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41/49页


  “莫非……”李慎哑然,“是你信里所提的那位宰相千金?”
  就算是李奭没有回话,李慎已经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了原委,沉默后轻轻一叹,“千里迢迢得跟了来,倒真是一片真心。可惜婶婶却执意不肯……”
  走到了母亲房外,看到下人不停的进出,他一愣,扯住一个下人问了几句,得知来人并无大碍,绷得紧紧地脸终于松下来;又在雪中站了片刻,等无人再进出,才敲了门进去。

  第 4 章

  屋内灯光很亮,微小的地方也可以看清,可却是寂静无声。李奭进屋时,发觉母亲坐在榻上正翻看着不知什么书,直到他进来都没有用多余的目光看他;而阿姨坐在母亲身旁,一言不发的看着床上,李奭顺着阿姨的眼光看过去,范荏柔坐屋内的床上,勾着头,一动也不动,但是脸在灯光下显的尤其苍白。
  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灯光将屋内几个人的身影投在灰墙上,更是一种格外的静谧。
  李奭心里蓦然一僵,在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前他已经跪在案前,也许是太用力的原因,膝盖撞地的闷响惊动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范荏柔此刻才发觉李奭进了屋,先愣了愣,一抹欣喜从脸上划过,脸颊顿时有了血色,匆匆穿鞋下床,走到李奭的身边,也跪了下去。
  萧信旋现在才把目光从书上抬起,缓慢的打量了他们两人一眼,淡淡的说,“范小姐,你跟我非亲非故,怎么行这样的大礼。”
  闻言李奭眼皮一跳,默了默沉声说,“母亲,事情与她无干,您可以迁怒于我,但请不要责怪她。”
  “来者是客,这个道理,是我教你的么。”
  愣了愣,李奭才涩然答,“是。母亲。”
  “既然是客,那她跪在我面前做什么,”再看一眼他们,“扶她起来。”
  李奭伸手欲扶,却被范荏柔躲开,不可避免的两人目光相撞。大约都在对方的目光里找到了许久未见的那种神色,顿时亦感到失去许久的安心,范荏柔便自进屋后第一次开口,“伯母,我听母亲说,您跟我父亲有同窗之谊,我跪长辈,当不为过。”
  说话时略略低了头,目光只能看到着案上的琴。她母亲善琴,家中名琴无数,自小见得也多,只是略略一扫眼就知道案上的琴亦是极其难得的好琴;此时想起离开上启前在在家中所听到的对话,掩下心中的诧异,怔怔间抬了眼朝上面的人看去。上面的人手里左手持书,神态专注,丝毫不为她刚才的话所动,在案上的灯光下,眸色湛然;听完这话许久没有作声,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看她,眼底没有亲切,唯一可循的只是隔山隔水的冷漠。
  范荏柔自昏迷中醒来后,一直不敢细心的打量萧信旋,此刻才是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她从小听人说母亲容貌绝佳,如今也不怎么显老;面前的人亦然,而且多了母亲身上没有的那份冷静;想到这里,数日来的坚持顿时散去了大半。
  墙角里的火炉烧的旺,李奭觉得热气一阵阵的热气涌上了眉头,话就脱口而出,“母亲,请您代我辞去萧家的婚事。”
  此言一出,屋子内顿时静了。范荏柔心下涌起了极大的宽慰,侧了头看了李奭一眼,容颜分明,紧紧抿着嘴,带着让人格外动容的坚毅神情。
  萧信旋并不吃惊,将书放到琴旁,目光平静,“你这样置萧念与何地。”
  “我已经负荏柔于先,难道母亲希望我负萧姑娘于后?”李奭开口说,“何况刚定下亲事不过一两月,礼数未全……”
  “婚姻大事听父母之言。岂容的你胡来!”
  淡淡说完这一句,萧信旋冷冷看一眼下面所跪之人,“范小姐,你私逃出府就是为了见奭儿,如今既见到了奭儿,有什么话请在今日说完。我已经让人准备了车马,明日即送你回上启。”
  “母亲……”李奭身子一僵,看清楚母亲的神色后,声音截在了半空。
  范荏柔抬头看了看萧信旋,忽的忆起离家前一日。她跟母亲在房内调试琴弦,父亲忽然出现在门口,因刚下朝穿着一身朝服,却不进屋,只是默默看着她们母女试弦;许久才说了一句“她总是弹不好琴。”声音本来是轻的,可是那时太静,她们都听到了;她尚不解其意,母亲已经变色,不再管她是否在场,直直的说,“原来,这么多年你都一直在想着她。”
  父亲没有回答,眼底暗光一现,掉头就走;母亲盯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你想什么,我从来也管不了。”
  从未看到父母争吵的样子,她被父母的这番神情唬了一跳,许久才问母亲他们说的是什么人;母亲盯着她,默了许久后才跟她讲了数年前的旧事……
  想起母亲的那番话,范荏柔抬头看了萧信旋一眼,打断了李奭欲出口的话,“伯母,原您若因李大人的死而不愿接纳我,我无话可说;可如今李奭既入朝为官,跟我父亲是一殿之臣,当年的事情便已经过去……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果然如同我母亲所言,您一直挂念在兹的却是我父亲当年负了您,所以尽数归罪于我……”
  谁也不曾想到范荏柔冷不防说出这话,屋内又是一片安静。李奭并不知道的母亲跟宰相之间的过往,刚刚听到范荏柔的这番话,一时又惊又怒,侧头看到她声音颤抖,脸色惨白,下唇已经咬的快要出血,不由的心惊,未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母亲,原来是这样么。”
  萧信旋的神色没有怎么变,只是微微的一笼手,安静的看着下面的人;可琉璃的脸色大变,厉声说,“有你这样跟母亲说话的吗。”
  这话刚出口,李奭已经后悔,可依旧倔强的盯着膝下的地板,也不认错,跪着等在那里;萧信旋淡淡看着两人,目光长时间的落在两人身上,就算是这间屋子暖如春日,可他们依旧被盯得冷汗淋漓。僵持的越久,两人身上越冷,李奭慢慢察觉到母亲神色的变化,心里的悔意也一丝丝的蔓延,可在开口认错之前,听到母亲冰冷的声音。
  “我毕竟不是你的生母。”
  看到母亲平静的说出这话,李奭闻言大骇,本来因为激动而发红的脸色顿时血色全消,浑身僵硬的无法动弹。范荏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萧信旋神态平和,清静如水,只是眼底的冰冷不论怎么都掩藏不住,就像是漆黑的夜里一线灯光透门而出。
  萧信旋端起案上的茶喝了一口,盯着角落的火炉,紧了紧衣服,“我话已至此。要怎么做,随便你。你既然已经大了,你生母临终托我之事,我也做到了。从此后,你就别叫我母亲。”
  然后再拿起案上的书,转头看着琉璃,笑了一下,“咱们明日动身回丰林去。”
  “母亲,孩儿不孝。”李奭此时方才意识到什么,重重的磕下头,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不清不楚的脑子忽然一顿,想起几年前似乎也有相同的场景发生。
  那时他刚自重泉蔺家回来,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出仕为官;那时祖母已经病重,母亲正在喂祖母喝药。听了这话后,祖母几不可见的摇头,低低的说不可;母亲将药碗放下,宽慰了祖母几句,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徐徐而言,“也好。男儿也当有志于天下,但记得家训即可。”随着记忆想起来的还有平日总总,幼时生病时母亲守在床前不眠不休;还有母亲是怎么一字一句的教自己念书……
  愣在一旁的范荏柔看到萧信旋翻着手中的书,恍若完全不察觉李奭跪倒在前,不论他叫了几声母亲,声音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许久后李奭抬起头来,额头发红,呆呆望着前方,眼里什么都不再有。
  绝望泛上了范荏柔的心头,她嘴角闪出一丝苦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外走;刚走到门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下人的声音传来,“萧夫人,外面来了人送了一封信。”
  下人送信进屋时,范荏柔无意撇到的信上的字,不由得一震,徐徐转头,见到萧信旋从下人手上接过信,一言不发的正在拆开;下人看到李奭跪在案前一动不动时,便觉得气氛不对,在看到萧夫人跟琉璃都是一脸的沉重,心下不由得胆怯,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夫人,来人说想见夫人,顺便接范小姐回去。”
  萧信旋看着屋内一站一跪的两人,都是心神俱裂的样子,强自挪开目光不看;吩咐下人暂且等候,一眼扫过信,嘴角勾出一个苍白的笑,将案上的琴推至一旁,提笔写了回信,然后把信递给下人送出,淡淡的说,“既然有人来接范小姐回去,那最好不过。不论来人是谁,我都不见,把信交给他们即可。”
  琉璃一直在旁默看,此刻才看清她写的是“宰相大人德盛位尊,人臣无二,李家小族,未敢与大人结亲。望见谅”,不过寥寥数字,她却放下心来,走到案前,将默然无语的李奭自地上拉起来,他跟同样绝望的范荏柔送出屋外,低声叹了口气。
  在外面被风雪吹打后,李奭才逐一的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面对范荏柔单薄的笑容,惟有默然相对,雪落了一身也不知。许久才喃喃说,“你明日走好。我不送你了。”
  范荏柔没有回答,认识他的那段时日里发生的事情在眼前一一闪现,怔怔间了笑一笑,眼眶乍红,“我千里迢迢的跟来,是想问问为什么……如今既见到你的母亲,我就知道了……”
  日后李奭再想起范荏柔时,其余的都不记得了,惟记得那日晚上她逝去的背影,单薄而倔强,几次都欲倒,却依旧勉力支持的走下去。
  不知在雪地里站了多久,等到浑身发冷,李奭再一回头,母亲屋里的灯依然亮着。默了片刻,他还是走了过去。抬手敲门,却被屋内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声给惊到。
  惟有愧疚。
  迟疑间他听到琉璃低声叹息,“小姐,你这又是何苦,把他们逼到如此地步。”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哪有两全之事……我再也无法可想。”
  “只可惜世上再没有人懂你的心意。”
  母亲的咳嗽慢慢低下去,“他毕竟不是我的亲生,而是李家血脉……倘若是我亲生,我决计不让他出仕为官。年轻时我也曾遗憾没有孩子,不过后来只是庆幸……”

  第 5 章

  余下的几日,除了偶有下人猜测那位来了又走的小姐到底是何身份,各类的猜测不过延续了几日就消退下去,然后再没有人提起此事,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其实改不改变,都只在个人心头了。
  数日后,李奭终于辞别家人,如期赶到均州赴任。在他的印象中,均州的荒凉倒全在意料中,人丁依旧单薄稀少,与数年前相比,不见的长进;百姓生活困苦,处处都是荒芜废弃多年的农田,杂草树木也处处可见,旧日情状在他脑中一一浮现。
  第一次跟母亲去均州时,这里的情况比现在更加凄苦,刚刚经过战火洗劫,哀鸿遍野,骸骨委积,千里无人。母亲盯看着废弃的均州城墙,握着他的手,轻声的念“荡荡其无人,遂不御乎千里。”
  念完后母亲惨惨的一笑,“我终究错了……”
  建平十二年,胤朝欲迁兖,均州齐民入胤,此举不得人心,百姓大多不服,半年内造反举事自立为王者比比皆是——齐之故境,大抵皆反。朝中派兵平乱,这一平乱便又是两年。其间均州百姓死伤最多,最大的一次战线绵延数十里,死伤不可胜计,鏖战的惨烈虽事后数十年,参战的人也是谈战色变。
  李奭虽然小,但这段事情他却在平日中母亲跟伯父的谈话中听的七七八八,母亲念的内容他固然不解,可他依稀感觉到,母亲这是后悔与自责。
  他扯了扯母亲素白的衣角,母亲低了头看他,半蹲下来,手附上他的脸,手指上没有半点热度,冰冷霎那间传递到他的全身,不由得向后缩了缩;母亲一愣后勾出一个笑,挪开手,指着城墙说,低低的说,“果真是时节如流,岁月骛过。物不存,人已亡……”
  此刻看到兖州城外的景象,李奭忽然悟到了母亲那时的感受,虽未有一字言哀而哀倾刻忽至。
  李奭在兖州任州牧期间,厉精为治,一如当年他的父亲,劝课农桑,教民礼义,不过数月均州的风俗便大大改观;到第二年九月时,州内已经开始渐渐的繁盛起来,李奭故此颇受百姓爱戴,名声也渐渐传来。
  名声既大,那年十月他告假回乡成婚之时,除了李萧两家的客人,还有不少人慕名前来道贺,送来彩礼,来往的车马不绝,在李家大门外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丝竹人声交相,座中人人脸上浮出喜色,举杯不停。
  喜庆的气氛中,李奭手牵着新人从车上缓缓走下,萧念虽然头戴帷帽,可观其身型气度,跟持着她手走在一旁的李奭极为搭配,主色为大红的喜服穿在二人身上也格外合身,来客便知乃是一对璧人,赞语不断。
  李奭持起萧念的手时,不由得一惊,她的手心潮湿,汗意淋淋,脚下的步子却还是稳着,面纱下的端丽容颜平静而遥远,下车的那个瞬间,目光斜斜的挑入云端,似看到了什么,又像没有看到什么。那样的神情叫李奭一直异样的心里忽然踏实了下来,微笑着携起他的手,一步步的向大厅里走去。
  喜筵闹到了半夜才散去。家中的长辈早就以精神不济而会屋歇息,李奭送走了大部分宾客后被人哄笑着送回喜房,进屋后看到萧念坐在床边,绞着双手,似乎惴惴不安。他顿时想起今日在成礼之时,伯父说完祝贺之词后,母亲便伸手扶起他们起来,那时的眼神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释然。
  他在门口停了一停,轻轻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了定了会,发觉她肩头抖的厉害,轻轻的将手搭上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掀开了她的帷帽;萧念眼前忽的一亮,觉得有些不适,更紧张的厉害,可是面前的人却不能不见,就缓缓抬头,面前的人眉目分明,鬓发如点漆,神情是温和而亲切。
  尽管她脂粉较浓,可眸子里的清华分毫不减,跟一年前巧遇的时候相比,更多了一份稳沉秀美。李奭避开她的目光,随手将帽子放到一旁,坐到她身边,低声说,“今日辛苦你了。”
  一年前的记忆跟如今的面前的人重叠起来,萧念明显有些惊讶住,最初的羞怯跟惊讶混在一起,她微微偏了头,无言的盯着眼前的人,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低下头轻声说,“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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