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冯至)》第11/17页



年迈的『妇』女填下“吸血鬼”。

“如果您想知道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的故事,”男子说:“那么,您不应该问我。这就是说,您专程来找我纯粹白费力气。这辆小汽车的故事尽人皆知,《小报》也对此作了报道。它爆炸了。如炸弹一般爆炸了。向别人打听,就能知道究竟是怎么一个故事。您可以在大街上拦住一个人,这个故事尽人皆知,家喻户晓。不,您瞧,我什么也不说。可怕,这是个可怕的故事。这辆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已经在烈日下曝晒了很长时间。它是白铁皮制成的。您瞧,我可不会将全部过程都讲给您听。您再让人讲讲戒指的故事。戒指是故事的一部分,您记得戒指吗?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男子穿上大衣,将围巾围在脖子上,开了门,消失在『迷』雾中。

讲台后面的年迈『妇』女开口说道:“因为这辆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我们都出了名。外地人蜂拥而至,也就是说,这里旅游业一时欣欣向荣起来。我们这里有市大教堂,有巴蒂斯泰罗、皮洛塔和美术馆等旅游胜地,但是谁也不去留意这些。他们是为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而来。您知道,他们来自远方,还来自国外。首先,他们来自法国,因为石油工程师的妻子是法国人。您知道吗?离我们这里二十公里处也产石油,但是石油资源已濒临枯竭。石油工程师的妻子动身去了法国,他却一点也不关心将小汽车存放到车库。人们推测,有人睡在车内。您明白吗?”

“那么爆炸呢?”我问。

“怎么,您还不明白?酷热,难道酷热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我明白不了。

“那么,您不妨试着去设想一下一具尸体会怎样?这样说吧,在夏日的酷热下,在封闭的汽车内,尸体会怎么样?”

我茫然不解地瞧着女人。

“腐烂,”年迈的『妇』女叫道。“对吗?至于其余的东西,您能够想象出来,不用我多说。另外,我们这么说吧,还有悬而未决的部分。当您讲述一个故事时,首先应该知道谁是主角。举例来说,现在我去看歌剧,假若他们让我看到了一切,唯独不让我看主角,那么,歌剧的情节就遭到彻底的破坏。举例是我的专长,但是我常常举错例子,歌剧这个例子也不妥贴,请您多多原谅。”

“别客气,请您继续说下去。”我催促道。

“我已经给您讲得太多了。其余部分你可以推断出来。它是与香皂同样轰动的一大新闻。也许,您能找到一个人,他会给您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在巴列拉・索尔费里诺,有一个售报人,您去找他吧。售报人具有优势,事件发生时,他能阅读到各家报纸。我仅仅看《小报》等米兰报纸。尽管如此,但是有些事连他也不知道,确实一无所知。”

我走近大门,透过玻璃打量外面。雾依然是浓浓的。它不再呈黄『色』,而是近于黑『色』,空气寒冷而沉重。上街很困难。升空起飞也不值得考虑,但是我还是考虑到了这点。再也看不见灯光,再也听不到声音,但是在黑『色』和昏暗中还能分辨出雾像一条激怒的蛇那样盘缠、卷曲和旋冲着

我必须加快行动。下一场戏在巴列拉・索尔费里诺的售报人那里展开。他正等待着我,我走进『迷』雾之中,像一个紧跟在电影情节后面,不得不从这场戏到另一场戏的人一样奔跑着,每场戏都在不同的地点展开。如果他来晚了,那么戏已经开始。我跳上一辆打着铃,缓慢行驶的有轨电车,马上催促司机道,快点,开快点。但是他不予理睬,因为司机被禁止同乘客交谈。快开,我又催促说,戏即将开始。

请您别再去想那个故事,巴列拉・索尔费里诺的售报人说,最好将它忘掉。我们本地人生来如此,喜欢开各种各样的玩笑。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您是个外地人,您不应该轻信所有的那些传闻。我们这一带人尽爱吹牛,您听我的。伦戈帕尔马大街上的那辆汽车?外地的报纸也对此作了报道,但是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您相信报纸吗?不,我不相信。一个在报社工作已达 15 年之久的人对他这样说。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爆炸确有其事,一点不假。尽管如此,但是还有爆炸的方式呢?真理有千条万条,谬误也有千条万条。您知道汽车里有什么吗?里面有一些南瓜。它们遇热发酵,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南瓜就像甘油炸『药』一样,您知道吗?

现在我来告诉您一件事,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下午三时,人们听到轰隆一声。当时,大家都在午睡,或者在树荫下和在家里休息。这样,也就没有目击者。人们起初说,汽车内藏着一枚炸弹,震碎了窗玻璃,等等。要讲清楚震碎玻璃之前的情况,太费劲了。后来我来了,讲述了那姑娘的事。想必有人告诉您了。这位无家可归的姑娘天天夜里都睡在伦戈帕尔马大街的那辆汽车里。您怎么看?大家都喜欢这位姑娘的故事,报纸开始予以报道。我们这一带人尽爱吹牛。您明白吗?我一言,你一语,一下就拼凑成一部长篇小说,最后刊登在报纸上。戒指呢?这也是吹牛。谁见到了这枚戒指?有人说见过这枚戒指?他说得不对。里面所写的名字完全是由我虚构出来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名字,米丽亚姆。

在卡普拉祖卡桥的那一边,与全国劳动者救济机构所在地等高的伦戈帕尔马大街上,还残存着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的残旧车架。它被遗弃在那里,生了锈,既没有轮胎,也没有座椅,车灯也是一个空壳,成了一具残骸。金属板已经变形,仿佛是车内的爆炸撞击所致。缺了一个车门,这证实了爆炸之说,但是爆炸的『性』质依然悬而未决。

事实是售报人说了谎话,也就是说,当他说这是谎言时,说的倒是真话。究竟为什么?为了掩饰什么?我登上了通往全国劳动者救济机构所在地的低矮台阶。从新抹的泥灰可以判断出,许多窗玻璃刚换不久。那么汽车确实爆炸了,打碎了窗玻璃。我们寄希望于什么,我自言自语道,我应该寄希望于什么?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结局不可能是这样的,这决不是结局。

你正在做的这个支离破碎的梦何等可怕,我自言自语道,这个毫无意义,只能给你带来莫名其妙的恐惧心的梦何等可怕。我从这场戏跳到另一场戏,登上了正在行驶的有轨电车,我还跑步,现在厌恶在那座城市里来回奔跑,我不想提这座城市的名字。为什么你跑个不停?我反问自己道,但是我仍然奔跑着。这一大通喘气,这一奔跑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至少你知道为什么奔跑?是你跟在别人的后面奔跑吧,还是别人跟在你的后面奔跑?是追踪呢,还是逃跑?街道上的雾,玩填字游戏的女人,巴列拉・索尔费里诺的售报人,汽缸容量为 600 立方厘米的加宽小汽车,一切真真假假的故事,它们都有什么意义呢?根据圆梦的经典书籍的说法,雾是不祥之兆,可是现在雾正在渐渐消失。

我坐在全国劳动者救济机构所在地的台阶上。那是下午三时,接近《广播邮报》戏称的立体声播出时间,即嘈声四起,人声鼎沸的时间,嘈声和人声不绝于耳,在空中的马可尼电磁波上跃动。如果梦真能反映隐藏的愿望,那么我可能愿意倒退到梦境。但是这是徒劳的,我自言自语道,如果一个人倒退到梦境,只是为了图个清静,为了不听到这些噪音和人声,那么,这也是徒劳的。你应该为你的梦另找一个地方,我自言自语道,你正在做的这个支离破碎的梦何等可怕。我必须快跑,因为另一场戏即将开始。

航空俱乐部的小型机场位于城市的北部。它有铺设在砾石上的钢筋结构跑道和低矮的飞机库,周围都是草坪,四面由绿篱笆团团围住。我晚到了几分钟,市政当局的人已经率先到达。又高又瘦的《小报》社长透过眼镜镜片瞧着我。指挥员给我打了个旗语,出发。我已经开始在连接跑道的路上飞奔,当到达跑道中途时,我凭着娴熟的动作,升到空中。

空气暖和而诱人,在热空气的推动下,我盘旋飞行在城市的上空,掠过钟楼的尖顶,屋顶上烟囱的顶部和电线杆。在梦境中,人们可以说是幸福的,我也是幸福的,至少我认为这是幸福。空气灌进我的衣服,吹鼓起的裤子、茄克和衬衫。领带在欢乐地来回飘拂。我四处飞行,还倒退着飞行,做各种技巧动作,像战时的德国斯图卡斯轰炸机那样俯冲而下,然后又直线上升,或者上升到高高的天空,然后脑袋,双臂和双腿迎着风,重重地落到离地 50米至 100 米的低空,再恢复正常的飞行,开始优雅地在空中盘旋,仿佛我的动作是在一支交响乐的伴奏之下进行的。我穿越拱形的桥洞,市民倾城出动,惊讶地观看着这一情景。湍流枯竭,否则,我可以溅起阵阵水花,打湿云集在那里看热闹的人们。有人挥舞着手帕,以示敬意。留神高压线,我提醒自己说,谁碰上高压线,谁就会丧命。怎么燕子就没有丧命?也许,我也能够像燕子那样伫立在高压线上。与其说我是一只燕子,不如说我是一架飞机。我降低高度,在旧城的上空滑翔,向坐在酒店里的人们致意,我的下面是笔直的埃米利亚大街,街上汽车和自行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如果我再升高的话,那么我能将巴列拉・维托里奥与巴列拉・马西莫・达泽利奥之间,巴列拉・索尔费里诺与立交桥之间的整个城市及外围和向南方山区辐『射』的各条道路一览无余。

我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指南针,指南针由一根表带系住。也许我体内还有其它的仪器仪表,也许没有。总而言之,我航行得很好。沿着湍流的河床刮来阵阵狂风,吹散着剩余的雾气,那里,高处的空气是暖和温柔的,下面,屋顶在阳光下放『射』出光芒,有轨电车的电线和窗户的玻璃在闪烁。为了看我,很多人登上平台,有的还登上屋顶,路上的交通为之而堵塞。第二天,全城将会议论此事,也就是议论在城市上空飞行的我,《小报》特别刊载文章,我将会将文章让米丽亚姆阅读。我又围绕市大教堂的钟楼,在巴里拉面食厂的烟囱上方盘旋。大家都仰头望着我。一股十足的疯狂劲头。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圣书给飞行所下的定义是:运气、莫大的荣誉和财富。

当你看到一辆满载着一捆捆稻草的卡车在一条公路上向南疾驰,过不多久,另一辆满载着一捆捆稻草的卡车在同一条公路上向北疾驰时,你别打听,也别说这些稻草能否卸在原处。别去管它,走你自己的路。当你奔向北方,而另一个人奔向南方时,当 100 个人奔向北方,另 100 个人奔向南方时,你不必记挂在心,放心地继续走你的路,反正建筑之父会考虑的。如果你看见装载着煤炭、砖瓦和钢铁的卡车背向而行,如果你看见装载着汽车或大炮的火车背向而行,那么你就任凭它们各走自己的路,因为经过一阵疯狂的忙『乱』之后,最终万物各归其位。你也是如此,你见到的所有背向奔跑的人也是如此。倘若你不想得到不好的评价,那么你就恪守这一规则。你同其他人一起行动起来吧。反正,最终由建筑之父去考虑,让它们各归其位。



第一卷 第九章

相比之下,柏拉图的思想微不足道,因为它缺乏强烈的『性』欲冲动。

有好些天,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比什么事不发生要强,可是却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人在大街上吵架,没有人跨进我的商店,这同我去海滨,始终等待某个人坐到我身旁,但是谁也没有来到我身边的景况何其相似。甚至发出恐怖笑声的富尔(这个名字是我后来得知的),也不再在橱窗前『露』面。

城市继续围绕着我而运动,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于是,在一天结束之际,我自言自语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唯一发生的事,是一天的光阴在没有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流逝了。

我看到橱窗那一边大街走动的男男女女和狗之类的动物。我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谈话声从来就不是咄咄『逼』人的,因为它们往往被压低成发音含糊不清的几个字句;我透过虚掩的门马上捕捉这些字句,但是这些字句很快被淹没在交通的喧嚣声中,或与突然传来的另一些字句交织在一起。你不可能去憎恨从有轨电车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行人,我对自己说道,同样,我也无暇去憎恨任何一个在我面前经过的行人,确实,无暇顾及。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在前一种情况下,运动着的是有轨电车,人们仿佛是静止不动的,而在这里,人们运动着,徒步行走,而你在橱窗后面静止不动。

我注意着这一切,还注意着季节的变化,但是大自然不会因季节变化而公告天下。九月二十三日,由夏季进入秋季。我在那里等待着,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乎没有人察觉到这一点,我没有观察到什么特别之处,依然是原先的那些行人,他们一如既往地行走在大街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乌黑的天空孕育着电磁波和雷电。也许将发生什么事。我自忖道。

当空气显得沉重时,人们反而觉得自己变得更轻了,这与阿基米德定律所论证的,人们浸在水中时,会变得更轻的原理是相同的。区别仅仅在于,这里指的是空气,因为水即将到来,但是还没有到来。所有的物体也变得更轻了。因为这一原因,报纸和树叶能飞到空中,道路上的尘土能卷起旋涡。人们于是就在没有树木生长的纳沃纳广场和特里托尼大街上发现树叶。飞机钻出乌黑的云层,突然出现在你的眼前,你简直可以感觉到,飞机轰鸣着,掠过你的头顶,在云层下飞过,不多一会儿就消失了踪影。可以说,鸟类也是如此。人们也摆动着双臂和双腿,步履轻快,目光专注,向四面八方走去。

为什么行将来临的雨,会使所有的人激动和狂『乱』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发生啊。我当即意识到,没有什么事足以引起激动和狂『乱』。也许在所有的没有什么事中,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一种。

刚过中午不久,将近三点钟,天下起了雨。起初降临的倾盆大雨如石子一般打在玻璃窗上。雨点拍打在屋檐上,雨水从民房和教堂的檐口溢出,顺着墙壁流淌,在街道两旁的排水沟内汩汩作响,冲走了纸张和树叶。下雨时,鸟类和飞机也同样被淋湿。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它们一遇上雨,凡是可能,都逃避躲闪。人类也是如此,实际上,常常可以见到人们在大街上飞奔,不消几分钟,一个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场面。下水道的铸铁盖下发出怒吼声,雨水流到地下,汇合在城市的下水道中,向台伯河滚滚流去。罗马如海绵一般,吸收水份,它的这一习『性』源远流长,所有的东西都被浸湿,水流进地下室,流进民房,流进商店,流进下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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