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3/49页


  他轻轻唔了一声。片刻后我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脑子终于忍不住的混浊。
  ……
  半夜的时候,我梦到一片废墟,废墟里唯一完好的建筑便是一座城门,高而巍峨,上面站了一人,我仰头望去,那人衣着宽大,身影修长,气度不凡在城楼上缓慢的来回走动,我想看清他的脸,却因为太高而看不真切。
  然后惊醒。
  身体止不住的发冷,我想坐起,发觉身边人紧紧环着我的肩头,头抵着我的肩膀,被他圈在怀里,根本无法动弹。听到李弘正均匀的呼吸,我心中莫名的安心,不过却再难交睫。
  许久后他忽然出声问我,“你醒了。”
  “恩,”我侧头看他,眼睛极亮,不觉说,“你也醒了。”
  他似乎叹了叹,“还有什么不安心的?”
  我披衣坐起,盯着暗夜中的一点出神,“你辞官如何?”
  他惊住了,许久才道,“辞官?”
  “是,我们回彭城。你不是讲过,九月的木芙蓉开的最好么,带我回去看看。”
  他也坐起来,亮了床边的灯后,才出声回答,“若是太平盛世,也无妨……柳王败后,东南群雄并起,自立者不计其数,除了北方尚且安定,兖州以南以西方都战乱一片,局势之险更胜以往,而如今的局势和日后的变动,夫人你心中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看到他眼底的星光里淡淡的决心,不觉语塞,慢慢的说,“我知道。不过谢冯多疑,如今你功大,又擅自斩了谢明,会不会被猜忌都难讲。王谦的前事之鉴就才隔了多久?你上表功臣,朝廷置之不理,已经可以看出。古语说,前车覆,后车诫……这段时间我不再问兖州内的事情,可是此事我却不能不劝你。”
  “信旋,你记得当时你怎么劝我的?”他笑了笑,“‘谢冯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如今跟当时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我靠在他肩头,轻声说道,“凭你的意思。我也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伸手紧了紧我的外衣,语调温柔,“你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个。是不是想起什么了,还是刚刚又做了噩梦。”
  抬眼看到他的脸庞清晰的很,我将梦里的情状说了,说完了加了一句,“那人站在城头,念着‘路荡荡其无人兮,遂不御乎千里……’,现在想起,那个背影到像是父亲,那片废墟竟像是大乱后的均阳。”
  想起便浑身发冷,我贴在他的胸口,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父亲还是入梦……父亲不安心,是不是还有未了的心愿……”
  李弘正轻轻抚摸我的背,蔼然开口,“大约是你多年没有回过均阳的缘故了。一旦得空,我陪你回去均阳。现在担心也毫无益处,凡事宽心慰意,总不是坏事。”

  第 24 章

  心里蓦然一顿,原以为大仇得报后不必再想任何繁琐的事情,肩头上也不再有重负,终于能安心度日;可不知不觉间,我早已背上这个枷锁,就如同长在我身上,根本脱不掉。这数年前习惯使然,虽然看来是放下一颗心,不过闲暇之余依旧一遍遍被回忆起父亲和以前的日子,总也放不下,虽然那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
  我摸到他的手,掌中和手指上都带着他特有的粗糙,不由得微笑,“若能这样与你平安的过一生,我意足矣。”
  他亦笑起来,下巴抵着我的头顶,讲话声音很低,可我却听得清楚。
  以后我便彻底压下了心中隐忧。可李弘正的空闲时间越发的不多,相应的他脸上的忧色也如同每日逾下的局势重了起来。有一段时日我也少问他朝政和天下事情,他也少问我;日子渐渐过去,唯有想起先生的时候,心中微刺而茫然。
  直到那年十月的一日,周围的平静终于荡然无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我跟柳素在院内闲聊,不知说了什么,却谈了很久一段时间,大约都是说着平日里的一些闲事。至夕阳西下时,几名下人匆匆进了园内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禀告说大人让他们收拾行装似乎要出门,而原因却不知。
  我们都是一愣,下人们的目光齐齐投到我身上,沉吟片刻后,我交待下去,除了书房不许动,让他们先收拾其他的房间。
  下人们领命去了,柳素在一旁问我,“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可能事情不小,不然也不会这么急。”
  见她一脸忧色,我再宽慰她两句,让苹香扶着她去休息;她先是不肯,说要等到李弘正回来,后来我用腹中孩子劝他,她才答应着回房去了。
  我回到书房后,一样样的开始整理;片刻后苹香回来,踏进门后叫了我一声后开口,“夫人,刚才柳夫人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生下来的是男孩,就记在您的名下,然后问我可不可以。”
  我那时正在清理墙角的地图,听到这话,不由得将手中的两卷图放到案上,想起她刚才欲言又止的情形,心里轻微的一叹,转身问,“她是这么说的?”
  “是。”
  “十月怀胎,我虽未为人母,不过是知道其中的辛苦。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我怎么会夺人所爱,如果她日后再问,你便把我的话转告给她,”然后重新着清理着架上的书,把他常看《春秋》的拿出来,单独放到案上;然后我想起一事,叫住了推到门口的苹香,“你不用了告诉她了。等我自己告诉她。”
  极晚的时候,李弘正回来了,脚还没有踏进书房时声音已经先到,“收拾的差不多么。”
  我转头笑,看到他脸色凝重,却没有多问,将堆在地上的东西指给他,“是。你看看,可有漏过什么。衣服我也收拾好了,没有遗漏的话,装进箱子就可以动身。”
  他半蹲下身子,翻了翻,再抬眼看我,嘴角带了丝笑,“以夫人的细心谨慎,怎么会有错。”
  说完再低下头,拿起最上的一本,翻着走到案前坐下,许久无言;我走过去,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卷春秋,便想起他常用倾羡的语气说起春秋时代,英雄奋发,君臣相得而戳力践愿,千载只有这一时。
  尔后听到他低声叹息,“朝廷令我回京述职,即日动身。兖州的事务由朝中派人来接管。”
  我不吃惊,沉默了会问,“府僚们都怎么说。”
  他翻了页手中的书,看似随意的说,“能说什么,无计可施。”
  尽管他言语温和镇静,心中无一点不明白,可神情中也有那难抑的怅然酸楚在灯下根本藏不住。我低声叹,“主少国疑,这不是国破之局是什么。”
  他身体明显一缰,目光中有什么轻微一闪;我知道他心中不满我这番言辞,却不愿意跟我辩驳,就如同平日里,重新翻起了手中的书。
  刚好下人来同报说饭已经备下,屋内的沉寂终于被打破。我跟他默默走出书房门口,柳素已经在回廊尽头等着我们,大家都是相顾而无言;宅子内人影散乱,却无半点言语之声,只有单调的脚步声,竟好像踩在各人心头。
  第二日我们起的绝早,天未亮时下人将所有的东西都装到了车上;因李弘正昨日跟我说不要府撩和守将相送,所以当我们大门外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时惊骇的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目光在一张张肃穆的脸扫过后,我们最初的震惊荡然无存,大门处便是一派的深沉宁静。李弘正无奈的向众人欠身,“不劳各位相送。”
  然后的相送花了大半个时辰,我和柳素早跟众人见过后便上了车,从车内看出去,李弘正面上带笑,送别的人也尽量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我心中的大石又重了几分。默默的看了会后,柳素忽然扯了扯我的衣袖,轻声叹息,“可惜我大哥不在。”
  柳淹前几日去去了别郡,至今未回;我看了眼她,“不必担心,又不少一去不回,以后还有机会相见。”
  “真是这样就好了。”
  我拍拍她的手,笑着出言安慰,“倒是你,不要想这么多,照顾好自己便可以了。不光为你,还有孩子。”
  说话时,我看到李弘正终于辞别了所有人,他身后是晨曦的阳光下,大片的金色云彩,还有那群相送的同僚的目光――而他转身朝我们所在马车走了过来,稳稳的,微带着笑意的走了过来。
  “大人!等等!”
  这突兀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下人已经掀开车帘;然后所有人都朝着声音来处看去,看清来人后,才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识,马上就有人迎了上去;来人纷纷驻马,除了为首的那人片刻不停的奔至车前,纵身从马上跃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一脸的风尘之色,来人竟然是柳淹。他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人,面颊发红,说话时声音短促,“朝中又有诏令,大人不必再返京述职了。”
  送行的同僚们开始得知李弘正不必返京,自是喜悦非常;几个站的近的离车近的人同时问出,“怎么了?”
  李弘正冷静而沉稳的立在车左,一直未出一言;此时才冷静的摆了摆手,让众人静下来各归其位,同时让柳淹请朝中的来使一起到数步外的治所商谈。交代妥当后,他再看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颔首,示意余下的事情由我处理。
  当众人回到治所后,听到宣诏的来使短短的言辞后,那点笑意消失殆尽,无不心惊肉跳,瞠目结舌。李弘正在书房跟我转述这些的时候,我一直专注的听着,然后问,“什么事情能让他们惊讶到如此?”
  那时已经是午后,府内又重新恢复了原样;他便走到墙角,平静的抽出一张地图,在案上铺开,提起朱笔在地图上轻轻划开。那是一道细长曲折的红线,自西面奚族的聚集地益州西部而始,然后穿过了并州直达怀州,最后落到了怀州内的汲郡。而怀州,恰好在兖州以西。
  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
  事后回想起,那时竟然还有一种莫名的轻松与解脱,那刻我终于知道数日来让我我始终不得安心的隐忧统统来源于此。
  李弘正左手重重的点上汲郡两字,沉沉的说,“胤朝竟然从来不打算渡江,是从西绕过崤山涞水而来进入齐境……名义上是平定奚族而出兵,实则是对我朝。而避开山河之险,我却没有想到,谁能想到?”
  屋内的光亮好像全都集在那条红线上,映出了微薄光芒,我觉得刺眼,不作声走道墙边将窗户掩上,屋子暗了许多。瞬间思绪纷至沓来,我盯着地图许久,待心情略定之后,才将目光抬起,刚好对上李弘正征询的眼光,望着我不知多久了。
  我思索一阵后开口,“从他们入境内那日算起,有多久?”
  “刚好一月。”
  “一月就能到汲郡!”我惊了惊,“这是千里之遥!便是送信,也要十余天。何况路经州郡不可能束手就擒。”
  “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此乃兵家上策,夫人还会不知?”说着,他脸上浮出惨痛之色,“胤军善战,这一路上,做作无一不出人意表,各州郡只得仓促应敌,发觉不敌后惧溃着不计其数,后来举城而投者多……”
  我打断他的话,“怎么会在一月之后兖州才得到消息?而且还是朝中来的消息?”
  “这有什么可奇之处,”他低头盯着地图,提笔在地图上点了几处,语调讥讽,“为官者不能固志,以致道路不通,信使距绝,史上见得还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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