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36/49页


  因怕他拒绝,我又说,“孩子总要见见父亲……何况柳素能不能熬过今晚都是未知……”
  他淡然的神情此刻才减了些,笑容在阳光下逐渐绽开,“可以。不过现在不行。”
  “那要什么时候。”
  “在等等。”
  看到外面院内的胤军将士,我忍了忍终于没有发作,脑子却不知为何,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便问他,“琉璃现在好么?”
  “宫闱里的事情,我不知晓。”
  我嗯了一声后就不再开口,都走到了这一步我再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就在院子里跟他这么对站着又是荒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许久才听到了他低声叹气。谁也不开口的寂静中,重重的脚步声进来,几名披坚执锐的胤将,我眼光扫过,竟然恍惚有人相识,不过却再也想不起名字了。几人看到我们先是一愣,见礼后正欲说话,范溪瓴神色变了变,挥手阻了他们,然后回头跟我说,“晚上我带你去看他。”
  我便向他微一稽首,沉声说,“总管大人,百姓无辜。”
  他脸色一僵,当即反问,“我何尝滥杀?”
  说罢一群人在片刻间走的干干净净,连一直守在宅内的胤军也退出了府邸内,转而守在府外。我感觉得全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累了,几乎没有半点力气走进屋内。柳素昏迷不醒,孩子也哭的累了,也睡着,宅内一片死寂。
  我在产房一直坐着等到天黑。中间柳素醒过一次,看了看孩子后欣慰的笑了笑,拉着我的手求我照顾孩子,然后喃喃的说想见弘正,在我答应她后,她又昏了过去。

  第 26 章

  范溪瓴带我去见李弘正时,天都黑尽了。我深一脚浅一脚的急走,他却走的慢,说就算你对此地熟悉,没有我在一旁,你怎么可能见得到他。我举目望去,府邸内跟治所里尽数是身着黑甲的士兵,在夜色中人影晃动,尤其可怖,便沉默了下来。
  “那年你为什么不见我一面就走。”
  怎么也想不到他忽然说起这个,我愣了许久再想了会,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轻描淡写的摇头,随意说,“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忘记了。”
  “我却没有忘,你把书给我后就走了……我怎么都没有找到你。”
  “是么。”
  “先生的确是给你留下的半册书,不过却被我取了。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的。我后来不也全知道了么。”
  “还有事情你不知道,”他低声叹气,幽深目光中有着我根本看不清的心绪不宁,在夜色中亮如星辰,似乎另有所指,“先生在那时就知道你不会长久的留在胤,他在书中写着,让你回故里,甚至什么都为你想到了。可却是我的私心,总不愿意你离开……不过后来你依然走了。我后来派了许多人来寻你,找到了你搭乘的商船,可终究慢了一步,只听说全船人都已经命丧于江上……”
  我没看他,无动于衷的开口,“这些事情,说了有用么。”
  他淡淡的笑,笑完了接着说,“直到齐朝内的叛乱后,我才听说兖州牧李弘正的妻子就是萧元衡的女儿,后来才知,居然真的是你……”
  “就是因为我在这里,你才没有急于带兵入兖州么?”
  “是,”他没有否认,就像是一直在等着我问他,“别人或许不知道你,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时候胤军根基未稳,我若冒然入兖州,定会失利于前。”
  “就算是失利,也是一时,且不说其他,仅凭你用兵驭众的本领,足以傲视天下。我不及你,弘正亦不如你……就算是我父亲依旧在,也未必不如你,”我说的心平气和,甚至最后还微笑了,“这几日我在想,幸好父亲去了,不然也许担上亡国之相的名声。”
  “你怪我?”
  “这几年我所见所看,齐朝确实气数已尽,”我看了看院子里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只是数日后这里便不再能住人了,“弘正也知道,可是他却始终肯不信。”
  他沉声问,“那封信你看了么?”
  “看与不看都是如此。我夫君绝不是那种投降之人,我亦绝不会劝他,”我瞥了他一眼,“就算是如今,我们已是阶下之囚,生死未知,他亦绝不会半分妥协……我知道你历来待战败之人,除了降便是死,别无选择。但以弘正在百姓中的名望,你还打算如此么。”
  他避而不答,“他待你如何。”
  我拿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玉佩递给他看,说,“自送我这块玉后,数年来他从未辜负此言。”
  玉佩被他拿在手里,却没有细看,但我能察觉到他神情变化的厉害,手指在玉佩上缓缓划过去,然后问我,“那他为什么再娶。”
  我没有回答,问他,“你有孩子了么。”
  他神情一僵,但最终还是进出一句话:“有一个男孩。”
  “那就是了。他亦不能无后。”说完后,我发觉他的疑惑,没等他问,向前走了几步后淡淡讲出来,“我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孩子。”
  玉佩在他手里发出光怪陆离的光泽,我们都盯玉佩默看,过了会他把玉佩交换给我后同时从怀里拿出另一块玉出来,再回廊的灯光下影出血红的光彩,早就恢复平静的眸子里光芒跳动,“我平生最悔的,就是这块玉我却一直没有送出去……”
  听到这句话我不独没举动,亦无表情;没想到他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以前的往事,一时心乱如麻,匆匆别开了目光,继而冷冷地发笑,“大战当头,你怎么还有功夫说这个……徂年如流,这些有意义么。”
  他恍若未闻,负手立在原地,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既然不是娶的你,那娶谁又有什么关系。”
  我沁出一身冷汗,想拔腿就走,在眼神一闪之际,那种古怪的神情也消失得无声无息无痕无迹,在我不着痕迹的向后挪动脚步的时候,他伸手指了指我背后的一间屋子,“他在里面。”
  如蒙大赦般转身,然后才发觉这里已经是在兖州治所里,他指的那间屋子正在回廊尽头,一般则是用来放置文书的,只怕现在已经被搬空了。
  我咬紧了唇胆怯的推开门,发觉屋子里并不如我所想的一半暗淡而绝望,因为案上点了灯而显得温暖了不少,李弘正站在案前,提笔在写些什么,面色凝重的吓人,连我进来都没有发觉。光芒映照着,在他背后空白的墙壁上投出阴影。我没有叫他,轻轻的走过去,不慎踩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哗啦一响,我惊了惊,重新看李弘正时他欣喜的看着我,虽然不掩诧异,但笑容是温暖的没错,“夫人怎么来了。”
  我闪出一丝笑,“我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你已为人父了。”
  他轻微的笑着,挑了挑眉,“那她现在怎么样?”
  那时我已经走到案前,看到他双手按在纸上,似乎是不想我看见。不过纸上的字却没有掩盖尽,我一眼瞥到了几个“勿以为念”;不由的一愣,寒意自心底散漫开来,不自觉的指着纸看着他,“你这是何意?”
  他眼里被一层苍凉的氛围笼罩,嘴角虽然是带着笑意,可看起来却更让人沉痛的说不出任何话来,笑完了却又不说话;我伸手将纸从他掌下拖出来,他不让,用力按下,纸裂成两段。就算是只有一半,也能看出他写的是诀别之词。所有的力气被着半张纸片全部抽走,我望着盯着在墙上重叠的影子说,“柳素跟孩子都在等你去看他。”
  当即拉着他出屋。
  范溪瓴依旧在屋外,我僵硬的看了他一眼;他望着我们抱臂微笑,精神奕奕,然后交待的身边的人几句话后再看着我们,“李大人,今日多有冒犯。恭喜李大人喜得贵子。”
  李弘正拱手,冷言以对,“总管大人客气。”
  “我今日劝说的事情,请李大人三思而行。”
  “不劳您担心。”
  这两句说完后,园内冷成一片。范溪瓴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一言未出的淡笑;我冷冷看他一眼,微微弯了腰,说了个“谢”字后,拉着李弘正急速的离开。返回府第的一路上,我们都一直没有说话,恍惚走了很久很久后,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李弘正终于问我,“夫人似乎认识他。”
  “不光认识。”
  “想来也是,夫人能在数年后一眼认出他的笔迹,那便不是一般的熟识。”
  心里蓦然一疼,当即伸手摸住了他的手,手心里的细节依旧没有改变,极其温暖。他轻轻脱开了我的手,眼睛看着前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经到了柳素的房外,苹香正在房前一圈圈的走,已经等得焦急无比。
  清凉的月色如玉,光华覆在万物上,四周又寒又静,只可惜身处在这个乱世,不知何人能再有心情赏月赋诗。我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坐下,坐下后便再也不想不愿站起来,连手指都不能动。想起前几日我们还曾坐在此淡淡的叙话,而如今,事情已经完全的变了样;愈想脑子愈痛,然而,思绪却如野马飞奔,平生的经历,浮光掠影地从心头流过。就如同喝茶,无一滴不苦。
  呆坐了许久后,李弘正从屋内出来,同时跟着门的开合还蹿出来了突兀的低哭声。
  我格外冷静,闭口不问柳素,只是一味的说着孩子,“孩子长的很像你呢,五官眉眼无一不像。”
  他笑,“我却看不大出来。好像天下婴孩都是如此。”
  “今晚的月色极好,这多年来我只见过一次能跟今日相比,”我累的站不起来,抬头看了看月光,跟他说,“弘正,那年我从上启回齐境,搭乘的商船撞礁,江水灌进船舱,不到半个时辰,船就尽数没于滔滔江水。原以为我那次在劫难逃,可在船最后沉没的时候我抱住了一块木板,终于才终于得以逃脱。漂浮在江上的时侯,抬头看到月色光华,随波荡漾飘浮,映照的江水片片成了碎银,清美的惊人……倒像是今日这番景象。”
  他默默走过来,将我的双手拢至一处,放到他的手心。我看着他的眼底,轻声道,“就算在那种情况,也依旧有生路可寻,你这又是何苦?孩子刚刚出生,你忍心让他没有父亲?”
  他不回答,握着我的手问,“你怎么会到了上启。”
  我叹了口气,将数年前父亲死后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讲出来,所有记得住的都讲出来,他一直极有耐心的听着,我宁可这么讲下去,一味在细节上不胜其烦的讲了又讲,直到再也无话可讲。讲完后不知什么时辰,只看得到月亮已经升到半空,院子里也冷起来,下人们早就等不住睡下了,宅内再也没有半点人声。
  说完后他望着我露出宽心的笑容,我怔在当场,连声说了几个“你”之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果然,我听到他的声音,“既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甩开他的手站起,走出几步后背对着他,痛的心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思绪中回到了数年前,父亲一身的血污出现在大厅,然后的情形不容我再回想,支离破碎,怎么都缝补不起。
  身后是他的声音,温和而决裂的话字字不落的传入我的耳中,“岳父大人出事后,夫人你可曾想过若是能报得杀父之雠,可毅然赴死?目前的情势之于我,也是一样。”
  尽管浑身直抖,我仍能听到自己说,“你还未给孩子取名。”
  “《尚书》里有君奭一篇,就叫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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