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崖惊风》第43/49页


  第 7 章

  车在护国寺门口停下,几人便下了车;其实那时的护国寺也已经毁了大半,车可以一直驶进山下,萧信旋却执意不肯,在门口下了车走进去。
  萧念刚到均州后,也曾跟着李奭去外祖父的灵前祭扫过,此时再去,也没觉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更加安静了。墓前相当干净整洁,四周松柏参天,格外宁静;坟土上的草也长的格外茂盛。几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李奭见到母亲跪在墓前,抿着下唇,神情格外专注;这样的神情他虽看到过数次,次次都让他如小时候一般心惊。
  此刻日已向哺,日光在地上拉出几人长长的影子,人影树荫混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开;许久后萧信旋动了动,欲站起来,萧念急忙上前扶住她,却在不经意间发现她眼底亮光一滚,随即隐没,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站稳后,李奭便出声建议说,天色不早了,不如早归;萧信旋抬眼看看天色,时间确实很晚,轻微的一叹,“终究是要走的。”
  萧念出言劝慰,“母亲,日后也可以再来的。”
  萧信旋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再回头;直到走到寺门处,她才停下了脚步,虽然早就看不到墓,回头深看了一眼。那样怀念追忆的眼神,让李奭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事情很小,小到他都以为自己忘记了。
  可一旦想起来,却是再清楚没有的,甚至连母亲接到那封信时所穿的素色衣裙都生动起来,送那封信的人是蔺叔叔,那时他还不认识,只听到大伯父说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母亲微笑着跟他招呼后接过信,越看神色越冷,最后将信撕的粉碎,掷于地上,冷冷的盯着来人,说,请回去告诉你家主公,迁葬我父亲这类小事,不牢他费心,何况我也没有这个意思;至于追加美谥,那就更不必谈,除非我死。
  蔺叔叔本来是一言不发的坐着,在听到母亲的那句话后离座而起,弯腰将散落一地的碎纸片一片片拾起来,撰在手里后深深一揖,坦诚的开口,李夫人,主公一直觉得歉疚于您;范大人也是。我虽不知其故,但他们的真诚却是不假。
  听完这话,母亲的脸色巨变,艰难的说,当年你送我回彭城,这件事我一直铭感于心。你若来拜访,我不会拒绝,若是其余人,我根本不会让他们踏进李家大门半步。终我一生,都不会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蔺叔叔听完后再揖了一揖,郑重其事的说,今日这番话在下说的唐突了,请李夫人见谅。
  母亲神色缓和了些,伸手捂着胸口说,为人臣而为其主所用,你也没有错。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后来李奭将这件事讲给萧念听,萧念听完后讶然,你知道那封信到底是谁写的么;李奭沉默了半晌,说,你想想,普天之下谁还能有权追加谥号。萧念不觉动容,心中想法千万,散在一起如同乱麻,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下的几日萧念陪着她去看了曾经的住处,那时候宰相府邸如今也没有了,成了一片草地,唯一可以查看到当年痕迹的就是草地上的几颗大树,琉璃轻声一叹,“树依旧在,可是人却没有了,连半块瓦片都寻不到。”
  绿草如茵,老树新枝,萧信旋环顾四下,指着那几棵树问琉璃,“是不是比我们当年离开的时候长高了好些。”
  “都过了三十年,怎么能不长高呢。”
  “当年无奈之下才离开,本以为此生再也回不来了……”
  琉璃不知道看着哪里,目光有些散,嘴角却带着笑,“当年我在宫中,我每晚都能梦到这里,在梦里,这几棵树一直没有变过。白天也老想着梦里的事情,有时一天都回不过来神。”
  随意的对话落到萧念耳中,她无法接口,心里却酸涩难忍。她只知道母亲在外祖父去世后就没有了踪迹,失踪了一年多,回来后就嫁给了父亲;就这些已知的事情,也不难想到她年轻时所吃的苦。可这几日下来,萧念却察觉到母亲的经历绝非她自己说的那样单薄,可是她却并不打算再跟任何人述说。
  在均州没有呆上几日,萧信旋便执意赶回彭城去,李奭也不能反对,只是在她们预备走的前一个晚上他去房内找母亲,站在门外时听到了屋内极力压抑的咳嗽声,数日来的点滴涌上心头,再也抑制不住的大惊失色;就算这时,也不失了冷静,吩咐下人叫萧念,下人走到半路,他又叫住,神不守舍的补上一句“快请大夫”,交待完毕再深深的吸了口气,抬手敲门。
  等到萧念赶来后再等了片刻,琉璃才打开门,脸色凝重,指了指屋内,示意他们轻点声音,才将二人带进屋子。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萧信旋闭眸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布毯;在案上的灯光下下脸上的病容再也掩不住,惨白如纸,眼角的纹路似乎也更深了些。
  琉璃看到两人惊恐的神色,摇头苦笑,弯下腰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伸手扶她起来;萧念也不要人说,坐到她身边的另一个位子,手绕到她的后背,却蓦然一惊——原来母亲这么瘦,而她一直都没发现。
  萧信旋那时灰朦朦一片,努力睁眼看清跪在前方满脸焦灼的年轻人,撑出一个笑,眼睛顿时也亮了不少,那瞬间众人似都有了错觉,以为她从未生病过;李奭看清母亲脸上真正的表情,哑着嗓子问,“母亲,您一直瞒着我们。”
  笑了笑,萧信旋虚弱的开口,“反反复复的也是多次了,不用担心。也不是什么大事。”
  “您……”
  声音未完已经哽咽,萧念却比他冷静得多,轻轻接过话,“母亲,你都病成这样,日后少操一点心,安心在这里养病。”
  萧信旋挪出一点力气摇头,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果断,“明日我一定要回去。”
  说完这句,就再也撑不起精神,闭上眼靠在萧念的肩上,沉沉的睡了过去。几个人在床边一直呆呆的守着,直到大夫来诊了脉,诊后却不说话,示意李奭走到屋外才缓缓的说,沉疴日久,能撑到如今已是难得;以后的日子,能过一日也就少了一日。李奭扫一眼屋内,灯光从门缝里透出一线,照的他眼前一花,想问大夫的话在心里肆意的散乱成一个一个字,再也无法连成句子。
  也许是那晚的药起了作用,第二天早上萧信旋醒过来的时候精神好了许多,依旧坚持要回彭城,李奭怎么劝说也拦不住,萧念出声安慰李奭,说陪着母亲一起回去。也无别的更好的方法,事情终就这么定下来,那日午后,李奭送母亲出了城,送到数里之外都不肯走,一直絮絮说着儿时的旧事,萧信旋微笑听着,偶尔插上两句话。直到时间已经不能再拖,萧念才叫住了他,轻声劝他回去。
  多年后李奭尤记得他那日骑在马上,默看着母亲所乘的车辆随着轧轧声响而走远,在光影中一点点的缩小,最后消失广袤的原野尽头。许久后僵硬麻木的身体才有了知觉,无意识的抬起手臂碰了碰脸,才发觉不知何时,脸上全都是水。
  半个月后李奭接到萧念写来的家信,说是已经回到了彭城,一路平安,母亲的身体也比离开时好的多。这封信让他暂时放下心来,马上复信让萧念继续留在彭城照顾母亲,终于把大半心思重新放回政务上。不过他在均州却也只呆了三年不到,第二年五六月间,朝中诏书又到,别的没有多谈,只让他即日起程回京述职。
  又是一番千里奔波。
  回京的当日,李奭还没作等坐稳,就被宣诏进宫面圣。从宫内出来,他的心就如同沉入潭底。虽然小皇帝没有说多余的什么,只是例行公事的问了数句,可隐隐的不满之意却在言谈中有意无意的露了出来。
  心思重重的回了家,李钺带着人早就等在门口,焦灼的不可名状,李奭一愣,目光转向李钺身边的人,想起他是彭城家里的下人,心更沉的厉害,出言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来人一脸风尘,嗓子半哑的说,“公子,夫人病重。”
  眼前陡然一黑,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半晌喘不过来气,然而嘴里却在问,“大夫看过了么。说了什么。”
  迟疑了一阵后来人的声音更加低,“走的时候,大夫说就是这两日了……按夫人的意思,根本不想让人告诉公子,是少夫人偷偷让我来告诉公子。”
  有那么片刻李奭的神情瞬息万变,手里的皇帝刚刚赐下长箱的也轰然落地,狠狠的砸到了站的他的脚,如同被砸醒,他也不理,转身就向外走;李钺因为站的近,也被砸到脚,正疼得缓不过来时看到李奭向外走,忍着疼叫,“公子,您去哪里。”
  “让人准备快马,我去宫中告假返乡。”

  第 8 章

  自宫中出来时,忽然变了天。那时天色已近傍晚,天边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艳丽的色彩,取而代之的是阴黑的天空。偶有光芒从黑云层间透出,是一种暗淡的惨白色,在这种奇特的环境中,整个宫闱处处都是灰暗,让人心情不由自主的抑郁。
  再宫内没有走出几步,一阵响亮的雷声同李奭头顶上滚过,未等他从震惊里缓过来,又听到雷声在宫闱中碰来撞去引起的阴沉抑郁的回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绵绵不绝。他抬头看天色更加暗,雨随时都可以撒下来,就更加快了脚步,头也不抬的向外疾走。
  “李大人留步。”
  听到有人叫了数声,李奭不得已,缓慢的转回头去看是何人唤他。可没有料到的是,他首先看到的却不是唤住他的人,却是另一幕景象——透过回廊,他看到一层层宫阙尽数笼在灰暗的阴影中,更远处的就是灰蒙蒙一片,让人无法察觉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一片晦涩中,接二连三的亮起了灯,一盏盏的灯相隔不过几丈,片刻间,到处都是微薄的点点红光,随着风在阴暗的空中晃动。
  许久后,李奭才看清叫住他的几人,虽然他们都是较熟识的,可他只看到了其中的一人,身穿对襟宰相朝服,宽袍大袖,神情平淡冷静,不着任何痕迹,负手立在几人间,宰相风度怎么也掩饰不住。李奭向其余几人拱手后,转向他,弯腰施礼,“下官见过宰相大人。”
  不等他再次开口,刚才叫住他的那人神色诡异的一笑后问,“不是说李大人今日刚刚到京么,据说皇上对大人格外器重,还赐了东西给您……怎么不到两个时辰,宫内又有了大人告假还家的传言呢。”
  李奭没有多看他,只是木然对范溪瓴微一弯腰,“返乡并不是传言;请宰相大人允许我告退。”
  抬头见到范溪瓴对身边几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行退下,那几人退下后,数丈内再无旁人,此时他才沉静地第一次发问,“你家出了什么事情。”
  声音从容不迫的,虽然压的低,李奭却刚好可以听到。并不奇怪他怎么知道家中出了事情,李奭盯着灰蒙蒙的远处,压下心里的一阵阵的颤动,冷冷的开口,“下官的家事,不劳大人费心。”
  抬腿欲走。
  脚才踏出一步,再次听到身后冷峻的声音再重复了一次刚刚的问题,“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冷静甚至是严厉的声音叫李奭驻足,他狠狠的转了头,丝毫不畏惧的直视他的眼睛,可四周太幽暗,对方的神情他丝毫也看不请。大风渐渐凄紧,悲怆中李奭终于开口,“母亲病重……只怕现在已经……”
  说完这句他再也发出任何声音,倔强的不肯转头,竟是想从他身上看出过往的数十年岁月。僵持间一抹极强的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二人的脸,都是苍白惊恐的面孔,朝服上的纹样勾画栩栩如生;李奭在这一闪即过的亮光下发现他深邃眼底处一抹暗光,依旧站的笔直,纹丝不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寒意从脚底升起,李奭冷冷的一笑,再也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
  宫中的内侍站在远处看到宰相大人站在殿前宽大的回廊下跟李奭说话,又得到了别人的嘱咐,谁也不敢靠近;等看到李奭走远后,才有胆大的提着灯走了过去,离宰相的背影数步之遥时,却冷不防看到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竟是狠狠的拧在一处,关节处捏的发白,手上的青筋亦是的清清楚楚。
  内侍一下惊退数步,手中的数盏灯也掉在地上,然后内侍看到宰相转头看着他,或许是天色太暗而看不出神态有什么异常,只是向着他淡淡的说,似乎要下雨了,让人把灯挂上吧。
  余音犹在,雷雨倾盆而至。
  日夜兼程的赶回彭城,平日需要半月的时间,如今只花了七八日。家中大宅远远浮现在眼前时,李奭的手狠狠的一哆嗦,一鞭重重挥在马上,马受了惊发足向前狂奔,眼前的一切在李奭面前也跟明白了起来。
  大门紧闭,无人来往进出,安静的异于平常;门楣上的白幔无声的随着风轻荡,格外刺眼。
  李奭的脸色发青,身形在马上摇摇欲坠;同行的两人正欲惊呼出声时,他却强自坚持住,抓紧了缰绳翻身下马,两人眼前一花,在看时他已经站在门口,一下一下的狠狠捶门。片刻后大门缓缓被打开,两道目光在空中撞上,不免都是一惊,然后铺天盖地的悲痛浮上脑门。
  萧念让人打开门时怎么也没有料到是来人是李奭,神情明明已经交瘁不堪,可眼睛亮的吓人。她愣愣的看了在看后才终于确定下来,本想他问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惨淡的一笑;李奭在她的笑意里体会了所有的意思,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发软,一手按到门上,沙着喉咙问,“母亲怎么样了。”
  萧念无言的凝视了他许久,回头看了看大厅,伸手在空中笔画一下;李奭顺着她的手指看了四周,觉得眼前一片白,所有的力气被抽走,人向地上滑下。萧念忍住泪,伸手扶他起来,却搀不动,茫然中听到他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日前……今日一早下葬……”
  “葬在哪里。”
  “母亲生前说……要跟父亲合葬……”
  “我要去。”
  李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外走,可一站起来,目光所能看到的一切都东倒西歪,不等他真正的反应过来,人就歪向了大门,手脚都重的提不起一点劲,然后眼前一黑,就不醒人事。
  因为母亲病重,萧念不分日夜的照顾,人去世后她又连续熬了几个晚上,精神实在不济,自己也病了,下葬那日下人不忍打扰,她睡醒后才发现众人已经走了,正欲追出去时,在门口欲上了李奭归乡。因为实在没有半分力气,萧念也依在门旁,让宅内余下的几个下人把李奭被进房间,自己揣了两口气后问一旁尚有些精神李钺,出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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