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4/49页


  声音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冰冷,分不清是讥讽还是愤怒。看着他在地图上圈出的几个地名,我猛然想起先生之言,忽然觉得发冷,问,“主帅是谁?”
  他看看我,“自然还是出兵定奚族的行军总管范溪瓴。”
  听到意料中的名字,我咬了咬下唇,嘴角牵出一缕冷静的笑,“到真是他。”
  那时我的脑子格外清楚,便指着地图说道,“千里袭人,定不会带太多辎重,轻兵兼道才能有掩其不意之效;那他一定是先出奇兵,据了并州的武库粮仓后在进军至此。倘如那时有人能将其拒之于外,决不至于到今日。”
  “夫人所言半点也不错,”李弘正疲惫的坐下,伸手揉了揉额头两侧,“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若兵来,我惟有拒之。”
  说着他将地图卷好,重新提笔开始写信,我看了会,冷冷的笑,“忠而被弃被疑,竟是外敌入侵后才让你留在兖州镇守,岂不是让人寒心!亏得你这样忠于朝廷。”
  他默默一笑,并不与我反驳,只说,“外敌当前,国家为大。我竭忠尽诚,无愧于心便可,至于能不能不为朝廷所识,此时也不再重要。”
  这一句话是一泓明澈平静的池水,堵住了我所有的想法,见他淡然的模样,本来快消失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当下夺过他手里的笔,复言,“兖州在与柳王的对峙中已经损了大半兵力,重新招募士卒也来不及。汲郡离兖州还有多远?不足一千里。如今兖州士卒不足八万,由此对抗胤军数万人,日后可能还会更多……胤朝历来兴武,胤军的善战骁勇你是不曾见过,不出征还罢,一旦出征,定是志在必得,而统帅又是他……”
  说到此,不觉一顿,也不管他的神情,径直说下去,“你不见他刚刚一年就定了在边关为祸多年的奚族。即便是击退一次,可胤军有整个国家在后,我们的胜算实在寥寥无几……”
  “只要兖州能守住,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稳重的说完这句,李弘正放下手中的笔,不敛微笑,顿竟像是在宽慰我,“我何尝不知拒胤军和几个月前与平东南之乱绝不相同。夫人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又怎么能弃国而自去呢?不过夫人你也是读《礼记》长大,难道不明白国辱臣丧的道理么。”
  我盯着他,半晌后才道,“弘正,你熟读史书,古今成败尽在脑中,岂不知一木不维大厦,三谏可以逃身哉?”
  那时他的眸子清澈透明,五官明朗,神态是格外的从容不迫,声音没有丝毫退却,“那夫人岂不知前朝大臣刘敬曾说‘臣三谏不从,请以身当之’,于是将剑自杀的旧事?”
  于是屋子里突然沉入惊人的寂静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随后在我们隔着书案的对望中,我想起了父亲,也是这样的直劲而刚正,甚至是绝然的倔强。在对望中我终于败下来,心底默默一叹,有气没力的笑,“既如此,我也不再劝你。不论如何,我总在你身边。”
  已是初冬时节,风和日丽却如春天,微风过去,院子里正在衰败的一草一木那便窃窃私语起来,格外宁静安详,显出初冬少见的清爽。我慢慢的散步,不只觉得微笑起来,这里一点也看不到天下方乱,四海动荡不平的景象。
  然后我让人准备马车,在兖州城内逛了整个下午。道路宽敞,房屋整洁,行人来去也较多,战前的热闹气象已经恢复了大半;在路上也听到了关于胤军已经到来的种种传闻,不过人们却无太大的惧怕,以为既有李大人在,那这次定能如上次搬将敌军拒于城门之外。我听后不禁暗自摇头苦笑,数年的经营毕竟没有白费,换得平民百姓如此的信任。
  可在城中随处都可见到挂在门楣处的白幔,我的心不由得沉了沉。两军相敌,兵交城下,胜败之数真的未知?
  “夫人,是不是应该回府了。”
  苹香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扯回来,我伸手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眼,已经是夜色浓重,道路不辨了。
  “那回去吧。”
  回到府里,发觉下人已经在门口徘徊,看到车来而面露喜色,急急进屋通报。此时我才知道下午的行动确实有些冲动,进屋后发觉李弘正跟柳素都在厅内等我,没有人问我怎么此时才回来,笑着说,应该吃晚饭了。
  饭吃到一半时,下人又进来,说有人求见。李弘正放下筷子便走出去,我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注视了好一阵,心底如同即将到来的冬日,一片荒芜。
  以后的战事随之而来,胤军占据了汲郡以后,朝兖州而来,齐军于远道而来的胤军战于两州间的唐谷郡,战了五日后终于拔城;然后却出人意表的不再长驱直入,分兵而行,据了周围汲郡周围数郡,然后纵横西北的梁益的投降,西边几州尽没入胤军。齐军数次与其交战,偶有胜数,大半还是失败。
  那年冬天极冷,涞水居然都结了厚冰。胤军胤军将士受不了北方寒冷,逐次荡平得了西边数州后据城自守,直到宣政二年一月底才重新大规模出兵;自柳王败后,朝中自派遣人接管了东南诸州,在歌舞升平中,河冰已成骇然的消息,传来几日后传来――数万由郑畋胤军旁若无人的昂然入齐境内,数日后陷嘉南;宣政二年三月时,东南已经在完全沦陷。
  然而最让我震惊不仅仅如此,而是因听说胤军军令严肃,秋毫无所犯,有军士于民间沽酒扰民者,立斩而无所宽贷。如此半年后齐朝已经疲乏不堪,当胤军兵临兖州城下时,几乎没有人惊奇。那时兖州除了背面已经尽被包围;几路大军连城相峙,逼近兖州。
  四月的一日,我在兖州外的治所中听到府僚守将们走出房间,看到我在外后,纷纷施礼,恭敬的叫了声“李夫人”,然后带着一身的疲惫而去。最后出来的是柳淹,见礼后我问他,“可有什么消息?”
  他手里捧了大叠文书,颇有点走神,听到我的问话后,才回答,“已经过了丰林,如今十多万大军驻扎在兖州城外一百里。”
  我心一缩,正想接着再问时柳淹已将我担心的事情说了出来,“夫人放心,胤军只是路过丰林,未出什么大事。”
  放下一颗心来后,我看着他怀中的一叠叠文书,忽然开口,“覆巢破卵,天下俱苦;哪里不是一样的,不论在丰林或是在均阳都不见得更安稳。”
  他手一抖,诚挚的说,“大人和夫人都已经尽心尽力,这便够了。别人或许不知,我却清楚,这几年若无夫人运筹之谋,兖州也绝不会支撑到今日。”
  我轻轻摇头,将话题转到别处,“柳大人,你的家乡在是常州么?”
  见他点头,我便道,“常州较为偏弊,战事也少延及;我的意思是,将柳素送回故乡可好?你也知道,兖州难守,一旦城破我怕祸及她……如今她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我劝过她几次,她都不愿意离开,你去劝劝她,可好?”
  “您也说天下俱苦,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再说,她也不愿离开,夫人又何必呢?”
  这兄妹俩的脾气果然差不多。我不再劝,他说了句“大人在屋内”后就离开处理自己的事情,我在外面站了一会,推门而入,看到他专心看着一幅兖州地图,案上左右都点着一盏灯,照得地图格外清楚。图上的地势高低一一标明,同时还标了那里当守,那里当弃,哪里可战,这就是府僚们数日的讨论出的应对之策。
  “夫人看看,可有差池?”
  “这到没有。”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用手按住地图,“胤军节节大胜,士气大振。而兖州三面被困,将士们士气不如彼胜,人数亦不如彼,这才是致命之处。”
  他不抬头,淡淡的回了一句,“以国家兴旺励将士,何愁士气不振?”
  烛火的照的他的脸,光影中明暗分明,数日以来的积劳全在脸上,但却并不黯淡无神,相反,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眸子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见状我更是堪忧,我心知他这段时日劳累不堪,夜夜总是惊醒,又怕吵醒我而僵硬着身子不动,就那样等着天亮。
  于是我劝他休息,他耐心的笑着解释,只说脱不开身。我拉开他,伸手将桌上的地图卷起,重重放到案边,挽起他的手向外走,“我们能做的一切不是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么。若是朝廷能顺民心合天意,哪会闹得今日的局面?”
  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跟我回了府,进了书房后面上全无表情,直直的坐下后就愣作在那里,连官服都忘记换下;许久后苹香拿来了他平日穿的衣服回来,我接过后准备给他换上,回头却见他拿起书案上的茶壶到茶,目光却没在壶上,茶水溢满了不大的茶盏,再涓涓流过他托被的手指,滴上衣服。
  我匆匆走过去,将手里的衣服随手放在一旁,抢过茶壶茶杯,他这才有了点知觉,看了看自己的膝盖,才笑了笑,“水洒了。”
  心中凄苦一下子涌上,胃里翻江倒海――在人前他神色总是无比镇定,态度凛然。我在城墙上见到他带军守城时,那冷静气度胜过了在绝大多数身穿铠甲的将士。想到此,我勉强的笑了笑,亲手给他换上衣服,在系上衣带的时候,他忽然说了句,“若是城败,我实无颜面求活……”
  那么一个瞬间眼前一片血红,然后才一丝一屡的抽去;手不住的颤抖,却依旧坚持着一丝不苟的为他整理好衣服,然后冷冷看着他,半天后才说,“你想让兖州城内二十余万百姓也跟你一道死么。”
  沉默片刻后,他笑了笑,“我失言。夫人勿怪。”
  嘴角扯出笑,我从案上取了一封信递给他,“这里到有桩喜事。家中的来信,说李家又新添一丁。”
  他接信看了看,这次的笑容倒是真挚了不少,“倒也真是可喜之事。”
  “这么算来,大哥膝下有三子了?”
  “嗯。”
  “今年五月,李家大约又要新添一丁了。”
  这样忽然就转到了与战争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我们都心知,走到这一步了还这么说,还有什么话好说。

  第 25 章

  胤军来后,驻扎在城外,然后半月内攻了几次兖州城,不过因为兖州居高临下的优势和守城的将士抵死以挡,终将他们拒之在城门之外。我随李弘正在城墙上看望受伤的士兵的时,被眼前的一切所惊,听到将士们口中的胤军骁勇,我骇然大惊,以前我见过的和如今他们所说想去甚远。然后听到死伤将士的数目,我顿时愣在那里,这么重的伤亡,是我万万不曾想到的。
  随行的柳淹看到我的骇然,解释说,胤军每次进攻,都是先选三百人赴敌,能陷阵而还则罢,不能陷阵者尽数斩之;然后又选三百人,一如先前。无论怎么都是一死,所以将士所以格外骁勇。
  如醍醐灌顶般我顿时大悟。先生当年的话他倒是一字未忘。
  冷笑数声后,我望着城外遥远的原野,不知跟谁说,“就是这样,胤军才能在那么快占据半个齐国?”
  柳淹的表情有些古怪,点头后说,“亦可算是一个原因。不过这次在兖州这个办法却却有些失利。”
  “如此用兵,我从未见过,”李弘正沉着声音,脸上跟我是一样的骇然还有一丝戾气,“竟然不爱惜士卒……”
  我看了看城墙下大堆的伤兵,不由得叹气,“这就是你我不如他的地方。”
  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说胤军遣使送了信来,李弘正便让人将来使带来,来人一脸的从容不迫,将信交到李弘正手上后又是一礼,说,“总管亲笔手书,令我将信交给大人。”
  那正时值中午,我们又站在城楼之上,信的字迹十分清晰。我一眼撇到信上的字,心惊那些笔迹印象在我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记,脸上却是惯有的冷静,然后冷冷一眼朝了来人看去,我能察觉到他惊了惊,而后迅速把目光别开。
  信里说得非常客气。道是李使君有才有德,有智有谋,寰宇无人能及;而齐廷失道久矣,不妨改投明君。若得其相助,实乃胤朝之大幸,使君封侯拜相不在话下云云。唯有最后一句却说希望使君能效当年和彦博,先仕齐后仕胤,立下不世之业。
  李弘正看罢后一笑,看着来人问,“和军师英年早逝,怎么会先仕齐后仕胤?堂堂胤军统帅,连这个都不清楚?”
  来人笑了笑后说,“这个在下就不知了。希望李使君三思。”
  看到那句时,我便知道,这封信他是写给我看的。
  李弘正也不动怒,将信交还后,极其冷静的回了一句,“耻为叛臣。”
  来人并不意外,拱手至礼后离去。李弘正淡笑着看了我一眼,我也向他展颜一笑,城头的阳光下,对方的脸都分外清晰。沉默许久后,他忽然说,“除却最后一句,那封信倒是文采丰茂,也是一手好字。若真是范溪瓴亲笔,跟传言果然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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