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5/49页


  我默了默,“的确是他亲笔。”
  李弘正看我一眼,也不追问,转了头问柳淹,“城中的粮仓还有多少余粮。”
  “粟米共计九十万石。”
  “一旦城破后,便让人烧了他。”
  柳淹跟我都闻言变色,我当即接过话题,“不可。这些本就是百姓之物,兖中百姓尽数仰仗于此,就算是城破,可百姓尤在,你又怎么能擅自作主将其烧掉?”
  他紧了紧手指,许久不言;开口时声音已经哑了,“我亦不愿如此。可我宁愿烧掉也不让胤军食之而后占我大齐土地。再讲,他们也不会用其在百姓身上,留之何益?”
  所有人无言以对,我欲开口再辨却发现他眼底的沉痛之色,轻声劝慰,“此事再议可好?”
  他没有说话,慢慢在城楼上走动起来,一圈复一圈的饶了又绕;城墙上风大,连士兵们都被吹得厉害,他却恍然不觉。再次绕道城墙的后面时,他才停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兖州城内忽高忽低的房舍和街道,然后看着柳淹说,“真有那个时候,你便跟府僚带仓投敌。那样的话,你们自能保身无虞。”
  话说的心平气和,就像是在普通不过的闲聊;而我的寒意从手上蔓延到全身,浑身如同被冻住了,动弹不得。柳淹愣了许久才道,“大人,您这是……”
  “记得我今日的话便好。”他挥手阻断了柳淹的话,不得柳淹再开口,换了一幅公事公办的神色,“你不是还有事做么。”
  柳淹去后他回头看我,不再解释什么。就算是为这个事我们已经争吵过多次,可我依旧想开口质问,话都到了嘴边我却发现我已经没有力气在开口了。
  在那日后兖州还守了几日,直到陈津在一次观敌阵时失手被擒后更是难守;以前士气还足,如今既失大将,人心思动,局面却是难以维系。
  五月初三一早,有士兵忽然来报说陈将军从敌军大营逃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李弘正欣喜非常,当即去了东城门。我固知即时他逃回来也于大局无益,但还是有些惊喜的,若有他在怎么都还能多坚持几日,那时梁州的救兵便能到。谁知自那时起,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弘正出门不久,苹香急忙赶到书房告诉我柳素忽然腹痛不止,因为离产期还有段时日,这段时日,我一直让她照顾柳素。听她这么说,皱着眉,我放下手里的笔立刻站起来向书房外走,问,“她怎么会摔到的。”
  她眼底的慌张此刻才散去些,跟在我后面,走一路解释一路,“那时房内没有人,奴婢进去时她已经倒在地上。开始柳夫人说没有事情,直到刚才忽然腹疼。”
  脚步片刻不停赶到她所住的院子,得知已经有人去请大夫,进屋后看到她神色惨败如纸,冷汗一颗颗的从额头上滴下来,鬓边的头发全都湿了,粘在额头上,身子跟手都不停的发抖;见到我后费解的动了动嘴,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我取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后用手探伤她的额头,竟跟我的手一般冰冷。
  “不要担心。大夫马上就来。”
  她勉强的笑,微弱的点头;我捏了捏她的手心,也是一手的汗。我牵着她的手词不达意的安慰几句让她宽心,便觉得再无话可讲;接过苹香绞干递来的热帕敷在她的额头,一遍遍用尽量稳重的声音跟她说,“不要紧张。”
  不知不觉中手上的力道大了些,我看清是她捏紧了我的手,而眉头也蹙的更紧;随之而来一阵熟悉的味道,我的目光顺着被子挪到床尾,伸出另一只手掀开被角,看到床单已经红了大片。
  完全没有料到会这样,加上我对生育完全不通,觉得头痛如裂,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有忽然出现,反复数次后面前的一切才恢复原状,那时我终于也有了思考的力气,转头问,“怎么大夫还不到?”
  苹香也被吓的不轻,说了句“我去看看”就奔出了屋;发觉手又被握紧时我转头看柳素,她眼中已经出现了刚才没有的惧怕,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滚而变的明亮。
  看着墙角的更漏,我心急如焚。不知等了多久,苹香才重新进屋,神情动作都已经完全变了,就象我从未认识她;在她开口前,我脱开了柳素的手,疾步走到苹香身边一把扯出她出了屋,正欲开口闻讯出了何事,声音却在说了一个“怎么”后嘎然而止。那时我正对着门口,然后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急骤而混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间杂着刀剑出鞘及兵器的碰击声;目光所及之处,院内站满身穿黑甲的士卒,杀气凌人,行动严整,而且手持兵器,带着寒寒的金属冷光,流动着肃杀之气。
  不能置信的惊骇。
  当身体能动弹之后,我冷静的走出了房间,踏出门槛时还转头看到苹香依然在发愣,我安静的说,“你去陪着柳素,让她安心,再忍一会。不要告诉她外面的情况。”
  凌乱的脚步声在不大的府邸内响起,下人们从各个房间里出来,被聚集到了几个连通的院内,可是诡异的很,开始还有人看清楚四周的黑甲士兵后,脑子略微清楚的懵懵懂懂的问了句“出什么事情”;当我从屋内踏进院中,响成一片的惊呼声奔窜声在片刻间嘎然而止,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中央下人胆怯的跟我说请大夫的人一去而不归。我沉了沉脸,四下看去,宅内再无任何人说话,就像是空无一人。
  不是安静,是死寂。
  迎面刀枪剑戟森立,房屋人群不停摇晃闪动,我冷冷盯着会,却强制坚持着,预料之外的声音响起,“请问您是否李夫人?”
  来人我不认识,声音也不熟,我看了看他,心中一点多余的感觉也无,目光落到身后的房间内,再移回目光,看着满院的士兵说,“屋内是李大人的夫人,正待生产;请诸位行个方便,让人到城中请大夫。”
  没有人说话,我提高了声音再说一遍然后冷笑,“整个兖州府邸内的人都在这里,手无寸铁,无不束手就擒,难道还能跑?”
  那人终于动了动,跟着身边的人低语了数句然后问我城内哪里有医馆,他立刻着人去请,我随便在下人中点了一人,让他带路。几人出了院门之后院中又是空无人音,我准备转身回房看柳素时,杂乱的脚步声又近了,我没有分神看,径直向屋内走,前脚虽已跨入门栏冷不防听到有人叫,“李夫人。”
  这声音让我的意思有片刻的恍惚,转身看到又有十余名身着黑甲的胤军走进院内,而最前面那人却是例外,未着片甲,竟是普通的便服。除此外,他的脸庞神态也不是不熟识,是满院杀气中少有的平静祥和,几乎可呼全其名;我此时感觉到我脸上浮现一丝怪异的冷笑,许久都不说话。来人沉默一会后向我拱手,“今日多有冒犯。请李夫人勿怪。”
  “战败之人,阶下之囚,何来冒犯可言。蔺大人您客气。”
  他眼底闪过稀松的悲哀,片刻后又被收好,转而问我,“听说李夫人要临盆,却不是你?”
  我沉默了会,收拾起所有情绪,问,“我夫君现在如何?”
  “我不知,”他看了看我,“兖州东城门打开后,我就进了城内,径直朝着这里来了。”
  头痛如裂,我紧紧抿住了嘴,将胸中血气压下后问他,“蔺大人,你在军中任何职?”
  他眉宇中一丝嘲讽闪过,声音阴暗不少,“记室参军。”
  “那就是了,蔺大人既为公务而来,我哪里能阻拦,”我冷冷的笑了笑,伸手指了几处外面的治所和府邸内的书房,“那里就是兖州内收藏图籍文书,往来公文所在。对了,还有书房也有许多。”
  话音一落我便重新转身,不再看着院中所站之人,向卧房里走,头重脚轻之时她的房间时刚好遇到苹香从屋子里出来,撞了一个满怀,两人同时痛的后退几步,苹香站稳后跟我解释说,柳素已经疼的再也无法忍受。
  几步奔到她床前,看到苹香所言不虚,被子根床上弥漫这大块的血迹,柳素疼的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手臂上亦是血流不止。我强行将她的手臂摆开,她终于痛苦的叫出声来,紧紧抓着我的手,只一下我的手臂上便有了五道红印。我再忍不住,泪水倏然而下。揪心之苦中柳素忽然开口,声音断裂成碎片。
  “夫人……您待我的情谊……我始终不忘……唯有一事……请您……”
  任她死死抓着我的手,“你说。”
  “孩子生下来……就记入您的名下……可好……”
  我伸手将她的散乱的挡住了眼睛的头发拨开,费力的开口,“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不论男女,我都会待他如亲生儿女。”
  看到她还有什么要说,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将另一只手搭上她冰冷的双手,说,“倾尽全力,我也会保住你们母跟孩子……不要慌,你还要等着儿女承欢膝下……”
  说道最后声音已经沙哑,再难维系时苹香终于带着大夫和懂得接生的人来了;不等我细想,人就已经到了院内,按着大夫的意思吩咐下人开始忙起来。等一切交待妥当后,我脚一软,几乎要靠着墙瘫软下去,苹香一把扶住我,看了看四周后惊讶的叫了我一声。我亦抬头四顾,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胤军已经全数退到了外面的院子里,下人们跟我们都在里面的院内忙着。
  听着屋里的叫声,回头看到屋子里端出一盆盆血水,我在也站不住,感觉手冷的吓人;几欲逃离此处时大夫从屋里出来,朝我一揖后开口,“里面的夫人似乎曾摔倒过,以至胎盘早剥,导致失血过多……只怕是难保性命。”
  我浑身冷了又热,然后再冷下去的时候,我听到自己说,“大夫,请你尽力而为。”
  那大夫看了我一会,脸上的悲哀一闪而过,说,“若不是这场战乱,耽误了些时辰,说不定也可以救的回来……如今只得听天命安排。就算我们尽了力,老天不助又有什么办法?”
  脸上的表情僵持了许久后,我才默默转头,看到院子里的石椅石凳,才发觉腿软的就要趴下,茫然的朝凳子走过去,欲坐下时,苹香一把拉住我,“夫人,凳子凉。”我不管,挡开她的手,坐下后凉意直透肺腑。
  屋子里的声音忙碌丝毫未减,我茫然的看着人进人出,直到苹香轻轻拍了拍我,一脸惊骇的指了指这院门;被她脸上的表情惊到了,我缓缓抬头,再偏了偏目光,看到一个人走进来。
  下一个瞬间往事不期而至,杂陈于眼前。
  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料到预料中的一幕这么快就到来,但当时我是冷静的,坐着丝毫没有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是冷冷的看着来人。尽管他并未身穿甲衣,甚至连剑都不曾佩着,气度跟三军之首相去甚远;随着他的走进五官更加清晰,淡色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眼神专注和深不可测。数年不见,就算是容貌不改,可浑身的气度更当年所取甚远,绝不相同。他早就不复当年。
  他不做声的走过来,就像是在自己的屋子走动,看了我一会,然后坐到了我的对面,许久才说,“我以为是你。”
  声音亦不复当年。
  我看了看苹香跟四周,跟她说,“去看看柳素怎么样了。”
  她唯唯诺诺的去了;府邸内的下人进进出出,依然在院子里穿梭不停,目光却有大半停在我们身上,自他进了院后,本来还算哗然的气氛一下子寂静下来,却没有人说出一个字来,只听得到脚步声来来往往。
  我冷冷的盯着他,往事波奇云诡,一桩桩在我眼前闪过去,瞬间万象杂陈;看到他的神情平淡,不着可寻的任何痕迹。我发觉自己还能笑出来,就笑了下,“能告诉我今日是怎么回事么?”
  他看着我不语,像是在审视什么,许久后才说,“是陈津。”
  我一直安静的等下去,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皮一跳,然后弯了弯嘴角笑,“居然是他。我没有想到居然是他……我看人毕竟不准,实在不能跟你相比。”
  “你心里应该也同样清楚,这不过是迟早,”他轻轻击了击石案,两手握在一处,“齐室衰微,或兴或替,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我看到他手上已经磨砺的生了茧,单从这双手就知道数年的岁月变迁,到底不饶人。不想跟他多说,我对着墙壁问,“弘正,他现在怎么样了。”
  问完后他长久的沉默,我心中越来越沉,猛地回头,惊讶的发觉他微微弯腰,手臂探出,而掌心却离我肩头不到一寸,那一霎他眼里溢满了我曾经很熟悉而又疏远的温存,在我回头时他愣了愣,嘴角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温存消退的一干二净,让我几乎以为刚才所见不过是错觉。他缓缓的将手抬下,坐回位子,神态转变成我刚刚看到的波澜不惊,至始至终都专注的望着我。
  今时今地,我几乎想从椅上弹起,不过却忍住。许久后才发觉背上冷汗涔涔而出。
  片刻的尴尬过后,我用近乎于冷漠声音重新问了一次,他才笑了笑,淡淡的开口,“他现在没什么事情,正在兖州的治所。”
  顿时放下一颗心来,我轻轻的吐出一口气,离座而起,准备进屋看看柳素如何时却被他叫住,“信旋。这么多年,你还过的好么。”
  脚下蓦然一顿,我慢慢回头看他,再次对上他的目光,“多谢你的惦记。好与不好,都不是我说了算。”
  说完后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婴孩啼哭,也不等他回答,刚踏进小厅内便看到大夫摇着头从卧房出来,我扯住他的衣袖,未等我问大夫先我开口,“夫人,我已经尽力。孩子是保住了,可是大人失血实在太多,怕是熬不过今晚。”
  我魂不守舍的道了谢,进屋后苹香迎了过来,指了指床上说“是男孩。”柳素在此之前昏了过去,气色衰竭苍白,身边的孩子已经被裹好,放在他母亲的身边,努力的伸着红通通的手臂,大声啼哭。我蹲在床边,看了孩子许久,泪光中看到了许久以前的事情,我趴在床边看着弱小的婴儿,问站一旁的父亲,这就是我的弟弟么。
  下人们处理好屋内的事情,我走出屋子,看到范溪瓴双手负背,正对着我,看起来竟像是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默了默,走至他跟前后涩然而语,“请让我见弘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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