再家,便不让她回话,转而问,“大人说了什么。”
  “大人问了夫人在做什么。”
  “那你怎么回话的。”
  她看了看我,再低头,“奴婢照实说了,说夫人准备写字送给柳姑娘;大人又问奴婢您写了何字,我说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然后大人盯着墙一直没有说话,等了许久才找出字帖递给奴婢带回来。”
  脑子里顿时浮现他的神情,我垂下眼,脸上残存的笑意消失殆尽;默然间,苹香忽然开口问,“夫人,请恕奴婢冒昧,我就是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大人再娶呢。您和大人这样恩爱,互相间连一句重话也没有讲过,如今为了这件事情连话都少说了,又是何苦呢。”
  我闻言无语,坐回椅子上,茫然的翻了翻手中的字帖,直到屋内重新剩下我一人,我才有力气开口,不知说给谁听,“以他的身份,岂能无子……何况我精神有限,再找人照顾他,也好。”
  柳素进门的那日虽然办的也比较简略,但是依旧是一派不浓不淡的喜庆气氛,兖州的掾属幕僚似乎暂时放下了外面的战火,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无不尽欢而罢。
  数年后我对柳素的印象已经稀薄了,只是偶尔能在奭儿身上重新看到她的影子,偶尔的腼腆与总挂在嘴边温柔的笑容。就是在那天,礼仪完备后,我走进新房时她坐在床边,期待的看着门口,发觉是我,愣了愣后再红了脸一笑,站起来,低声了叫了句“夫人”,神情中的紧张与惊慌却藏也藏不住。
  我笑了笑,走进去扶着她的肩头,让她坐下,安慰了几句。她听完后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神情也随和得多,我见状笑了笑,看了眼屋内的更漏说,“他们在外面喝多了,一会应该就会回来。我先走了。”
  她嘴角边浮起一个腼腆的笑容,轻轻点了头;我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她拉了我的衣袖,低低的说,“多谢夫人您送我的字。”
  “不必客气。”
  走出屋外,我伸手招呼了在外面等候很久的苹香回屋,走出这个院子后,苹香忽然叹了口气,“夫人,都是我不好。若是当时我没有不留神告诉柳大人您有这个意思,也就没有今日这事了。”
  “没有,不干你的事情,”我环顾四周,虽然回廊上挂了灯,可夜色浓重,脚下的路似乎怎么也照不亮,外面的声音也隐隐传来,“就算不是她,我也会选其他女子。何况柳素的品貌也是难得……以后有她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再难得,也比不了夫人。”
  心里猛然忆起了什么,我回头盯着她,想从她的样子上找出曾经;苹香惊愕的看着我,想要问什么,确没有说出。在月光下她的神情和琉璃想去甚远,慢慢的从以前的记忆里抽出身来,我剩下淡薄的笑容,“我想起了一个人。她跟我一起长大,后来陪我吃了许多的苦,若是无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说话间,脚步丝毫未停,这时苹香才惊讶的问我这不是走的不是回卧房的路,而是去书房。我微微点头,“正是去书房。”进书房后我亮了灯,将堆在墙角的一卷卷地图拿出来摊开,一边回忆着先生当年的在兖州城击退强敌的往事,边记录了下来,思量着应对之策;出书房门时已经是子正时分,夏夜的凉意终于在这个时辰姗姗迟来。不由得想起,我在这里也住了三载,抬头仰望夏夜的天空,月色光华竟似水流动,伸手可掬。
  以后的日子,我不问家中事务,一心一意的以及对东南叛军应对之策上。柳素心性温柔,比之我似乎更受下人亲近;我时常在屋子看书习字,与她见面的机会也少,见了也不知说什么,谈论一些练字养花之类,读书什么。开始也不觉得,知道某天凌晨起床后在院中看书的时,听到后院传来的细细簌簌的对话声,我才知道,原来这里不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毫无悔意。
  后来有次我教奭儿念书的时,琉璃忽然问我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叹了口气,说,你看到奭儿的模样,便知,她是一个极温柔的女子。
  夏日的清晨来的早,翻了两页书后,晨曦便柔和的给万物都洒上了霞光,不觉莞尔;恍惚间一片阴暗投到书页上,我先是诧异,想起这个时候也应该只有李弘正也起得这么早,便抬头向着来人一笑,示意他坐到对面,静静看他坐下后,我微微一卷书后问,“怎么我都没有听到你走路的声音。”
  李弘正坐下后,拿起桌上的茶壶到了一杯茶,却不喝,眼睛盯着茶杯,“你起的到早。”
  “我一向都是早起的。”
  看到他眸子里什么东西闪过,淡淡浅浅的不着痕迹。这段时日来,我除了与李弘正商议即将的到来的战乱的应对之策,似乎都没有再谈过其他问题。于是不可避免的无言以对,我看着他穿的一身随意的便服,头发梳理的丝毫不乱,举手投足间带了种奇特的神采;我蓦然也是一顿,忽然想抚上他的鬓角,手刚伸出便一愣,思绪慢慢澄清下来,面上浮起淡淡笑容。
  许久后我才说起州内的事情,问他前几日算出来的粮仓的储备,马匹,将士在这段时间的大幅度调动后还有多少。他先是一愣,然后脱口而出。
  我听完后,开口说,“那就好。”
  他掩盖住眼底的倦怠,向着我微微一笑,“这几年的时间,夫人建议我做的事情,比如引水入兖中,大积军粮,还有许多事情亦然,如今看来真是样样不错,一步步的竟都是为了如今;我早说过,夫人之明,世上难有人比。”
  我紧紧卷了卷手中的书,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的僵硬起来,本来想说“你既如此认为我,那不如写一纸休书”,硬生生的压下去后,才徐徐开口,“夫君过奖。我的用心确实有些是自己,但所想至少都与民无害,这个你还会不知。几年夫妻,又何苦说这些……”
  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说完后便不再看他,眼角余光瞧见他手抬了起来,手臂伸出,微弯曲着手指,在默不作声的静谧中,我的头发滑过他的手指。
  然后听到他说,“是我不对。可数年下来,你都……如今你更是让我再娶,让我做如何想?”
  后面的声音都有些轻微的走了调,我从拿起系在腰间的玉佩,玉色荧荧,在初晨的霞光下折射出非同一般的亮丽颜色,看得我们俱是他神情一动,他望了眼我,不觉笑意浮了上来,“那年初一我回到兖州大约也是这个时候,还带了一身的冷湿雾气,吓坏了府里的人,我全然不觉得怎么样,只想着你那时看到我时的神情,除了惊愕外,居然还有一缕的喜悦。”
  我惊了一惊,以为那时除了意外,再不剩下什么。
  “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你那时会来。”
  “那年州内的事务并不多,我早想到丰林看你,却一直胆怯的很。那日都不知是怎么才走到,后来的事情都不真,离开后依旧不可置信,”他将手从我发上拿下,目光移开,轻轻一顿后说,“你那日的神情……让我想起岳父大人去世后……”
  心头一片阴郁,回想中在某次确实有过和他独处的一段经历,便试图让我的笑容看若轻松,“你倒是记得,我却淡忘了。”
  这句说完,两人都谈些闲事,直到下人来请我们吃早饭。我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那早以后,我们再不曾这么平心静气的说过话。
  ……
  “时谢明克鲁郡,乘虚径进,大兵集于兖州城下,遣使招弘正,令降,弘正不从,遂攻围之。弘正敛众避锐,终不交锋,六月至八月不拔。九月,会雨甚,柳军锐气丧矣,亡者十二三。适冯郡太守郑琨将帅精兵八千来援,弘正谓其僚曰:‘可战矣。’乃战于城南,大破之,遂生擒明。”
  ——《齐书 卷七四 诚节传•李弘正传》
  ……
  当我在城楼上看出去时,高大壁上和远处田野尽是阴褐的暗红,剩下的就是田野间密密麻麻的散落开两军将士的尸首,远望去可见黑黄两色混杂,如果不是城下许多士卒来来往往的清理战场,眼前的这一幕便如同一张死寂而混乱的锦。
  城头上的风比平地上的风大得多,吹的旗帜猎猎作响,同时带来浓浓的血腥气息,让人几乎为之屏息;陪着我到城楼上来的除了李弘正,后面还跟一些的兖州府的府僚,大约心底的感觉都和我一样,似乎看到笳鼓争鸣,刀光剑影的战争场面,所以除了时时跑上城楼的通报各类消息的士卒,城楼上便再无人声。
  片刻后,我听到后面有人说,“这持续几天的战事总算结束了。”
  “这应该是我朝多年来最大的一次,两方的死者便有十多万人……这一场战事虽然兖州也死伤惨重,不过幸得大人,才得以击退敌军。”
  “说起来,这次跟五十年前的倒有些相似。”
  “……”
  听到府撩在低声聊天,我一言不发,在城头上冷冷看着数十名几十骑飞奔而至。李弘正指了指田野上的人,说,“陈将军回来了。”
  刚刚有人回报说这次大战,陈津立了首功,谢明兵败奔逃至圯桥后,便是他带了一百多骑追赶,亲自擒获于桥头;远看去他衣服上血迹斑斑,手里的长枪上枪头雪亮,再夕阳的照射下映出冰冷的寒光。我本来想说话,可下一瞬注意力全被他身后的人吸引过去。
  想起他身上收了几处伤,我开口问,“将军身上的伤口碍事么?”
  当陈津指挥着数名士兵们把被俘的谢明带上的城楼时,我狠狠的握紧了拳头,紧咬下唇,数年前的景象一一在脑海里浮现;同时府僚们都上前道喜,李弘正向着他一弯腰,“多谢将军擒获逆贼。”
  他说完后,我也向着陈津弯了弯腰,说了道谢的话。他一脸的意气风发,身上的杀戮之气仍在,摆了摆手说,“大人,夫人过奖。”
  我冷冷的看着谢明,以前见他的飞扬跋扈残酷暴戾已经没有了,衣衫头发散乱,沾满了不知谁的鲜血,四处游离眼神已经完全空洞,整个人如同没了魂魄,不论谁问话都不回答,看到我时目光随意的扫了过去——竟然认不出我了。
  “陈将军,你擒获他时,他身边是否跟了其他人,”我冷静的想了想,开口问,“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左腿有些瘸。”
  陈津闻言后想了想,他身边的副将接过话题说,“是有一个。不过已经被我刺于马下,当时就已经死了。”
  我冷声一笑,转了头盯着原野,听着他们在商议如何处置于他。有人说送回京师等人处置,有人又建议关押起来,奏明朝廷后再等候处置,说先斩后再将其头颅送回。数人商议后,李弘正看看我,决定先斩后再将其送回京师。
  杜淹闻言一愣,“先斩而后奏,恐怕朝廷见怪。”
  “应该无妨,如果是送回京城的路上被劫囚,又是一场事端。”
  谢明被押下后,天色已经彻底的暗下来,府撩们都散去后,我们也回到府中;刚到府门时苹香迎出来,前面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清,大约是说大夫今日来看过了,柳素已经有了身孕。
  我微微一笑,让李弘正去看她;他没有说话,眉宇间微带忧色的看着我。我摆摆手,连连道两声“不用管我”,转身一脚跨进门,却在眼花缭乱中下脚不稳,身子一偏,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数日来不确定的感觉在一瞬间变得真实起来,父亲惨死的模样被想起,浓浓的血腥味似乎还可以闻到,也不知是父亲的还是刚才闻到的。
  李弘正扶我在椅子上坐下后头晕比刚才有增无减,屋内的一切缓缓被看清楚;李弘正正半蹲在我面前,伸手探上我的额头;我摁着头叹,低声说,“数年来我为报父仇,费尽了所有的心思。这几个月的相持,心中总也有数,即使知道他最后败局已定,如在彀中;可当他跪在我面前,那幅样子,我实在不敢置信……”
  他摇头,眼底折射出暗暗的光彩,“不要再想了。既然祸首已经擒获,凡是加害岳父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岳父的仇恨已经了解,以后就不要再想。”
  看到他深色眼底的真诚,我忍住头痛,笑道,“嗯,放心。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已了。”
  这时下人送灯进屋,看到我们后谨慎的叫了一声后便站在了门口;他摆手不让人进,站直后走到门口,一手接过烛火,一手掩上门,放到案上后,他转身向我一笑,伸手抱我上床。为我盖上被子后,顺势坐在床边,轻声说,“好好睡会。你今日你执意要去,我也不能相拦;战场的局面你是第一次见吧……那时你脸色白得发青,我几乎以为你就坚持不下去。”
  我闭上眼久久,再睁开,笑了笑,“刚才可能被风吹了,头有点晕。”
  “我让人煎药送进来……”
  “不必了,明天再说。我先睡一会,”我看看天色,“你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先忙去吧。出去的时候顺道去看柳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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